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很快就適應了北水鎮小學的工作生活。
走上講臺，面對十幾個娃娃清澈的眼神時，心裡充滿責任感和使命感。
尤其是那個叫四丫的小女孩，眼睛乾淨得猶如清晨苞谷葉子上滾動的露珠。上課時小腦袋高高揚起，手背身後，小腰板挺得筆直，跟着牡丹一字一句地大聲朗讀。
牡丹每次看見她，就想起煥娣和招娣。她倆在北城鎮上學，十分鐘路程，經常睡到學校鐘聲響起才抓起書包往學校跑去。
北水鎮的孩子們上學得走四五十分路途，中午不能回家。
書包裡背上曬乾的饃饃，在學校用水泡開，放幾根鹹菜，狼吞虎嚥地吃完，趴在石頭課桌上眯一會。
四丫是被姐姐揹着來上學的。她腿有疾患，小兒麻痹的後遺症。早上她姐姐把她背到學校，下午放學再接回家。
那是六月的一天，正趕在最後一節課，雷聲大作，閃電霹靂，豆子大的冰雹砸下來。足足七八分鐘，冰雹才停，轉成瓢潑大雨，學校操場上積起一尺多深的雨水。
半個小時後，雨點子漸漸稀稀落落，學校趕緊讓各班老師放學，組織學生回家。
牡丹揹着四丫，趟過操場的積水，走出校門，往大路方向張望。孩子們都跑沒影了，四丫的姐姐還沒有來接她。
四丫伏在牡丹背上，扭着身子想下來，怯生生地說，我姐可能被過雨擋住了，不然不會遲到。
牡丹長手抓住四丫細細的腳踝，柔聲細語道，老師一個人，正好四丫做個伴。
四丫的姐姐趕到學校，天都黑了，操場上空一輪皎潔的月亮升起，大地鋪上一層牛奶般的光芒。
牡丹用四爸高海峰拿來的小煤油爐子熬了一鍋小米米湯，從罐頭瓶裡剜出一大勺黴豆腐，給四丫和自己各盛了一碗。四丫搖搖頭不吃，說沒經過姐姐同意。
四丫的姐姐就是這時候出現在門口，她身上的衣裳像在泥裡滾過，溼漉漉貼在身上。褲腿挽在膝蓋上，手裡拎着一雙沾滿泥巴的布鞋。
“吃吧，老師讓你吃你就吃！”四丫的姐姐顯得非常疲乏，輕輕說道。
牡丹從包袱裡取出一套衣裳，是四爸給她的那一身白襯衣藍褲子。平時她捨不得穿，只有在學校星期一升國旗和回北城鎮老家才穿上。
“給，換上吧！”牡丹把衣裳遞給四丫的姐姐。
四丫的姐姐，連連擺手，後退着不肯接，臉上充滿不可置疑的神情。
“快換上！再別推來搡去的！”牡丹臉色一沉，厲聲喝道，“剛還說四丫呢。”
四丫的姐姐尷尬地一笑，接過衣服，脫下身上的溼衣服，穿上牡丹的衣服。
她繫好釦子，擡頭衝牡丹羞澀
地一笑。牡丹直覺得眼前一亮：白襯衣服貼地包裹着她不肥不瘦的身材，臉龐白嫩，眼睛細長，厚實的頭髮紮成一把拖在腦後，渾身上下散發着青春少女鮮活蓬勃的朝氣。
四丫告訴牡丹，姐姐的大名叫王潤雨，走出過北水鎮，在省城上過大學。
王潤雨聽到四丫這句話，眼睛裡閃爍的光芒頓時黯淡下去，低着頭輕聲道，四丫胡說哩！
牡丹驚異地看一眼王潤雨，此刻的她和先前那個站在門口的女孩子判若兩人。她身上有一股和農村普通女孩子不一樣的氣質：自尊但不自卑，明媚卻不張揚，一股濃厚的書卷盪漾在清秀的眉宇間。
牡丹確信自己的直覺，“四丫，真的嗎？姐姐好厲害！”
“四丫！”王潤雨嚴厲地瞪了四丫一眼。
四丫伸出舌頭一縮脖子再不敢說話。
牡丹呵呵笑道，“真是當姐的，歪得很。”說完不等王潤雨解釋，就開始鋪炕。
王潤雨趕緊背起四丫，“高老師，我們該回家了！”
牡丹指了指炕上，“別回家了，路上黑得很，一起擠擠吧！”
四丫高興極了，她太喜歡牡丹了，能和老師睡一晚上，那是多大的榮耀啊！同學們會羨慕死她的！
王潤雨有點猶豫，看看甩着馬尾辮拍着手跳的四丫，又看看牡丹大眼睛裡閃耀的親切光芒，一時沒了主意。
“住下吧！”四丫小手揪着姐姐的衣襟，可憐巴巴地仰着臉乞求。
牡丹抽出洗臉架子下面的瓷盆子，遞到王潤雨跟前笑着說道，“倒水咱們洗腳吧！”
三個女孩子並排躺在炕上，四丫很快發出輕微的鼾聲。王潤雨翻動身體的聲音在小小的宿舍很清晰，她不好意思道，“還認牀呢！”
牡丹寬厚地笑道，“我第一晚上睡在這，一夜都沒睡着。”
王潤雨也呵呵笑道，我上大學第一天……說到這兒，突然止住話音。
牡丹一字不落地聽清楚這句話，她沒有往下追問，靜靜地等待。黑暗裡，只聽見呼吸聲時快時慢，牆角里的小蟲兒嘁嚓嘁嚓伴奏。
“我……四丫說道沒錯，”很久很久，王潤雨鼓足勇氣說出這句話。
牡丹一點都不驚訝，依然沒有說話，靜靜地聽着。
王潤雨考上省城的大學了！兩年前的九月，郵遞員把錄取通知書送到王潤雨家時，這一消息在北水鎮像風一般刮過。
“王家出了女狀元”“王家祖墳冒青煙了”“都說老子英雄兒好漢”“這回潤雨媽揚眉吐氣了”各種各樣的說法在北水鎮大街小巷沸沸揚揚，冷清的王家大門居然一時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懷揣夢想的王潤雨在大學不敢有一絲懈怠，各科成績名列前茅，在系裡獲得“第一美女”的外號。
大學裡的課業沒有高中時緊張，週末大家開始參加各種聚會，其中老鄉會最吸引剛入學的新生。
王潤雨是在老鄉聚會上認識韓曉菲的。
韓曉菲熱情大方，一口一個潤雨姐，地道的汜水縣口音，甜甜的笑容，王潤雨很快和她成爲好朋友。
韓曉菲帶着一個和她非常相似的女孩子站在王潤雨面前時，王潤雨心裡忽然就有一股不祥的預感，莫明的冷意從後背竄上來。
韓曉菲告訴王潤雨同來的女孩子是她妹妹，在汜水縣城讀高三，週末來省城玩。
王潤雨稍微鬆了口氣，推辭不掉她們姊妹的盛情邀請，一起逛街。
韓曉菲出手很大方，給王潤雨買了一支和她一樣的髮卡，又帶着大家去品嚐省城有名氣的小吃，最後提議買一些零食去鳳凰山遊玩。
王潤雨的大學生活和高中時沒啥兩樣，教室、食堂、宿舍三點一線，單調重複，哪裡有過這樣新鮮的經歷呢！
她努力消除先前的不祥預感，跟着韓曉菲姊妹倆開心地遊玩。三個女孩子整整玩了一天，踩着路燈下長長的影子返回學校時，韓曉菲還意猶未盡地說，下次咱們坐車跑遠點，美美玩兩天！
韓曉菲的妹妹讀高三，似乎並不在意金貴的時間，每個週末都來省城。三個女孩子照例一起逛街吃飯，然後回學校通宵聊天。
王潤雨的條件不如韓曉菲好，但她也時不時請一回客。韓曉菲很生氣她的倔強，說好姊妹之間分這麼清豈不是太傷感情！
韓曉菲滿含笑意和妹妹最後一次出現在王潤雨面前時，王潤雨絲毫沒有戒備，親熱的招呼她倆坐。
韓曉菲掏出一摞嶄新的人民幣擱在桌子上，不等驚訝的王潤雨開口，懇切地說道，姐，你不會不管妹妹吧？妹妹遇到難事了，你得幫忙啊！
王潤雨質樸的品行讓她心裡俠義叢生，“只要是我能辦到的，妹妹你儘管說。”
韓曉菲的妹妹猶疑着開口，“潤雨姐，我高考沒有一點把握，你能替我去考嗎？”
王潤雨大吃一驚，站起身擺手道，這不行！被抓住的話，臊死人了！
韓曉菲甜甜地一笑道，潤雨姐，怎麼能被抓住呢？我們絕不會讓你吃虧，你倆長得像，監考老師我爸都能搞定，你只要替我妹妹考出好成績，我們一家都感謝你！
韓曉菲的妹妹脾性少些花花心思，懇求道，潤雨姐，我實在沒辦法了，根本不是學習的料，家裡人非逼着考大學。
王潤雨在韓曉菲姊妹倆的軟磨硬泡下，拿了五百塊錢，惴惴不安地替韓曉菲妹妹走進考場。
那五百塊錢後來被人說成王潤雨出賣人格和靈魂的價碼，只有王潤雨心裡清楚，她對韓曉姊妹倆的友誼是純粹的，只因爲韓曉菲說她要是不拿那些錢，就沒有誠意幫忙，她家裡人會擔心的。
就這樣，“王潤雨貪圖五百塊錢的小便宜而毀了天之驕子的大好前程”的傳言從省城一直跟着王潤雨回到北水鎮，一直像陰魂不散的冤鬼跟着她，直到現在。
牡丹一直沒有說話，安靜地聽王潤雨講完，沉默半響，伸出長胳膊將王潤雨攬進懷裡，任由王潤雨的眼淚打溼她薄薄的衣裳。
王潤雨壓抑太久的委屈噴薄而出，她哭得直打嗝，嗚嗚咽咽道，“我怎麼那麼傻啊……”
牡丹也流下眼淚，輕輕拍着王潤雨後背，“會好的，一切都會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