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玉割完最後一鐮刀水稻，累得一屁股坐在稻件子上。
高宇軒從地裡往外轉，用麻繩困上四個稻件子，膝蓋頂住稻捆，雙手抽緊繩子，拎起來甩到後背，踩着一尺多寬的地梗背到大路邊。
“宇軒，媽先回家做飯了！”淑玉安頓道，“你一次少拉些。”
“媽，知道了！”高宇軒稚氣未脫的臉曬得通紅。
一畝三分地的稻件子全部被高宇軒運到大路邊，他從不遠處的樹下發動拖拉機，倒着往稻件子跟前開去。
“噗啦啦！”一陣暄土塌陷的聲音，高宇軒還沒反應過來，直覺得車身一沉，後車軲轆迅速往下滑去。
拖拉機從一米高的壩上翻下去，高宇軒鬆開車把，一躍而起，跳離還在往下翻滾的拖拉機。
拖拉機抵達壩底，正好車廂朝上，車把深深cha進土裡，車頭滾滿泥巴。
高宇軒跳落的地方全是溼泥，雙腳被吸住，只好先拔出光腳，再摳出鞋子。
看看已經滑到西邊山尖的太陽和馬路上漸漸稀少的車馬，高宇軒略一思索，撒開腳丫子往家奔去。
“宇軒，你咋跑回來了？”淑玉聽見煤房踢哩嘡朗的響動，從廚房伸出頭來。
“我回來拿個東西！”高宇軒漫不經心答道。
“你開車時慢些！”淑玉叮囑一句縮回頭。
高宇軒把麻繩往肩上一扛，甩開膀子，一路狂奔，夕陽紅豔豔的霞光披在他身上，猶如一匹疾馳的馬駒子。
拖拉機窩囊地趴在壩底，高宇軒氣得踹了一腳車廂，“閒了試翻你！”
他把麻繩拴在車頭前面的保險槓上，爬上壩頭，手搭涼棚往遠處望。
臨近幾家的稻件子都運光了，遠處剩一家還在裝車。
高宇軒小跑過去，裝車的漢子紅臉膛，闊腦門，鼻樑挺直，是二隊張家人，他稱呼不上輩分。
“幹大，能幫個忙嗎？”高宇軒裝着老成的樣子說。
“高五的兒子吧！”裝車漢子瞟一眼高宇軒說。
“嗯，我的車翻了，你幫着拖一下。”高宇軒趕緊說明來意。
“個子大大的，不會叫人！”裝車漢子繼續往車上扔稻件子。
“這……”高宇軒疑惑地看着他。
“你把娃難爲的，”坐在地梗邊洗腳的黑臉女人呵呵笑道，“娃娃，你該喊他幹爺爺！”
“幹爺！”高宇軒不假思索地喊道，“怪我眼拙，你佬家再罵兩句。”
“這碎崽娃子！”裝車漢子笑道，“高家咋世出你這麼個嘴花繁的。”
“快去給我拖車，天快黑了，稻子還沒拉吧？”黑臉女人笑着問，臉頰上現出兩個深深的酒窩。
“不忙，我幹爺緩一下。”高宇軒趕緊抱起稻件子幫着裝車。
“走，先給你拖車！”裝車漢子爽朗地喊道。
淑玉擀好長面，還不見宇軒回來，出了巷子在街上張望，羊護長邀着羊羣捲起騷哄哄的塵霧。
“雞麻眼了，還沒裝好車？”淑玉自言自語道，“宇琪，你迎迎你哥去。”
“好吧！”宇琪推開懷裡的亮亮，穿上鞋子往外走。
“突突突！”拖拉機發動機的聲音在巷子口響起。
“媽，我哥回來了！”宇琪剛出門又叫着回來。
“宇軒，你光腳開車？”淑玉卸了兩件子稻捆問。
“忘穿了呀！”宇軒低頭看看曬得黑溜溜的腳丫子，張了張五個腳趾頭，滿不在乎地說。
“拉完沒？”淑玉也不再追根刨底。
“還剩少一半，”宇軒啪啪往下扔着稻件子說。
“天黑透了，不拉了吧！”淑玉擡頭看看天空出現的稀稀落落的星星。
“明天早上講新課，我顧不上去拉。”宇軒想了想說。
“讓宇琪跟着去吧！”淑玉不放心道。
“嗨，我自己能成！”宇軒笑嘻嘻道。
“要不先吃碗長面？”宇琪瞅一眼哥哥往廚房走去。
“不吃了，來不及！”宇軒說着跳上車座，發動拖拉機開出巷子。
裝完最後一個稻件子，宇軒直起腰，抹一把額頭的汗，坐在地梗邊光手刷了刷布鞋，腳丫子伸進水裡來回晃晃。
“高宇軒！”一聲柔順的呼喚。
“誰？”高宇軒就着滿天星光微眯眼睛四下瞅瞅。
“我聽我碎爸說你翻車了！”一個頎長的身影走過來。
“李曉敏！”高宇軒分辨出了人影。
“我那是爲拍驚險片打基礎！”高宇軒甩着腳丫子的水說。
“霍元甲都要吃飯！”李曉敏呵呵笑道，“堂堂北城鎮初中生，連輩分都搞不清楚！”
高宇軒也跟着乾笑兩聲，“誰讓這個爺這麼年輕呢！”
“給，我鏟得新韭菜烙得！”李曉敏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順勢坐在高宇軒身邊的地梗上。
“哎呀！上得廳堂，入的廚房！”高宇軒壞笑道。
“你不但演驚險片，還會臉上刻充軍印！”李曉敏還嘴道，整齊的牙齒閃着光亮。
高宇軒兩口一個菜盒子，風捲殘雲般消滅掉全部菜盒子，噎得嗝了一下，“也不灌點水來！”
“你餓狼似得。”李曉敏咯咯笑着，伸手啪啪拍着高宇軒後背。
“報仇不要這麼急嘛！”高宇軒躲着李曉敏的拳頭，伸手從渠裡撈起水嘩嘩洗了兩把臉。
“我先回了，你小心開拖拉機！”李曉敏站起身說。
“你坐稻子上，我拉你回去！”高宇軒看着李曉敏亮晶晶的眼睛說。
“邵欠！你把我饒哈，”李曉敏頭一縮，“我這傾國傾城的貌，可不敢毀在你手裡！”
“坐上嘛！”高宇軒認真說，“天黑了，你自己走不安全。”
“好吧，”李曉敏嘻嘻笑道，“看在你孤身闖河壩的份上，就給你賞個臉。”
高宇軒嘿嘿笑道，“你以後別讓我叫你乾媽就行！”
哈哈！李曉敏放聲大笑，笑聲迴盪在田野，引起田裡一片呱呱的蛙鳴。
高宇軒開着拖拉機回來時，淑玉正站在巷子口東張西望。
“媽！”高宇軒跳下車，緊走兩步扶住她。
“二隊人給你大大說你翻車了？”淑玉上下打量一番兒子。
“我大大呢？”高宇軒着急問道。
“你要沒見着的話，”淑玉尋思道，“他就打截路去了河壩。”
高宇軒拔腿朝門外跑去，滿天繁星眨着眼睛看着少年疾走的身影，撒下柔美溫情的光芒，一路追隨着他。
李曉敏在巷子口跳下車，往家裡走去。
“嗨！往哪跑？”門口躥出一個黑影。
“啊！”李曉敏大叫一聲，渾身一抖，連連退後幾步。
“膽小鬼！”黑影哈哈笑道，“一個人往河壩跑就不害怕？”
“李偉力！”李曉敏跺着腳喊道。
“哈哈！”李偉力手裡舉着一封信 轉身就跑。
“媽，媽！”李曉敏伸手去抓李偉力，李偉力像條泥鰍一貓腰從她身邊躥出。
“曉敏！”李曉敏的母親從廚房出來，“你哥說你去了河壩，你幹嘛去了？”
“哼！比我早出世三分鐘，就想處處管我！”李曉敏撅着嘴跺腳道。
“媽，我發現一個秘密，”李偉力神秘地說，“某些人上課搞小動作！”
“李偉力！你敢！”李曉敏急得發狠道。
“小偉！”李曉敏母親厲聲喝道，“說過你多少遍了，私人物品不能亂翻！”
“噢！”李偉力自討沒趣，垂着腦袋鑽進耳房。
“曉敏！”李曉敏的母親高聲喊道。
剛想趁機溜走的李曉敏心虛地停住腳步。
“你跟我來！我有話問你。”
“我還要預習新課呢！”李曉敏左右看了一眼，不耐煩地說。
“別磨蹭，趕快！”李曉敏母親嚴厲地看了女兒一眼。
李曉敏慢吞吞跟在母親後面，眼珠轉來轉去，手指絞着衣襟，一隻腳踢着地上的石子。
“高宇軒的堂姐梅花被人糟蹋又拋棄了，”李曉敏母親瞪着女兒說，“現在都不敢回北城鎮。”
“媽，你說這些幹啥？”李曉敏的臉唰地紅了。
“女兒娃娃，要自重！”李曉敏母親沉着臉說。
“我們是同學，說說話又怎麼了？”李曉敏沒想到母親說得這麼難聽，尖聲叫道。
“你以後要進城吃公糧的，”李曉敏母親說，“好好學學穿衣打扮。”
“媽，高宇軒人好，”李曉敏反駁母親，“你太看低人了！”
“曉敏，農村娃能有啥出息？你不要看輕自己。”李曉敏母親呵斥道。
“我都說了我們是普通朋友。”李曉敏捂着耳朵甩着頭髮叫道。
“你給我好好唸書，再別搞小動作，”李曉敏母親狠狠瞪一眼女兒，“信，我沒收了！”
“憑什麼？”李曉敏氣得有了哭聲。
“名聲是女人一輩子的大事，你不要犯糊塗！”
“曉敏！”李偉力討好地遞給李曉敏一個甜瓜，“我可啥都還沒說！”
“哼！”李曉敏轉過身後背對着哥哥。
“高宇軒是我好哥們，你放心，我給你們做掩護！”李偉力拍着胸脯說。
“我看你們敢！”窗戶外一聲厲喝。
李偉力把甜瓜扔給妹妹，縮着肩膀貼着門框溜出耳房。
“爸！”李偉力擡眼看了看父親，怯怯地叫了一聲。
“滾！”李偉力父親怒吼道，“再敢教唆妹妹，我打斷你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