“幹大!”一聲爽朗的叫聲傳進門 來,“別磨蹭,往前面走”,訓斥聲裡夾雜着撕扯衣裳的次啦聲。
張源聞聲擡頭看去,高海龍被他的大嫂連推帶搡進門來。
“幹大!我今天把這邵欠拉來給淑玉出氣,讓妹妹好好揍他一頓。”高海龍的大嫂揮着巴掌連連砸在高海龍後背上。
“幹大!幹大救命啊!”高海龍一邊躲着嫂子的拳頭,一邊往張源身邊躲。
“還不快給幹大磕頭!”高海龍的大嫂追着小叔子又是一頓巴掌。
“幹大!淑玉在家吃好的,穿好的,我怕她嫁到我家受罪呢!”高海龍拉着哭腔喊道,“她是幹大的稀罕寶兒,我也願意供着她,就怕她吃不下我家的苦啊!”
張源取下嘴裡的旱菸鍋子,大步走近高海龍,擡掌狠拍在高海龍肩頭上,仰頭哈哈大笑。
高海龍“哎吆”一聲跪在地上,隨即挺起乾瘦的胸脯喊了聲“幹大呀!”
高海龍的大嫂也哈哈大笑,“該叫爸了!”
她轉頭衝着淑玉的耳房笑道,“我知道妹妹臉皮薄,臊得不敢出來,我就在家等着你改口了!”
高海龍從夢中迷迷糊糊醒過來,耳邊傳來沙沙的聲音,他當是下雨了,尋思道,“終於不用出工了!”伸個長長的懶腰,準備再睡,才發現身邊的淑玉不見了!他一個激靈,反應過來是淑玉在掃院子!
淑玉雙手握着掃帚,白底紅花的罩衣裹着豐潤的身子,隨着掃帚劃出的弧線兩條黑亮的粗辮子滑向肩頭,一縷薄薄的陽光罩在她頭頂,細密的塵霧在她周圍飛舞,像極了仙界下凡的仙女!
高海龍看得驚呆了!快步跑上前,搶過淑玉手裡的掃帚,拉了拉淑玉的手,不好意思地說“以後你緩下,粗活我來幹!”
淑玉憨憨地一笑,“嗯”地低聲答應道,“我去看看嫂子他們。”轉身朝前院大哥大嫂的住處走去,輕快的腳步帶動及腰的麻花辮擺來擺去,纖細的腰肢和圓潤的臀部跟着左右擺動,一個小媳婦好看的姿勢全部落在高海龍眼睛裡,他突然恨起自己了!這麼好的媳婦兒,該坐在炕上描鞋樣子、哄娃娃啊!
晚上躺在炕上,高海龍攬住淑玉圓潤的肩膀道,你再別去給大嫂倒尿盆了!白天要下地出工,累得很!家裡吃得又不行,力氣能省就省吧!
淑玉吃吃笑了兩聲,伸手撓了一下高海龍的胳肢窩,“我會偷懶!地裡幹活時三嫂都教了我好幾回!”
高海龍對自己的這個三嫂又恨又氣又無奈。他和淑玉結婚時,三哥揹着人塞給他一塊錢,被三嫂知道後戳着鼻尖罵了一頓。婚後的淑玉天真單純,幹活說話不留一絲心眼。三嫂像抱窩的母雞撲棱翅膀護着,淑玉受一點委屈她都不幹,矮小的個頭像磨碾子轉着圈能罵祖宗三代。
在孃家幾乎沒幹過農活的淑玉很快發出輕細的鼾聲,高海龍卻沒有一絲瞌睡。
白天他看見淑玉側過身子坐在門檻上梳頭,篦子沾點盆子裡的水,慢慢梳開厚厚的頭髮。散開的長髮像匹錦緞,閃耀的光芒使黯然無色的屋子都有了生氣。
淑玉的姐姐有個矮小的梳頭桌子,亮閃閃的鏡子、甜膩膩的雪花膏、香噴噴的頭油擺了一桌子。淑珍坐在小板凳上梳頭時,一歲多的娃娃在腳邊咿呀咿呀唱着,淑珍的男人盤腿坐在炕上,搖頭晃腦地哼着秦腔。
在地裡幹活時,高海龍腦海裡一直盤旋着那一幕。這一幕讓高海龍有很奇怪的感覺,:心裡高興得想跑過去抱抱那個白胖的娃娃,或者替淑玉拿着鏡子照一照盤在腦後的頭髮。
高海龍躺在黑暗裡,瞪着眼睛想像淑玉坐在那個梳頭桌子前的樣子。淑玉的頭髮太多了,抹點滑亮的頭油會更服貼,編辮子時再不用沾水。淑玉的皮膚瓷實細發,像小麥穗子的顏色,略微擦點那個雪花膏,會像夾竹桃瓣兒一樣好看。
可是在生產隊掙得那點工分,連嘴都糊不住,那還有長頭給淑玉添辦這些呢?高海龍惆悵得一夜未眠。
淑玉一覺醒來,趴在木格窗戶看看天色,淺淡的一層光亮塗在梨樹葉片上,慢慢往上升起,薄紗一般散開鋪滿東面土牆。
她瞅一眼還睡着的高海龍,悄悄穿好衣裳溜下炕。從仙人桌的門箱裡取出一截紅綢帶,沾着水仔細篦好頭髮,編成兩根麻花辮,最後用紅綢帶紮在一起。又去廚房碗櫃裡摸出一顆熟雞蛋,揣進兜裡,推開兩扇黑啾啾的門板,向自己孃家跑去。
淑珍看見淑玉,一把攬進懷裡,上下打量一番,兩根手指輕輕捏了捏淑玉的臉蛋,把她垂在鬢角的碎頭髮別到耳朵後面,才笑嘻嘻嗔怪道,大清早不去伺候你家掌櫃的,亂跑!
淑玉摸出雞蛋在炕沿上磕出裂紋,翹着短肥的指頭剝掉蛋殼,將水嫩嫩的雞蛋往淑珍嘴裡送去。
“傻女子,姐不吃,早上才吃的荷包蛋!”
淑珍手指一撈,雞蛋就滾到她纖細的手掌,她掰下一瓣蛋白塞進淑玉嘴裡。
姐妹倆你一口我一口吃完一個煮雞蛋,腦袋抵在一起說起閒話。淑珍說,莊上開始招義務兵了,有些人家不想讓兒子娃去,打發到煤礦去搞副業了。
“我想去!”一個愣頭愣腦的聲音傳來,姐妹倆嚇一跳,吃驚地擡起頭,等看清是高海龍時,淑玉撅着嘴巴責怪道,像賊娃子似得沒響動!
“你去哪兒?”淑珍回過神來問高海龍。
“當兵嘛!我願意去!”高海龍拉長聲音說,“我不想再下地掙工分了!”
“你說真的?”淑玉瞪大眼睛提高嗓門問道,伸手抓住自己家掌櫃的胳膊,好像高海龍會立馬走掉。
“你先聽我說,”高海龍一看媳婦急得聲音都走調了,颳了一下淑玉挺俊的鼻樑,柔聲道,“我也想你有姐姐那樣的梳頭小櫃子,毛辮上能抹抹桂花油。可是現在窩在生產隊,家裡吃得糧食都掙不回來。”
“海龍,你真想去當兵?”淑珍毛閃閃的大眼睛撲騰兩下,一臉擔憂地問道。
“去嘛!”張源甕聲甕氣的聲音傳進來。他早上去生產隊轉了一圈,心裡想着淑珍浪孃家的事,又去供銷社稱了半斤白糖,就擺動長腿大蹋步子趕回家。
“幹大,回來了!”高海龍一時半會改不了口,還是像結婚前一樣稱呼王源。他滿懷期待地盯着王源。
“去部隊上磨練一下,學點東西也好!再說莊上人都不讓兒子娃當兵也臊臉很,你報名起個帶頭作用。”張源看向高海龍的眼神充滿殷切的希望。
淑玉不敢抗議父親的話,對着高海龍低聲吼道,大哥還等你一起下地呢!
淑珍拍了一下妹妹的胳膊,搖搖頭使個眼色,又轉向高海龍說道,海龍,你先回家去,我們姊妹再扯會閒話。
高海龍悻悻地給張源道別,幹大,你在,我先回了!他也捨不得離開淑玉,那麼讓人心疼的媳婦,可是日子還得往好裡過,男人總不能一輩子老婆孩子熱炕頭吧!
高海龍剛出門,淑珍伸手就戳了一下淑玉腦門,嗔怪道,都結婚了,還不懂禮行!
淑玉知道父親決定的事是不會改變的,撅着紅紅的嘴巴不吭聲,手指頭摳着炕沿邊的竹蓆片子。
張源把剛稱來的白糖塞給淑玉,“回家要好好伺候你大哥大嫂!”他雖然硬着聲音,眼神卻慈祥關切,半天才從淑玉身上挪開。
高海龍是北城鎮第一個報名參軍的男子,他還寫了一封決心書,堅決響應黨的號召,堅決擁戴人民解放軍,保家衛國,誓死不渝。
此事傳到縣裡,**的人用毛筆把高海龍的決心書謄寫在大紅細紙上,張貼在全縣所有鄉鎮,對高海龍積極向上的純粹思想進行了表彰。
淑玉眼淚汪汪看着高海龍站在參軍的隊伍裡。瘦小的身體在隊伍裡很不顯眼,大紅胸花映襯着清秀的臉頰,顯出一絲男子漢的威風,綠色的軍裝穿在身上顯得非常神氣。
高海龍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把目光從講話的領導人身上掃向淑玉站的地方。他從來沒離開過家,此刻心裡除了興奮激動還有一點戀戀不捨。
站在人羣裡的媳婦,眼睛又哭過了,紅紅的。圓滾滾的兩條胳膊垂在身子兩邊,又粗又黑的兩條大辮子搭在胸前,罩衣緊緊裹着的身子微微前傾,緊張地側着耳朵認真聽着領導的講話。
高海龍心裡笑了一聲,乖媳婦哎!他們說的都是飄在天上的理,聽不得的!什麼讓家屬全力支持爲祖國參軍的戰士,什麼後方持續穩定才能讓戰士安心守衛邊疆,什麼舍小家顧大家……
高海龍他們是坐着綠色的解放牌大卡車離開北城鎮,在縣城略做休頓,連夜出發奔赴祖國的邊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