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荒漠之內,冷風吹來,捲起了漫天的沙塵。
有十餘個嚮導走在大軍前頭,其中半數都是胡人,他們倒是習慣了這風沙,大聲交談着,說的不亦樂乎。
斛律羨便沒這麼習慣了。
他都不敢張開嘴,一張嘴就是吃沙子,從靈州通往涼甘,並沒有官道,只有一片無人的沙漠與荒野。
這些年裡,這裡更換了無數政權,卻沒有一個想着要將過去的重要商路修一修,戰亂和其他的一些原因對這裡的環境造成了更大的破壞,古代的官道被徹底掩埋,傳聞裡漢初那鬱鬱蔥蔥的土地,此刻卻變得一片荒蕪,‘寶地’也變成了荒漠。
兩旁的景色看起來就像是在不斷的重複,沒有絲毫的變化。
一望無際的荒漠之上,看不到任何的綠色,就連那些偶爾出現的植被,都是沾滿了土的灰色。
不知走了多久,嚮導示意他們停下來。
在經歷了無數次重複的景觀之後,他們終於看到了不一樣的新奇東西。
一座破敗的驛舍就這麼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
這座驛舍是早已被丟棄的那種,‘半個身體’都被塵土所掩蓋,依稀能看出其原先的面目,卻已經無法再住人,面積應當是不小的,光看這殘垣斷壁,過去住下近百人都不是問題。
今晚他們便在這座荒廢的驛舍外紮營休息。
這種環境下,夜裡是根本無法趕路的。
就在軍士們忙着去紮營休息的時候,那幾個嚮導回到斛律羨身邊稟告情況,告知接下來的路程。
斛律羨對面前這座廢棄的驛舍頗有興趣,詢問其來歷。
“這是古代漢朝時的驛那時有一支羌人部落駐紮在此處,漢朝就在這裡設驛,與那些羌人互市,傳達消息,若是遇到戰事,便徵此處羌人蔘戰”
“這周圍曾熱鬧過一段時日,後來戰亂不止,此處的水也斷了,人也走了,驛也破了,就成了如今模樣。”
開口的是個胡人嚮導,對這周圍的情況似是頗爲熟悉。
斛律羨輕輕撫摸着鬍鬚,問道:“這麼多年,怎麼便沒有人想着要修補此處的驛舍,恢復此道呢?”
那嚮導直搖頭,“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廟堂不願意去做,修補的成本又大.況且,修補了也沒什麼意義啊,反正還是要去長安。”
斛律羨搖着頭,“倘若往後我坐鎮邊塞,最先就是要修補道路,道路四通八達,而後才能發展本身,涼甘商路,過去名揚天下,豈能就這麼荒廢呢?”
嚮導心裡只覺得這位將軍在吹噓,不過表面上還是附和了幾句。
涼州武威郡到靈州靈武郡的直線距離其實不遠,但是因爲環境的緣故,雙方的來往卻要先從武威郡南下到金城,而後再到隴西,過安陽,到平高,北至靈武,往下繞了一大段的路。
涼州,武威郡。
破舊的城牆之外,着實喧鬧。
許多胡商聚集在這裡,正激烈的跟駐守在此處的軍士們爭吵了起來。
長安淪陷,地方大亂,尤其是這些邊塞之地,更是如此。
隨着一道道戒備的命令傳達下來,地方的軍士和小吏們頓時就嗅到了發財的好機會。
長安淪陷,最惶恐的只有真正的官員們,至於那些吏,士卒,農夫,商賈,他們並非是那麼的在意這件事。
wWW _T Tκan _co 商賈們急着要進城,他們的商品不能放太久,有些商品放久了就會壞掉,要儘快賣掉。
士卒們拽住這些商賈,他們想多撈點錢,正好貴人們說要嚴加防備,怎麼防備是他們說了算,趁機多撈點錢。
小吏站在人羣裡,眼神尋找着合作的對象,這些吏大多都是本地出身,想找幾個商賈成爲自家的合作對象,往後可以偷偷販賣點廟堂禁止的東西。
農夫站在路邊,看着被封鎖起來的道路,心裡只是默默的擔心春種的時日會不會被耽誤。
對於長安所發生的事情,他們或許知道一些,但是,卻也沒有那麼的在意。
只有在官署之內,這纔是衆人所暢談的話題。
郡官署之內,郭太守坐在上位,郡縣的官員軍官們坐在兩側,大家正在激烈的談論着長安的事情。
“理當出兵!豈能遲疑?!”
有縣令開口說道:“吾等食君祿,當報國恩,如今正是時機!我認爲理當開武庫,聚糧草,發重兵以解長安之危急!”
有人當即反駁:“尚且沒有勤王的詔令,豈能就這麼領兵入京?”
“長安都被攻陷了,哪裡還能等得到詔令?此刻不能去救援天子,豈不是成了忘恩負義之賊嗎?”
衆人開始了爭吵。
當下的官員們分成了四個派,一派主張出兵長安,一派主張堅守不出,一派主張封鎖道路,一派主張治所後移。
官署內變得混亂無比,大家吵的面紅耳赤,看不出半點貴人的儀表。
郭太守只是待了片刻,便覺得煩躁,丟下了這些人,出來散心。
其主簿跟着他一同走了出來。
“官員們的想法,你是怎麼看的?”
太守忽開口問道。
主簿一臉的淡然,“道貌岸然,實則別有私心。”
“哦?”
“提議要出兵的,不是貪圖軍功,就是想要趁着出兵的名義,私開武庫,盜取軍械糧草,順勢掌管軍旅,若是廟堂衰弱,便可領兵起事”
“提議堅守的,不是擔心武庫和糧庫的真實情況被暴露,就是怕死不願意與敵人交戰”
“封鎖道路的,呵,外頭那些商賈們早已被他們所盯上。”
“提議要移治所的,更是所圖極大,或是想要帶着軍隊逃亡遠處,做大事”
“可他們所想的都不重要,如今刺史在隴西,此處大事皆在您的治下,您是怎麼想的呢?”
郭太守停下來,眼裡有些糾結,欲言又止。
如此沉默了許久,他方纔問道:“你覺得我該怎麼辦呢?”
主簿沒有絲毫的遲疑,他趕忙說道:“郭公,當下的局勢,已經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的,大周要滅亡了,陛下自上位之後,何曾對我們施以恩德,今日奪走我們的耕地,明日讓我們釋放家裡的佃戶,您更是從合州被貶到這種地方來擔任太守我們又何必跟着他去一同赴死呢?漢國擊破長安,其勢誠不可阻擋,郭公何不歸順天命呢?”
“什麼?!”
太守嚇了一跳,他驚愕的看着主簿,“你要我投漢??”
“你可知劉桃子是什麼樣的人?陛下對我們雖然苛刻,卻不曾殺害,可落在劉桃子的手裡,安能倖免?過去有許多人從東邊跑過來,都是與我們一樣的賢人,劉桃子對他們趕盡殺絕.”
“郭公,過去與當下豈能一樣呢?”
主簿急忙說道:“過去劉桃子要建立自己的家業,對這些外人自然是要趕盡殺絕,可現在劉桃子志在大一統,天下各地尚且沒有平定,怎麼會殺先降者?若是殺了最先來歸降的人,往後誰還敢降他?便是擊破了大周,各地的刺史太守依舊要與他對抗,他急着要大一統,怎麼會做這般糊塗的事情呢?”
“我以爲,當下歸順漢國,是最好的時機,漢王定然不會殺害先降者,公爲武威避開戰亂,保護了十餘萬百姓,便是這個功勞,也足以在漢王身邊立足了,漢王便是往後不敢再提拔重用,也絕對不會殺害,漢王是個講信義的人,天下皆知,郭公又何以懼怕呢?”
聽到主簿的話,郭太守臉色大變。
“我以心腹待汝,汝豈敢叛我?!”
“你是早與漢人勾結,想要說服我受降是嗎?!”
主簿大驚失色,即刻跪拜在了太守的面前。
“公對我恩重如山,我豈敢如此?”
“我這些話,都是真心實意!”
“當下敵人攻破了長安,其大軍就在靈夏二地,靈州距離我們又有多遠呢?”
“漢王自從起兵以來,如楊忠段韶吳明徹等人都先後敗在他的手裡,無人能擋,若是他領兵前來,太守能攔得住他嗎?”
“若是不能,到那個時候再去投降,還來得及嗎?”
主簿說的頗爲誠懇,聲音都在顫抖,他不斷擦拭着自己的眼淚,委屈的看着自家太守,那忠心耿耿的模樣十分真切。
看到他這個樣子,太守也不由得有些遲疑起來。
“起來吧!”
聽到這句話,主簿方纔趕忙起身,再次彎腰低頭的跟在太守身邊。
郭太守輕輕撫摸着鬍鬚,“你說的也有些道理,只是,我初來乍到,諸多官員,未必都敬服我,況且,這涼州大軍,也不聽我的啊”
主簿急忙起身,咧嘴笑了起來。
他看了看周圍,“我願意爲您來辦成這件事!”
“哦?”
“我料定漢人定然已經出兵,得在他們到來之前完成這件事,您以爲呢?”
太守點點頭,他心裡大概能猜到,自家主簿定然是與漢人有勾結的,否則不敢如此硬氣的說出漢軍即將到來的話。
但是,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他有沒有勾結漢軍已經不重要了,如何保全自己以及家族的性命,那纔是最重要的。
武威的諸多官員們在商談之後,太守認爲,應當集中各地的兵力,在前線囤積糧草物資,而後等待長安的詔令。
他要求各地的官員們前來武威,商談對敵之策。
同時,他又以太守的身份下令,讓各縣都開始爲出征而進行準備。
周圍的諸多郡縣,再次陷入了爭執之中。
不過,也有官員選擇領命前來。
一時間,武威的官員們越聚越多。
郭太守再次於官署內設宴,與國內諸多賢才們商談對敵的策略。
官署內外大門敞開,許多奴僕聚集在各個門口,迎接前來的貴客。
兩院之內都格外的熱鬧,走過去的時候都能聞到裡頭那酒肉的香味。
宴會設立在後堂,以顯重視。
郭太守坐在上位,其餘諸多官員們,按着其官職和資歷,坐在了兩側,彼此之間都拉開了距離,堂內還算是開闊,有奴僕進進出出,爲衆人準備各類的吃食,還有樂師舞女,儘管還不曾開始表演,可早已引得衆人側目。
官員們一個接着一個,魚貫而入。
整個後堂也漸漸變得充實起來,沒有了空下來的座位。
上一次只是武威郡的官員們聚集在一起商談大事,而這一次,參與宴席的人不只是武威之官,周圍郡縣的,戍鎮的,兵府的,各處的官員都有。
衆人還不曾表露出心裡的惶恐,依舊是談笑風生,貴人風範。
就在衆人差不多到齊之後,郭太守終於清了清嗓子,看向了衆人。
“諸位都是我武威的貴客,既到了我這裡,我這裡好酒好肉招待,皆不必拘束!”
郭太守看向了左右,舉起了酒盞,風度翩翩。
衆人紛紛與他對飲。
而後,郭太守感慨了一下當今廟堂的情況,說了說各地的混亂,衆人長吁短嘆,氣氛又變得悲涼了許多。
郭太守反反覆覆的說起這些話,也不入正題,看起來說了許多,實際上一句都不涉及召集他們前來要做的事情。
衆人聽了許久,心裡也就漸漸有些煩躁了。
終於,在郭太守第四次講述起長安的情況時,有官員忍不住打斷了他。
“太守,長安的情況如何,吾等也不是不知道,您這次召集我們前來,稱有克敵救國之策,不知是有什麼計策啊?”
郭太守看向了門口。
主簿尚且不曾出現,郭太守笑了笑,低聲說道:“召集諸位前來,自然是爲了克敵救國,但是這種大事,豈能是由我一人而斷呢?我過去召集部下,商談這件事,大家都給出了自己的建議,有人提議”
就在太守繼續糊弄的時候,官署內外的人卻開始行動了起來。
那些奴僕們進了兩院,取出了兵器,披上了甲,而後開始行動起來。
郭太守正說着廢話,再擡頭一看,主簿卻已經出現在了門口。
郭太守忽停下來。
“而以我之見。”
“大周已然不能救,漢王實賢良,大一統之雄主也,諸位何不隨我歸順?!”
先前太守說話的時候,衆人還是一臉的淡然,聽的昏昏欲睡,可太守忽夾雜了這麼一句,衆人瞬間驚醒。
方纔那位打斷了太守的官員,此刻瞪圓了雙眼,猛地跳起身來。
“郭進你是要謀反嗎?!”
“來人啊!!”
還不等他高呼,主簿率先衝進了屋內,郭太守的家中私奴壯丁,此刻紛紛帶着武器衝進了官署,幾張強弩直接對準了衆人。
那人還在驚愕之中,主簿便一劍刺向了他,那人腹部中劍,哀嚎着倒下。
事發突然,衆人驚愕。
主簿大聲喊道:“漢軍將至!勿動!!”
宴會之內,頓時死寂,官員們都僵硬在原地,不知所措。
郭進起身,看向了衆人,“諸位,陛下已經駕崩了!”
“什麼?!”
衆人譁然,紛紛看向了他。
郭進嚴肅的說道:“我家在朝中素有人脈,諸位勿要狐疑,我已經聽說了那邊的事情,齊王宇文憲謀反,趁着陛下病重的時候奪取了兵權,將陛下囚禁在了南鄉,毒殺了他!他自己返回長安來建制,他又派人前往各地,要求各地歸順於他宇文憲!!”
“我並非是反賊,也不是要背叛大周!”
“只是我不願意歸附宇文憲這樣的國賊!!”
“我將諸位叫過來,並非是要將你們殺害。”
郭進指着倒下的那人,“殺掉此人,是因爲他早與宇文憲勾結!!”
“諸位,我欲投奔漢王,爲陛下復仇,行人臣之禮,報答天恩,諸位意下如何?!”
郭進剛剛問完,很快就有幾個官員起身。
“宇文憲弒君自立,罪大惡極!!”
“吾等皆欲跟隨使君,投奔天王!!”
在這些人的帶動之下,其餘官員們也是紛紛點頭,表示認可,不過,也不缺乏硬骨頭。
就有幾個官員,看着周圍這些醜陋的嘴臉,破口大罵。
“郭進!你家也是世代食君祿,何以這般無恥?!”
“齊王的爲人,誰人不知?他豈能做出這般事來?!”
“分明是你們貪生怕死,給自己找了這樣的藉口,好投奔獨孤契害真!”
“諸位,勿要中了此人的計!齊王爲人寬厚,素有道德,此賊.”
“噗嗤!”
主簿直接拔劍殺人。
其餘幾個人開始反擊,卻敵不過這麼多的奴僕家丁,紛紛被害。
臨死之前,他們也是指着郭進大罵:“汝當受報應!!”
這些人被殺死之後,郭進的臉色不斷的變幻。
只是,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與我修降書!”
“歸順大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