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龍成爲南源運輸公司一名大車司機,開着綠色的軍用卡車回家鄉。
從汜水縣城出來,通往北城鎮的道路兩旁,大片雜交水稻齊刷刷綠油油,喜歡的高海龍停下汽車舉目遠望。一眼望不到邊的稻田裡居然很少人勞作,紮在地中間的稻草人隨風搖晃,一羣雀兒探頭探腦地在它的周圍盤旋。
高海龍聽說了農村實行土地承包制的事,長達四分之一世紀的生產隊集體作業形式結束了,全國上下興起以家庭爲單位的新型生產方式。
路過北水鎮的大柳樹,冷冷清清,諞閒傳的村民寥寥無幾,都是上歲數的老人,大柳樹蒼虯蓬
勃的樹冠寂寞地映在空蕩蕩的天空。
高海龍開着大汽車進村,卻沒地方停車,總不能停在大路上吧!
最後高海安引着高海龍駕車來到隊裡的場院。
以前場院是除過大柳樹外最熱鬧的地方,女人呼兒喚女浪聲大笑,男人高聲安排生產事宜,揚麥子碾穀穗搓包穀,紅火異常。
高海龍看了看那棵依然挺拔茂盛的槐樹,想起自己從樹上摔下來,淑玉急得低聲哭泣的情景。高海龍的大卡車像白堊紀的大恐龍,停在場院,忙得顧不上諞閒傳的村民放下手裡的活,充滿好奇地圍着它。
膽大的張家三娃跳上車廂,手搭涼棚望向莊子的遠處,“海龍,拉上咱們去縣城浪一圈!”
“這汽車拉稻子一車就裝完了吧!”王家幹大的大兒子說。
“呸,想得美的!你那生產隊分得大騾子膘肥體壯,養在圈裡閒着!”羅家舅奶的孫子笑罵道。
煥娣和招娣拽着碎爸的衣襟,要鑽進駕駛廬裡坐,那個圓圓的方向盤一轉,大鐵坷垃就動了!
高海龍繃起臉說道,那不行!汽車是運輸公司的公共財產,不能受到一丁點損壞!
一幫猴在車窗前的娃娃,吐了吐舌頭,乖乖地溜下來,翻上車廂蹦跳嘶喊。
高宇軒啼哭不止生病時,淑玉託人給高海龍捎過信。高海龍人沒有回來,卻帶回來好幾瓶食母生和鈣片,淑玉還拿着去問萬詠梅,能不能給高宇軒吃,怎麼吃法。
經濟開始復甦的祖國,各行各業都需要大量生產資料,運輸公司的生產任務飽滿艱鉅,汽車司機三五個月回趟家的現象司空見慣。
很長時間沒回家的高海龍抱起兒子,用鬍子紮了扎他的小臉。高宇軒黑眼珠子滴溜溜轉一圈,伸手照着父親的臉抓了一把,高海龍的臉上頓時現出兩道血印子。
淑玉高高揚起巴掌,輕輕拍在高宇軒小手上,喝道,敢挖爸爸的臉!打你!
高宇軒咯咯笑着撲向淑玉懷裡,黑眼睛還不停地瞄着高海龍。
大嫂的手可不留情面,啪一聲,脆生生打在高宇軒肉乎乎的屁股上,崽娃子!你老子都敢伸手!
高宇軒頭轉向高海龍,無辜的眼神盯着父親,伸出手要抱抱。
高海龍被兒子的小心眼逗樂了,一把抱起高高舉過頭頂,往上拋出去再接住,高宇軒呱呱笑個不停。
“海龍,看看你三嫂的娃去!也是個站着尿尿的。”大嫂樂得嘴都合不攏。
“寶寶,叫碎爸!”三嫂懷裡的寶寶睜着一雙漂亮的眼睛,瞪着眼前這個黑瘦的男人。
“好寶寶,長大會和你四爸一樣英俊!”高海龍讚歎道。
淑玉也附和道,說的是,寶寶長得和年畫裡的胖娃娃一模一樣!剛生下來羅家舅奶就誇得!說是接生那麼多娃娃,這麼俊得還是頭回見!
高海龍從黃色挎包裡取出六瓶食母生和兩瓶魚肝油,遞給三嫂兩瓶食母生、一瓶魚肝油,叮囑道,“讓寶寶早些吃上,再別像宇軒哭得黑晝明夜的。”
他又拿起兩瓶食母生,安頓淑玉道,明天給萬詠梅拿過去,宇軒生病時還操心得跑幾趟。
最讓大嫂她們幾個女人歡喜的是高海龍帶回來的半匹花布,藍底白花,花色新鮮,布料密實,比擺在大商店的那些不知好多少倍,最重要的是價錢便宜。
高海龍在家逗留的幾天,觀察到
每天集體出工的熱鬧場景再也看不見。
家家戶戶各自盤算耕種收割上肥薅草等農事,農閒時男人們出去搞副業,莊子上一天到晚看不見人影。
淑玉以前在生產隊沒下過地,豆腐坊磨豆腐,棉絮房彈棉花,磨道里磨面,幹些不曬太陽不淋雨的輕鬆活計。
現在包產到戶了,她不得不開始操務農業。好在淑玉很聰明,跟着大哥大嫂學得極快:秧得稻苗綠汪汪像翡翠喜人,拉着線繩子栽出的水稻筆直筆直;麥地裡套種的苞谷肥料灑得及時,挺拔的杆子刷拉拉拔節竄高。
高海龍對淑玉另眼相看,他一直覺得媳婦兒依賴他和他的親人們,沒有主張和心眼,養得兒子嬌縱搗蛋。幾天的朝夕相處,他對她產生敬重欽佩的感情,對她的愛意更深更濃。
淑玉端上桌的白米飯更讓高海龍唏噓不已,晶瑩剔透的米粒散發誘人的香味,粒粒飽滿,映襯着粗瓷碗泛出青幽幽的光亮,像一朵潔白無暇的蓮花開在紅木炕桌上。
“快吃嘛!”淑玉塞給高海龍一雙筷子,“今年也沒計劃好,明年東灘的地裡點幾窩西瓜,給宇軒喂嘴。”
高海龍當兵時,部隊上的白麪饅頭大米飯就很稀鬆平常了,現在全國跑大車,吃的喝的嚐了不少,眼前這碗大米飯卻讓他心頭熱熱的,差點掉下淚來。
在他烙滿青春印記的家鄉,在他狹促卻溫馨的家裡,在他心愛的媳婦手裡,他吃上了香噴噴熱騰騰的白米飯。他覺得這碗米飯是他吃過最好吃的,他爲家鄉高興,爲親人們欣慰,爲貧窮的高家人能吃上地主紅火起來的日子喜極而泣!
高宇軒翻身坐到炕桌上,伸手掏了一把高海龍碗裡的白米飯,塞到嘴裡大嚼大咽。吃完還把肥嘟嘟的手指挨個嗍了一遍,又伸指頭在高海龍的酒杯裡沾了點酒吧唧吧唧品嚐。
高海龍本來是給張源幹大帶得酒,淑玉說他辛苦,非讓他打開先喝一盅,結果兒子先嚐了。
淑玉樂得哈哈大笑,直誇兒子出息,舉起一根筷子輕輕敲了一下高宇軒的小手,“讓爸爸先喝呀!”
高海龍習慣了媳婦兒養孩子的方式,寬容地笑道,你姥爺要知道咱爺倆偷喝他的酒,非得家法伺候了。
王華放暑假了,便陪着高海峰從汜水縣回北城鎮。
水娃給高海峰三嫂的娃娃帶了副一把抓的棉手套和虎頭帽,是他做木活家的媳婦子親手縫的。
那家媳婦子生了三個娃娃,穿的戴的都是她自己親手繡的,站成一排像哪吒三兄弟。喜歡的水娃抱抱這個,親親那個,下巴的山羊鬍子一抖一抖,臉上刀刻般的皺紋一條條像老樹的根鬚般蔓延。
水娃一直珍藏着那副小手套和虎頭帽,想留給王華和高海峰的孩子。他等啊等,看着檐下的紫燕都孵了兩窩稚燕,黃嘴白肚皮張嘴要食吃,他熱辣辣的心漸漸冷了。
高海峰三嫂中年得子的消息讓他心又活了,他的獨生女和女婿都是人中龍鳳,怎麼可能沒有後人呢?
他取出珍藏的小孩手套和虎頭帽讓王華給三嫂的寶寶,也想借機沾些喜氣。
高海峰心思縝密,覺察到丈人的失落,明裡暗裡催促王華到縣醫院做個檢查。
王華自小家境優越,生活在父母的寵愛中,,養成開朗大方的性格,又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對此很不以爲意。
她追求浪漫的愛情和自由的婚姻,向來排斥束縛人性的東西,堅決不同意高海峰的建議。
她認爲愛情是至高無上、神聖不可褻瀆的,如果附帶其它的條件,對她的靈魂將是一種蔑視。
淑玉和大嫂商量,高海龍帶回來的半匹花布給王華也做件衣裳。
“就不要給我做了,你們年輕娃娃豔豔地做上,”大嫂拿着尺子比劃了半天說道,“煥娣和招娣還小,接牡丹的班就行。”
“我不愛這個花子,宇軒爸給我買得那件粉襯衣還沒上過身。”淑玉笑着說。
三嫂生了寶寶極愛抱着滿莊子轉,聽着大家誇寶寶世得俊的羨慕聲,她屁股沉得能在外面浪一天。
大嫂瞅一眼妯娌,故意提高嗓門“海升家的,你把娃收拾利索的,自己的頭髮怎麼翻呲着?”說完朝淑玉一擠眼睛。
三嫂以爲大嫂要說花布的事,一聽這話,掃興地撲擼一下頭髮,眼饞地看了看花布,不再言傳。
“三嫂,你的衣裳材料大嫂早留出來了,樣子都想好了。”淑玉不忍心看三嫂失望的樣子。
大嫂撲哧笑了,“海升家的,你孃家妹妹趙麗麗那次來穿件花洋布罩衣,在家裡賣派了半天。把淑玉氣得,才讓海龍帶得花布。”
淑玉笑嘻嘻地看着三嫂,“寶寶那麼漂亮,當媽的可不能木囊。”
“誰木囊?”掀簾進來的王華朗聲問道。
哈哈哈!屋裡的女人們聽此問話,會意地對視一眼,繼而放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