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峰揹着鋪蓋捲回到家鄉時,疾馳而過的綠色解放汽車揚起漫天飛舞的黃土,他沒有躲讓瀰漫的黃土塵霧,看着遠去的汽車滾下熱淚。
一年前,他考上省城師範學院,和久別的張梅重逢。張梅已經讀了一年大學,齊耳短髮,方下顎,糯米牙,白淨的臉上掛着淡淡的微笑。
高海峰在這一年裡,無時不刻都在想念戀人。
夜深人靜時,他的想念如潮水般洶涌而來。在清涼的月光下,在悠長的蟬鳴裡,在閃爍的星辰中,他含淚一遍一遍誦讀張梅寫給他的書信,也熱血沸騰地爲戀人寫下一首首情深意長的情詩。
他後悔沒有和張梅一起上大學,白白蹉跎了一年的時光。此刻張梅站在他眼前,他卻不敢伸出胳膊抱一下朝思暮想的戀人。心裡千頭萬緒的話竟無從說起,壓抑了一年的激情瞬間被冰凍了一般。
張梅變了,不再是他夢中那個活潑單純的姑娘,而成爲一名舉止優雅,談吐得體的新時代女性。
高海龍呼吸急促,結結巴巴說道,你吃飯了嗎?話一出口,
窘得臉紅脖子粗,雙手都不知道放在哪兒。
張梅呵呵笑道,高同學,這會是北京時間十五時整,午飯已吃,晚飯尚早。
她的這句話把緊張的高海峰逗樂了,整個人放鬆下來。
張梅潔淨的白色上衣裁剪得體,淺藍色的大擺裙襯托出她修長的身材。她交疊雙手,微微笑着,眼神溫柔地落在高海龍臉上。
高海龍輕輕牽住張梅細長的手指,俊郎的眼睛裡流動着清明的光芒,堅毅的臉龐線條分明,男子漢的勃勃英氣張揚四散。
張梅又見到那個熟悉的高海峰,她喜極而泣,一年多了,終於又在一起了!
高海峰上大學後家裡就少了一個掙工分的勞力,不給生產隊倒交錢就算好的了。他自己只能靠學校微薄的助學金,身材高大的他正是飯量驚人的時候,每天都得算計着打飯,把三十天的伙食都精確到每頓飯。他不能像其他同學一樣,逢着休息天就出校四處去逛逛,省城畢竟是省城,遊玩賞光的地方多。
張梅來找了他好幾次,相約一起去爬省城有名的滄瀾山。他都推辭身體不舒服,無奈地拒絕了,他不敢耗費微薄的體力,更不敢預支那金貴的飯票。
同宿舍的舍友鄧建軍很是看不慣高海峰的唯唯諾諾。張梅像一株純潔無瑕的玉蘭,站在門口,頓時讓雜亂的宿舍生出春天般的溫馨。他恨高海峰的不知好歹,這麼大方美麗的姑娘相邀,竟能狠心拒絕。
鄧建軍熱情地把張梅請進宿舍,沏上一杯香氣四溢的蜂蜜大棗茶,和張梅隨意地聊一些家裡情況,還拿出一些老照片讓張梅看。
高海峰的冷漠讓張梅很難堪,她剋制住心裡的怨氣,依然面帶微笑,默不作聲地端坐在牀邊。
高海峰鼻子冷哼一聲,清傲的目光掠過鄧建軍白胖的臉龐,“好像昨晚你約了老鄉師妹爬滄瀾山呢!”說完,頭都不回推門離開。
鄧建軍臉上紅一片紫一片,咬緊的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有種,姓高的!”抓起桌子上的水杯狠狠摑向牆角。
張梅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她猛地站起身,打翻了桌子上的大棗茶,淺灰色的滌卡褲子溼了一大片。她咬着嘴脣,胡亂抹了兩把褲子上的茶水,抓起揹包奪門而出。
高海峰和鄧建軍爲一個女學生爭風吃醋的事很快傳到了系主任耳朵裡。他把兩人叫到辦公室,讓他倆自己澄清楚事情的原委。
鄧建軍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樣,說他從來就不認識什麼張梅,也沒有在宿舍和女生有約會。說完從兜裡摸出一支菸恭恭敬敬地遞給系主任,系主任擺手制止了鄧建軍的行爲,但看向他的眼神緩和了幾分。
高海峰的腦門涌上一股熱血,橫眉怒視鄧建軍,那張白胖的臉在眼前晃來晃去,猶如茅廁裡蠕動的肥肥胖胖的蛆蟲,令他噁心作嘔。
系主任對農村來的高海峰有很深的印象,他衣着樸素,甚至有些簡陋,但眼睛相當有神,目光清明堅毅,鼻翼筆直端方,高大的身材端正挺拔,破舊的衣服擋不住他渾然天成的高貴氣度。
鄧建軍瞄了好幾眼系主任轉向高海峰的神情,心慌慌地加速跳了幾下,老老實實地垂下腦袋不再言語。
“你倆都回去吧!星期一給我交一份檢討上來。”系主任端起白瓷茶杯喝了一口茶,沉聲喝道。
高海峰沒想到事情會這麼簡單就結束,他沉默地抗議校方將他和鄧建軍拉在一起解決問題的方式,如果會把張梅牽扯進來,他則做好了一力攬過來、全部扛在自己身上的準備。
全國的政治運動一浪高過一浪,學校的生活表面波瀾不驚,但是後勤部已經有兩個月不發助學金了。
高海峰用手裡的幾本小說和同學換飯票,一天三頓伙食壓縮到一頓,那是食堂師傅炒完菜倒上開水,攪一勺子黑麪,撒幾顆鹹鹽的糊糊。
張梅託舍友王華給高海峰偷偷塞過兩塊錢,高海峰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
身形高大的高海峰慢吞吞走進教室,如同一根高高瘦瘦的竹竿子戳在座位上。細長的脖頸撐着黑黝黝的腦袋,長手長腳彆扭地安放在身上。
班裡有和高海峰情況一樣的幾個同學,他們在助學金停發的一個禮拜就捲起鋪蓋回老家了。系裡對此保持沉默的態度,爲離校的學生保留了學籍,聲明視作病假休學,可以隨時重回學校插讀。
除了去食堂喝一碗清澈見底的清湯外,高海峰幾乎不出宿舍的大門。那天下午,他躺在宿舍牀上,輕飄飄的眼神掃過窗戶,碧藍色的天空唰地落進眼裡,他空蕩蕩的心忽然飽滿起來,想出去看看校園的景色。
“嗚嗚嗚”的哽咽聲傳進他耳朵,暖和的陽光裡他直愣愣打個冷戰,這聲音太熟悉了……
他循着聲音走進那棵半人高的側柏樹,兩個女生苗條的身影靠在一起坐在花圃的石板圍牆上。高海峰腦袋嗡得一聲,抽泣的女生正是張梅,旁邊長辮子的姑娘是和她同一宿舍的張華。
“他餓得脫相了,還不要我的錢!嗚嗚嗚……”
“會挺過去的,海峰是個自尊心極強的男生,你讓他卑躬屈膝接受憐憫,還不如要了他的命!”
高海峰看着張梅劇烈抖動的肩膀,心裡紮了把刀一般難受,王華的話更讓他鄙視自己不堪一擊的自尊。他幾乎站立不住,身體殘存的一點力氣被抽光,疲乏到了極點。
十分鐘的路途高海峰花費一個小時才走回來,他腳下軟綿綿得像踩着浮雲,回到空蕩蕩的宿舍,他開始收拾東西。
其實他也沒有什麼能收拾的東西,衣服、書籍、生活用品能換的早就拿出去變換了,墜滿補丁的鋪蓋卷薄得不能再薄了。
張梅悲痛欲絕的哭泣,簌簌戰慄的肩膀,讓他一刻也不想留在學校。他痛苦地撕扯着頭髮,仰天長嘯,胸口堵着濃痰似得涌動不止。
回來了!還是又回到了家鄉!高海峰撲倒在路邊的苞谷地裡荷荷痛哭,粗大的手指摳着黑油油的土地,臉埋在胸口,像孩子一般嘶嚎打滾。
他眼前浮現當年二哥坐在貨郎的框裡,被挑着越走越遠,最後消失在視線裡的情景。
十歲的二哥撲閃着烏溜溜的眼睛看看父親,又看看比父親年長的貨郎,他們之間說的話他聽明白了,不哭也不鬧,乖順地坐進貨郎的框裡,對父親說,我不吃家裡飯了,讓弟弟們多吃些。
高海峰清楚地記得父親高大的身子強烈地擺了一下,猛然間腰背躬得很低,雙腿發抖站立不穩。他捉住父親的大手,輕輕搖晃,揚起臉看見父親的眼裡滾下豆瓣大的淚珠子。
最小的弟弟也離開家了,去遙遠的邊疆當兵,穿着綠色軍裝的他該是什麼樣子呢!瘦小的他能嚥下邊疆苦澀的風沙和淒寒的荒蕪嗎?
高海峰一時回憶起從前,一時思考着未來,腦子裡飛快掠過的鏡頭不停地撞擊他混亂的思維。
他的戀人,他的親人們,都在生存的道路上苦苦求索,用純良樸素的信念追逐心中美好的夢想,哪怕那個夢想只是一碗粥,一瓶桂花油,或者只是一句溫暖的家常問候。
“我不能放棄!”高海峰揚起俊毅的臉龐,對着天空嘯叫。二哥下落不明 ,小弟戍守邊疆,兄弟們走得再遠,將來也一定會相逢在家鄉這片肥沃的熱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