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龍一行在縣城略做休頓,就一路顛簸往祖國的邊疆進發。
邊疆野碴碴的風裹挾着沙塵打在他們這些新兵蛋子的臉上,廣袤無垠的荒原和遠方的天空連成一片,荒無人煙的大地上草木嘩啦啦掀起層層波浪,側耳傾聽,如萬面戰旗呼呼捲動,又似千張戰鼓霍霍敲響。
高海龍旁邊坐着的連成功興奮地叫道,“這麼多地啊!種上洋芋一輩子都吃不完。”
“嗨,把那有啥吃頭!咱們要吃就吃白麪饅頭夾豬油,種麥子!”另外一個頭發稀疏、個頭矮小的男娃娃急忙反駁。
“哈哈,你倆來當兵純粹爲了吃嘴嗎?”來接新兵的幹事被逗樂了。
“我們也想報效祖國呢!”高海龍被鎮上和縣上大鳴大放地表揚後,思想覺悟有了很大的進步。
“嗯,好樣兒的!”幹事誇獎道,讚許的目光投向高海龍。
三天三夜枯燥乏味的行程終於結束了,新兵訓練營設立在邊疆的塔卡縣。
招待高海龍他們的第一頓飯果真是軟爛糯香的燉洋芋塊,白麪饅頭不限量。
連成功一手抓了三個饅頭,笑得嘴巴快裂到耳朵邊了。捧着盛滿土豆塊的大粗瓷碗,甩着腮幫子噗嚕嚕大嚼大咽。
高海龍控制着胃裡的痙攣,慢慢咬着饅頭,夾起一塊洋芋放進嘴裡細細品味。
他想起淑玉的烤洋芋,金黃焦香,在她肥嫩的手掌心滾動,兩根手指一掐一提,洋芋皮不帶一絲肉就下來了。
淑玉清亮的眼睛忽閃忽閃,咯咯的笑聲輕輕撓着高海龍的心……
很快高海龍他們就開始了訓練。這些農村來的兒子娃在家裡受苦受累慣了,對超強度超負荷的訓練沒有一絲抱怨,反而能吃能睡,有幾個還長了個子。
高海龍就是其中之一。他瘦弱的身子健壯起來,臉頰有了成年男子的鬍鬚和棱角,眉眼帶了精神,立在新兵中很是顯眼。
訓練結束,高海龍和連成功被分配到炮兵連。炮兵也是汽車兵,用汽車把大炮運輸到目的地,再卸下大炮發射。
連成功對汽車很感興趣,四個大輪子,託着鐵殼鐵車廂,油門一踩跑得比牛車不知道快多少倍。
高海龍也喜歡汽車開動時輕盈疾馳的感覺,架在車上的大炮更讓他着迷。
他成功發射出第一枚炮彈時,震耳欲聾的炮聲過後,他揮舞着雙手,漲紅着臉大聲叫道,大哥,我也能打仗了!
連長瞪着眼睛,粗着嗓子訓道,能毬得很!叫喚啥,以後可不許驕傲!看向高海龍的眼神卻有帶着幾分欣賞和憐惜。
這個進步極快的新兵身上有一股堅韌不拔的毅力,肯吃苦,能琢磨,剛入伍時身上帶着的莽撞粗魯脾性消磨殆盡,有了軍人嚴謹沉穩的作風。
就在大家結束訓練集合報數時,少了一個人。左數右數發現是連成功不見了!
高海龍吃驚不小!連成功不會跑了吧,當了逃兵。他們曾聽老兵說,有的新兵吃不了訓練的苦,偷偷往家跑,結果半道都被槍巴子頂着後腦勺押回來。
他離開其他人遠一些,想在大家發現逃跑的連成功之前找到他。
連成功是家裡的老大,下面有兩個弟弟。如果檔案被記了這麼黑的一筆,他們家也就完了。
“在這裡!我找到了!”一個新兵發現新大陸一般激動地大喊。
連成功的頭伸進一從駱駝刺裡,身體縮成團,屁股撅得老高。褲子溼了一大片,還有混濁的液體從褲管嘀嗒嘀嗒往下流。
連長長臂一伸,抓住連成功的後脖頸提起來,胳膊上揚把他直直扔了出去。
連成功呀呀叫着,雙手胡亂揮舞,嗵地一聲落地。他擡起白煞煞的臉,驚恐地看着眼前的這一羣人。
哈哈哈!尿褲子兵!一羣新兵蛋子圍着連成功又跳又笑,有人還攆着捂住屁股羞得轉圈圈的連成功要扒褲子。
高海龍疾步上前,喝退起鬨鬧騰的新兵,扶正連成功的身體,脫下他軍裝上衣,袖子打結系在他腰上。
連長臉色鐵青,恨鐵不成鋼地罵道,腰板挺起來!
高海龍挺胸擡頭打個立正,擡腳踹在連成功屁股上,連成功吃痛不由地擡起頭挺直胸膛。
“集合!”
一、二、三、四……整齊脆亮的報數聲傳向很遠,飄蕩在天上的白雲會把它帶給遠方的親人吧!
高海龍忍不住又想起淑玉來,亮汪汪的叫聲和清凌凌的笑容讓他眼眶一熱,邊疆的苦寒和訓練的艱苦比起媳婦兒的溫存又能算什麼呢!
淑玉在高海龍參軍離開家後,叫來高海安的大姑娘牡丹做伴。牡丹比淑玉小兩歲,急吼吼的性子,白天干活不惜力,晚上頭挨着枕頭就睡着了。
淑玉想着千里之外的高海龍,身子在炕上烙餅似得翻來覆去。聽着牡丹勻稱的呼吸,她更沒有睡意。
高海龍兩三個月纔來一封家信,問候完家裡所有的人,纔在書信的結尾提到淑玉的名字,常常只有一句“淑玉還好吧!”
淑玉很想細細詳詳打問一下高海龍在部隊的生活,可是她不會寫字,掃盲班認得字倒不少,要抓筆寫卻很吃力。思來想去,只有去央四哥高海峰代勞。
高海峰從學校回來,把家裡僅剩的書本裝進布袋子,擱到黑啾啾的房樑上,一同放起來的還有那管父親高福送給他的黑色鋼筆。他換上粗藍布的衣裳,攔腰繫一根麻繩,頭上的草帽邊子脫圈了,帽檐拆沒了,只剩黴糟糟的帽碗子扣在頭頂。
淑玉喊着“四哥”進來時,他蹲在院子裡,拿榔頭敲着仙人桌子的桌腿,重新鉚接榫頭。
高海峰在淑玉嫁進高家大門,幾乎沒有單獨和她說過話。他喜歡這個純樸善良的弟媳婦兒,時常爲弟弟高海龍感到高興。淑玉短肥的手插在腰裡嘟着嘴呵斥高海龍時,他微笑着衝弟弟擠擠眼睛,說道,海龍家的,好好把這崽娃子收拾一下!
“四哥……”淑玉欲言又止,她有點難爲情,怕高海峰笑話自己。心裡又恨自己笨,在掃盲班裡但是下苦學習,哪會連筆也抓不穩!
“你幹啥?”高海峰放下榔頭,溫和地問道。
淑玉豐潤的臉龐撲沙沙紅到耳朵根,白嫩的脖子也通紅一片。肉乎乎的手指頭繞來繞去,穿着帶袢黑布鞋的腳在土地上捻來捻去。
“淑玉,啥事嘛!”高海峰看着淑玉猶疑尷尬的樣子,喚了一聲她的小名。
“那個……你能幫我給海龍寫封信嗎?”淑玉咬了咬厚厚的嘴皮,怯生生地說。
“噢,這事啊!好辦很!”高海峰鬆了口氣,淑玉剛纔吭吭哧哧的樣子,讓他確實懸了半天心,擔憂她遇到什麼難事了。
淑玉纖細的眉毛高高挑起,眼睛睜得圓溜溜道,真的?
得到高海峰的再次肯定,她歡快地跳起來,“四哥,你等一下,我回去給你拿筆和紙去。”
“哎……”高海峰剛想攔住她,自己屋裡也有筆和紙,淑玉已經跑得不見人影了。
“站住!”一聲嚴厲的呵斥當頭落下。
淑玉懷裡抱着一摞信紙,手裡攥着一支鋼筆,眼角堆着壓抑不住的得意,彎彎翹起的嘴巴呵呵笑着。
冷不防身後這一聲殺氣十足的怒喝,嚇得她渾身一哆嗦,旋風般往前跑的身子晃了兩下才穩住,她回過頭看去,大哥大嫂和三嫂站在老院的門口。
她轉過身愣愣地看着大嫂,不知道咋了,臉上喜悅的表情僵住了,烏漆漆的眼睛驚慌地撲閃着。
“你去老四屋裡揍啥呢?”三嫂煽動薄薄的嘴皮問道。平日裡三嫂對這個妯娌護短得很,全隊的人都知道淑玉有個潑辣的嫂子。
“我找四哥給海龍寫封信。”淑玉從心裡依賴三嫂,毫無戒備地答道。
“大中午的,老四屋裡就他一個嗎?”大嫂沉着臉問道。
“嗯。”淑玉老老實實回答。
“回你自己院去!”大哥厲聲喝道,黑煞的表情能滴出水來。
“老四啊!老五不在,淑玉不懂事,你這個伢伯子也不懂禮數嗎?”
高海峰面對哥嫂無中生有的質疑,心頭躥起滾滾憤恨的怒火,喉嚨涌上一股又腥又鹹的液體,譁!一口鮮血噴在地上。
“媽,幹嘛?”牡丹手指頭繞着麻花辮子極不情願地從門外進來。
“你九媽找你四爸寫信的事你知道嗎?”大嫂拍了拍牡丹肩頭灑落的柳樹葉子。
“知道啊!九媽念過了好幾天晚上,還管淑珍姨要了筆和紙呢!”牡丹又黑又粗的眉毛挑了一下,大咧粗氣地說道。
“你這女子,讓你九媽灌了啥迷糊湯!”三嫂高聳的顴骨在臉上滑動,又薄又平的嘴巴像切割線,噌噌削出的話帶着刺。
“媽,你們不信我的話,以後少找我!”牡丹眼冒怒火,啪地把長辮子甩到腦後,擡起長腿嗵嗵走向門口。
“都把嘴巴夾住,出了這個門誰也不許再提這件事!”高海安黑瘋着臉兇巴巴喝道。
高海峰病倒了!黑焦的臉上泛着渴望,滾燙的額頭沁出一層又一層細汗,嘴裡不停地喊着“張梅張梅”。
王華正是這個時候出現在高海峰家的。
張梅和高海峰的感情王華是自始至終的見證者。她替他們惋惜,本來兩個人都深愛着對方,在世俗的眼光裡卻不肯直道而行,都想小心翼翼呵護這份感情,反而變成一把雙刃劍,傷了對方也刺痛了自己。
高海峰正直桀驁的性格,灑脫俊朗的外表,一手洋洋灑灑的好文章,讓王華情不自禁地關注他。
高海峰休學回家後,鄧建軍就窮追猛打天天糾纏張梅,傷透了心的張梅昏頭昏腦地答應了鄧建軍的追求。
王華除了更深切地替高海峰難過,更多的是牽掛他回農村後的生活。
昏迷中的高海峰努力睜開眼睛,看清楚來人是王華。喉嚨裡呵呵喘着粗氣,鼓着乾瘦的胸脯擡起頭,手撐着炕蓆子要起來,乾裂出一道道血口子的嘴巴張了好幾次,最後無力地躺回枕頭上。
王華剛進門時,隱隱約約聽見高海峰嘴裡喊“張梅”,及至高海峰剛纔看見她時的失態,就知道勸說他回學校的想法不能實現了。
高海安得知王華是高海峰的大學同學,刻滿皺紋的黑臉堆上笑急切地說,王同學,你想想辦法麼!海峰這病時間長了!
王華腦子裡冒出一個主意,她傾慕高海峰的心思也時間長了!
“大哥,海峰不能回校唸書,讓他跟着我爸學木匠吧!”
“這……不知道他願意不……。”高海安咬着煙鍋嘴子沉吟道。
“成哩成哩!不知道王同學家離咱這遠不遠?”大嫂截斷高海安的話,噼裡啪啦問道。
“就在咱汜水縣城。”王華輕擡彎彎的眼睛,嘴角往上一抿說道。
病中的高海峰不知道今後的命運已發生改變,生命的軌跡即將要沿着一條前程未卜的路途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