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被男人絕望悲痛的表情嚇住了,不知道男人丟了什麼東西,悶聲問道,你咋了?啥找不見了?
男人俊秀的眼睛是數九寒天的冰冷,水希希的眼光盯在王源臉上,從上往下,刮膩子似的刮過王源的長手長腳,臉上表情陰晴不定。
王源的心忽地往下沉,渾身打個冷戰,跪立在男人面前的身子一點點矮下去。
男人撐着地慢慢站起來,擡眼望向渾黃的水面,嘴裡喃喃自語,“紅霞,你在哪兒呢?”
“噢,你找人呢!”王源聽清了男人的話,明白他的悲傷是爲啥。他拍拍男人的肩膀,“是媳婦兒不見了吧!”
男人冷颼颼的眼神再次盯着王源,輕輕點了一下頭,隨即側過臉不再言語。
王源再次感受到一股寒意從脊樑竄上來,不自主地退後一步,看着男人挺拔的背影和側臉好看的線條,還是沒忍住好奇,“你從哪兒來?媳婦幹啥去了?”
男人沉默許久,深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來,才緩緩開口。他似乎用盡力氣,一句一句往外倒,有時候突然停下好長時間不說話。
王源緊張地聽着男人的講述,忘記陣陣絞擰胃腸的飢餓。男人不說話時,他急得直搓手,又不敢催促。不過男人的故事也不復雜,磕磕絆絆聽明白了一些。
男人姓高名福,老家有田地五十畝,牲口十五匹,當街鋪面數十間,灰瓦木樑上房二十間。
娶的媳婦能一口氣擀三十個幫工男人吃的長面,蒸的花饃像盛開的牡丹,晚上總是點燃一盞煤油燈,擺上花花綠綠的絲線納鞋墊。
媳婦低頭繡花時,男人靠在團花緞面被子上看着。
紅紅的燈花跳動,媳婦腦後籫一個密實的髮髻,露出的一截脖頸細嫩白淨,拍了雪花膏的臉頰映着燈火紅潤瓷實。短肥的手指捏着銀針劃過頭頂,落下時在油亮的髮絲裡隨意擦拭兩下。感覺到男人注視的目光,她會擡頭微微一笑,嬌嗔道,看啥麼?
如果沒有那一股盜賊喪心病狂的打砸搶,如果早早聽媳婦兒的話去老丈人家,如果跟着幫工水娃回他們老家……
男人蹲下身子,抱頭痛哭,寬闊的肩膀上下抖動不止。
“是我害了紅霞,是我沒顧住這個家,都是我的錯啊……
張源帶着高福回到家時,太陽已將半個臉埋進山卯卯裡。
門簾掀起,屋裡黑得看不任何東西。透進來的光亮照在張源母親的臉上,她急忙擡手擋住刺痛的眼睛。
“張源,誰來了?”
“一個朋友,他暫時住咱們家。”
“乾媽這是害啥病?”高福聞到了老太太呼出的腥熱酸臭的氣味,以及屋裡一股子腐敗的中藥味。
張源只好把今天下午的事原原本本講了一遍,又無奈地捶了兩下腦袋,攏住兩手蹲在炕沿邊。
“拿一身你的衣裳來”。高福踢一腳地下的張源。
“我的衣裳?全都爛着呢!”張源疑惑不解地看着高遠,心說自己穿着那麼好的衣裳,還要我的幹嘛!
“快去取!”高福命令道。
“都沒洗……汗味大得很!”張源拿一套衣裳比劃在身上,難爲情地使勁用手往平展捋。
高福一把奪過去,麻利地褪下身上的衣裳,穿好張源拿來的舊衣裳,彎腰仔細地疊好自己的衣裳,塞進張源的懷裡。
高福和張源的身高差不多,只是比張源健壯魁梧。張源的衣服緊緊繃在高福身上,肩頭、衣襟、袖子處各色布打上去的補丁,一下讓高福神氣的外表失了光彩。
“哈哈,你穿我的衣裳,還不如討吃子!”張源被高福奇怪的樣子逗得大笑。
“就剩這身衣裳值錢了!”高福指了指遞給張源的衣服,“拿去給乾媽換個西瓜吧!”
“這……這不行”,張源慌忙把衣服還給高福。
“我來見乾媽白手空拳的,當是我孝順乾媽的。”
高遠的聲音又冷又硬,張源聽得心頭突突直跳,只好乖乖地拿了衣裳去找李勝利。
不管李勝利有多麼齷齪不堪,張源有多不情願見到他,也不管張源心裡如何詛咒他,直罵到他的八輩祖宗,但西瓜蜜糖般的滋味確實讓張源母親安安穩穩睡了一夜。
十八年過去了,張源永遠忘不了那個西瓜切開時的情景。西瓜鮮紅的汁水流了一炕桌,母親的半邊身子伏在炕桌上,喘着滾燙的粗氣啃完了整整一個西瓜,臉上展露着通泰舒服的微笑。
高海龍一路小跑追着大哥的背影,走到半道,實在走不動了,只好蹲在路邊休息。
他按住咕咕作響的肚子,擰着擰着的疼痛從胃腸處延伸至小腹,小腿痠困痙攣,雙膝一軟,坐在地上。
高海龍抹了一把額頭滲出的細汗,扶着牆弓腰駝背站起來。晚飯時他看見嫂子往碗櫥的第二層擱進去一個饃,估計大哥還沒來及吃。
高老太爺過世時,高海龍剛年滿十五歲,沒說下媳婦,獨自住在老院子裡,一天兩頓飯在哥嫂處吃。
“海龍!”
一聲熟悉的叫喚,高海龍回頭藉着月光看清是張源。
“幹大,有啥事嗎?”
張源當年領回家的高福正是高家老太爺,高海龍的父親。
“給!”張源把手裡攥的東西塞給高海龍。
高海龍伸出的手剛碰到那東西,就觸電般縮回來。
“幹大,我不要!”
熟悉的手感從那個東西上傳遞到高海龍的手心,他恨不得一把搶過來。但是理智不允許他那麼做,他剋制住自己的衝動。
“拿上吃去!餓得路都走不動!”
高福的命是張源救回來的,高家弟兄四個對張源的態度和自家父親沒有兩樣,非常尊敬擡舉。
“嗯!”高海龍答應一聲,接過張源手裡的小半塊雜麪饃饃,一口咬下去大半,咀嚼聲在寂靜的夜裡分外清晰。
“幹大,你的給我吃了,你咋辦?”高海龍對自己餓狼般的吃相有些不好意思。
“回去睡覺吧!不要找你大哥問了。”張源沉聲囑咐道。
“嗯!”高海龍嘴裡答應着,心裡還是盤算着去找哥哥們問個清楚。
兩年前上學報名借得同學魏紅峰的三塊錢一直沒還,雖說魏紅峰再三說不用還了,可是自己家裡藏着那麼多銀元,讓人們知道這件事,會落個餿皮的罵名。
高海龍不敢找大哥,他尋摸到四哥的屋子,輕手輕腳掀簾子進去。
“這麼晚來,給我送宵夜嗎?”高家老四高海峰讀得書最多,說話做事處處顯得文明新派。
“我都……”高海龍話到嘴邊又咽下,“我告訴你,大嫂晚飯藏了個饃饃……你偷去。”
高海峰搖搖頭,想訓斥一頓弟弟,大丈夫頂天立地,絕不做蠅營狗苟之事!
再一看高海龍瘦小的身型,他心酸地換了句話,你莫不是餓得睡不着?
高海龍擺擺手,湊近四哥的耳朵問道,人家都說咱們家的梨樹下埋着數不清的財寶,真的假的?
高海峰多少也聽說了一些關於高家埋了金銀財寶的傳言,但是他讀得書多,會理智地分析問題。
他清楚地記着癱瘓的母親過世時拉着大嫂的手哭着說,老大媳婦啊,虧得你伺候我這些年,我沒得褥瘡,沒感覺孤獨!可是家裡沒啥補償你的!對不住你……對不住啊!
高海峰知道父母不是刻薄吝嗇之人,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道理早就在他們弟兄幾個剛懂事時灌輸進思想裡。
“你再別去大柳樹瞎諞傳,在家看看我念過的那些書,參加高考上大學。”
“我上大學?哥,我初小都沒念完。再說,家裡藏着那麼多錢,我還念什麼書!”
高海峰揮動胳膊把弟弟攆出去,若有所思地擡頭看看低矮的房頂和炕煙燻得黑乎乎的四面牆壁。煤油燈昏黃的燈光裡,南牆正上方擺着全屋唯一的傢俱——先人桌子。桌面油漆斑駁,凹凸不平,桌腿歪斜,卯榫鬆裂,逢年過節勉爲其難地履行着職責。
“唉!”高海峰平靜的心裡掀起波濤,長嘆一聲走出促狹的屋子。院子當空一輪上弦月,清水一般的月光撒在地上如白霜。
“一別數月,甚爲想念。盼君復讀,重逢再敘。如若達成,吾心欣慰。”
高海峰默默唸誦着張梅給他的書信。貧窮,讓他只能在淒涼的夜色裡思念心愛之人。
高海峰揮動胳膊把弟弟攆出去,若有所思地擡頭看看低矮的房頂和炕煙燻得黑乎乎的四面牆壁。煤油燈昏黃的燈光裡,南牆正上方擺着全屋唯一的傢俱——先人桌子。桌面油漆斑駁,凹凸不平,桌腿歪斜,卯榫鬆裂,逢年過節勉爲其難地履行着職責。
“唉!”
高海峰平靜的心裡掀起波濤,長嘆一聲走出促狹的屋子。院子當空一輪上弦月,清水一般的月光撒在地上如白霜。
“一別數月,甚爲想念。盼君復讀,重逢再敘。如若達成,吾心欣慰。”
高海峰默默唸誦着張梅給他的書信。貧窮,讓他只能在淒涼的夜色裡思念心愛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