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早上起牀,準備淘米做飯。
她取了柴火點爐子,明亮的火苗呼地騰空躍起,嚇得她尖叫一聲連連後退。
高海龍聞聲趕過來,柴火嗶嗶啵啵燒得旺盛,淑玉躲得遠遠的不敢近前。
他端起裝煤的鐵簸箕,用爐鉤子往爐子加煤。
“米放在哪兒呢?”淑玉拿着馬勺剛要掀簾子出門,又回頭問道。
“耳房門後的缸裡,”高海龍隨意答道,“你揀的劈柴太大了,小心火苗高燒着你。”
淑玉在水龍頭上接了半鍋水,架在爐子上,“哐嘡”一聲,把馬勺裡的米全部倒進鍋裡。
高海龍一聲“唉”剛出口,腦子裡電光火石般一激靈,他盯着淑玉仔細看了一會。
淑玉神情自如,毫無異常地拿起筷子攪動鍋裡的米,“炒個柿子蓮花白吧!昨天園子裡摘得柿子都軟了。”
高海龍沒有接話,彎腰從地上的袋子裡掏出蓮花白,打開水龍頭嘩嘩沖洗。
“宇琪要考技工學校,給你說了嗎?”淑玉用手一下一下撕扯着蓮花白問。
wWW ●тt kán ●c o
“她週末回家來,說得時候我也在啊!”高海龍奇怪地看着淑玉。
“啊?”
淑玉瞪着眼睛不相信地看着高海龍,“她偷偷跟我說得呀!”
“媽,媽!”亮亮蹦跳着掀門簾進來,取下脖子上的書包甩到炕上。
高海龍見兒子放學了,暫時按下滿腹心思拿碗盛飯。
“呸呸!”亮亮一迭聲吐出嘴裡的米飯,“沙子!”
淑玉趕緊起來倒了杯水,“我浪過米的,哪來的沙子?”
“呸呸!”
這邊亮亮的水還沒拿到手裡,高海龍一把搶過去,猛灌兩口又趕緊吐掉。
淑玉滿臉驚疑地看着他們父子倆,端起米飯鍋看了看,鍋底赫然出現幾個米粒大的石子。
高海龍的心猛地一沉,淑玉確實沒有浪米 並且她怎麼會忘了米放在哪兒呢?
亮亮悄悄趴在父親耳朵邊說,“我最不愛吃蓮花白,我媽最近老忘,頓頓炒着吃。”
“那你說呀!”高海龍不以爲意地說,“誰是你肚子裡的蛔蟲呢?”
“我說了好幾次,讓她別炒蓮花白,”亮亮委屈地眨巴眼睛說,“我媽居然說我明明告訴她愛吃。”
“亮亮,你有沒有發現媽媽和以前不一樣?”
高海龍心裡的疑慮越來越重,他想不到哪兒出問題了?
淑玉的奇怪表現是因爲記憶衰退嗎?她舉止如常人,經常說起那一年吃蛋糕的事。
好好的蛋糕讓高宇琪打翻在沙堆上,最金貴的奶油都糟踐了。
“我媽越來越笨。”亮亮脫口而出,又覺得不該這麼說媽媽,一伸舌頭調皮地笑了。
“哦?”高海龍驚訝地看着亮亮,“從何說起呢?”
“昨天我衣裳釦子掉了,我媽雖然縫上了,可是釦眼對不上,一高一低。”
亮亮想起同學們的取笑就不開心,前天早上他帶的燙麪蔥油餅夾生,同桌有修養沒當衆說出來。
高海龍臉色變得凝重。
淑玉自從嫁給他,從來都不會和別人攀比,優越的生活她平靜面對,寒磣的日子她坦然接受,沒有非分之想,也沒有生出抱怨。
他下崗之後,家裡的經濟捉襟見肘,她沒有絲毫不高興,做飯下地諞閒傳,和以前沒啥兩樣,依舊無所顧忌地大笑。
他因此也沒有多顧及淑玉的心思,何況他自己沉浸在悲哀疲倦中難以自拔。
高海龍心懷愧疚地看着淑玉,黑髮裡冒出的幾星白髮刺眼地翹起來,眼角細密的皺紋盡顯老態,圓潤的臉頰失去光澤。
這就是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的那個媳婦嗎?
高海龍心酸不已,他差點忘了,她是個柔弱的女人啊!
淑玉爲了補償亮亮,又燒水煮了荷包蛋。湯裡撒了碧綠的蔥花,淋了幾滴香油,放在地桌上香氣四溢。
“媽,蛋黃都沒沁住呢!”亮亮又被母親氣到了,他甚至感到很羞愧。
“將就着吃吧!”高海龍寬慰道,“男娃娃嬌氣得很!”
“你看看嘛!”亮亮夾起荷包蛋,金黃的蛋黃流淌出來。
“都有吃生雞蛋的,這算啥?”高海龍可不允許別人嫌棄淑玉,尤其是自己的孩子。
淑玉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討好地對亮亮說,“回鍋再煮煮?”
“有吃的就不錯了,還敢挑三揀四!”高海龍黑着臉厲聲說,“你媽不是你的奴僕!”
亮亮啪地放下筷子,轉身就跑。
他邊跑邊哭,迎頭和走進院子的三嫂撞了個正着。
三嫂端着飯盤子,裡面擺着兩碗糟肉。被亮亮撞了一個趔趄,跌坐在門檻上,胳膊高高舉起,總算沒有把糟肉打翻。
“碎先人,你跑着揀錢去?”三嫂氣得罵道。
“三媽!”亮亮哭聲累累喊道。
三嫂看着亮亮眼淚汪汪的可憐相,嚇了一跳,掙扎着要起來。
亮亮靠近三嫂,抱着她的膀子往起拽,“三媽,碗裡是啥?”
三嫂站起來讓亮亮給她拍乾淨屁股上的灰塵,笑嘻嘻道,“你告訴三媽爲啥這麼傷心?”
“我……秘密,”亮亮的眼睛盯在糟肉上,“能吃嗎?”
“給你大大送去一碗,”三嫂忍不住笑了,“我讓你媽給你騰上。”
亮亮像只聞到腥氣的花貓,臉上的淚痕東一道西一道,緊盯着糟肉的眼神又饞又貪。
“老五家的,快給亮亮把這肉騰熱乎。”看着亮亮端了一碗糟肉進了前院,三嫂才端着剩下的一碗往上房走去。
“三嫂,你留着給三哥吃嘛!”高海龍嘴裡客氣着,手底下卻毫不謙讓地接過糟肉。
亮亮剛纔摔了筷子跑出門,他就後悔了!
他沒有吼孩子的習慣,尤其對最小的兒子,淑玉吃了那麼多苦才得來的。
“梅花給人家做滿月,謝禮沒要毛巾,專門給東家說了一聲,扣了四碗糟肉。”
三嫂順手拿起地桌上的筷子遞給淑玉,“你嘗上一口,五花肉的油都淌出來了,一點都不膩。”
“三嫂,你快拿遠!我瞅着肉心裡就不舒坦。”淑玉瞄一眼高海龍手裡的糟肉,皺着眉頭說道。
“媽,媽!”亮亮一蹦三跳跑進來,歡天喜地地叫喊着,“快給我騰肉嘛!大大的肉都擱到鍋裡了!”
“哈哈哈!”三嫂樂得大笑,“你大大的肉蒸熟了也不香!”
“三嫂,娃娃跟前你開得這是啥玩笑麼”!高海龍眼睛橫掃了一眼三嫂嗔怪道。
“爸,爸!快給我把肉蒸上。”亮亮推着高海龍去了廚房。
“梅花和招娣接的活多嗎?”淑玉給三嫂倒了杯水問。
“汜水縣城多一些,鄉鎮上少一些。”三嫂端起杯子喝口水道,“讓亮亮撞得老腰錚錚直響。”
淑玉往前挪了挪凳子,手搭在三嫂腰上搓了起來。
“往上點,老五家的,你手勁咋軟綿綿的?”三嫂扭了一下腰問。
“高正凱對你老倆仁義很,”淑玉瞅着三嫂的臉色說,“梅花也不煩他麼。”
“寶寶進牢裡了,”三嫂淒涼地說,“梅花再找個又老又醜的,你說我的臉往哪擱?”
“三嫂,你這話說的不對呀!”高海龍端着騰好的糟肉進來,亮亮跟在後頭揪着他後衣襟。
“亮亮,拿筷子!”淑玉吩咐亮亮,自己起身往炕頭走去。
“淑玉不想吃,你爺倆快吃!”三嫂推開亮亮遞過來的筷子,笑着說。
“梅花找女婿是終身大事,你不能只爲臉面耽誤了。”高海龍直言快語道。
高正凱的廚藝也是拿得上場面的,卻心甘情願站在梅花身後操持一切瑣碎,不遺餘力地爲她鋪路,只有深愛着一個人,才能如此不顧及體面和尊嚴。
“梅花也快奔三十了?”淑玉掐着指頭算了一下,時間會悄悄拿走老天爺曾經給你的比別人多的好處。
“女兒娃娃不同於兒子娃,年齡上不佔優勢找婆家就難辦了。”高海龍不想再給三嫂幻想,現實的殘忍讓他不得不現實。
“我就覺得虧了我梅花,那時候北城鎮誰不誇梅花俊?”三嫂感慨道,梅花如今雖不比黃花大閨女,但往人羣一站,旁人都成了陪襯。
“三嫂,高正凱受了你和三哥多少氣,還變着花樣給你們做吃的。”淑玉都爲高正凱叫屈,忍氣吞聲的樣子比兒子忍性還好。
“三嫂,招娣的那套音響也是高正凱給組裝的吧?”高海龍問,他想起招娣還把音響揹回家炫耀一番。
“他倒是個巧人!”三嫂臉色帶了喜歡,
“他又攛掇梅花置辦一套過事情的桌椅板凳、鍋碗瓢盆啥的,說要搞什麼一條龍服務。”
“哦?”淑玉驚訝地看着高海龍,“梅花不是有一套家把麼?”
高海龍知道淑珍購置了這些東西,有辦酒席的就租個場地就地架鍋開竈。
“老五家的,梅花很快也就張羅開了,”
三嫂喜不自禁地樂道,“說開張時只要是北城鎮的人打八折。”
淑玉也呵呵笑着,她和常人沒有兩樣的笑聲讓高海龍稍微心安一些,年齡大了,沒有誰會保持不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