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江瀚稱王、大婚後,整個四川贏來了一段難得的修整期。
麾下將士們紛紛成家立業,享受着這來之不易的安穩生活。
昔日在戰場上衝鋒陷陣、殺人不眨眼的軍漢們,此刻卻搖身一變,成了顧家愛妻的頂樑柱。
每天不是忙着規劃分到的田地,琢磨着該種稻還是種麥,怎麼施肥灌溉;
就是聘請工匠鄉鄰,測量地基,搬運木石,一心琢磨着給家裡起一所能遮風避雨、傳宗接代的新宅子。
到了夜裡,更是辛勤“操練”,努力爲自家開枝散葉,一個個可謂是忙得腳不沾地。
雖然忙碌,但對於這幫轉戰四省、在屍山血海裡搏過命的漢子們來說,卻一點都不覺得煩躁瑣碎,反而甘之如飴,一個個臉上都樂開了花。
對於這幫士卒們來說,這種平凡的生活,他們盼了太久太久。
可底下的士卒們能休息,作爲漢王的江瀚卻忙得不可開交。
成都的漢王府內,大會小會是一個接一個,燈火常常徹夜不息。
拿下四川,僅僅是一個階段性的成果罷了,還有無數政務,等着江瀚一一處理。
首先重中之重的,就是糧食問題。
雖然大軍從蜀王府、以及蜀藩一系在各地的王莊、糧店裡,抄出了近三十萬石糧食,但江瀚的心裡卻依舊沒底。
他現在要養活的,可不只是單單隻有麾下的軍隊。
四川各地百姓足有數百萬之多,如今可都指着他漢王呢。
而且,江瀚很清楚,未來的氣候只會越來越惡劣,小冰河期還沒真正發力。
即便是號稱“天府之國”的成都平原,也難保不會遭遇特大水旱災害。
一想到這些,江瀚只覺得肩上沉甸甸的,絲毫不敢懈怠。
爲了進一步解決糧食問題,他首先便找來了新上任的農部主事李興懷。
存心殿內,李興懷抱着一摞厚厚的冊子,恭敬地站在屏風後。
江瀚見狀,連忙擺擺手示意他坐下回話:
“李主事不必拘謹,坐下說話即可。”
“這次我召你前來,主要是想問問今年龍安府、保寧府的賦稅和營莊收成。”
“應該已經統計出來了吧,你仔細和我說說。”
李興懷接過內侍遞來的椅子,謹慎地坐下半個屁股,隨即開始彙報起來: “回大王,崇禎八年,龍安和保寧兩府,雖然遭了水災,但整體來說,還算風調雨順。”
“受災比較嚴重的劍州、蒼溪、青川所等地,減產約有七成。”
“其餘府縣,地租加上新設營莊的收成,共得糧十一萬三千二百石,銀二萬八千五百兩。”
聽了這個數字,江瀚有些詫異: “哦?這麼多?”
“沒統計錯吧?”
李興懷翻着手上的冊子,確認道: “沒錯,這是糧稅司的李主事提交上來的結果。”
“據他所說,大王均田減賦的政策深得民心,各地農戶分了田地後,朝耕暮耘,兢兢業業。”
“其中,賦稅的大頭還在營莊,佔了近七成,收入尤爲可觀。”
江瀚聽罷,欣慰地點了點頭,這個數字比他預想的要好。
如今,他纔是四川最大的地主。
除了分給士卒百姓的田產外,還有大把土地都握在江瀚手裡。
對於這些抄沒而來的田土,江瀚都實行了營莊制度。
本質上就是孫可望在雲南整理內政時,搞的那套制度。
江瀚把這些土地整合後,分成了各個營莊,並派專人管理,僱傭佃戶租種。
徵收地租時,佃戶和官府五五分成。
效率遠比租給分散的小地主高,而且還免去了中間的盤剝。
末了,李興懷合上冊子,小心提醒道:
“大王,別看今年收上來的糧食不少,但明年就沒了。”
“別忘了,您可是在稱王大典上金口玉言,減免了四川全境一年的錢糧賦稅。”
江瀚擺擺手:
“無妨。”
“去年收上來的,再加上成都府抄沒的存糧,足夠支撐幾年的軍民用度了。”
但他話鋒一轉,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咱們存糧不少,但也不能坐吃山空,更不能指望年年風調雨順。”
“往後的年景,恐怕一年比一年更難,水災、旱災、蝗災,輪着來都是常事,咱們必須未雨綢繆,做好萬全的準備。”
他站起身,走到懸掛的輿圖前,指着川中幾條主要河流:
“首先,還是老生常談的問題,興修水利。”
“這是頭等大事!”
“各處河堤、堰塘、渠系,該加固的加固,該疏浚的疏浚,不要吝嗇人工和材料。”
“水泥又不是什麼精貴東西,讓工部開足馬力,卯足勁給我生產!”
江瀚說着說着,但又覺得不妥,於是改口道: “這樣吧,乾脆在你農部手下,再成立一個部門,就叫治水清吏司。”
“我會下令從工部分出一批熟練匠人和工程隊伍,劃歸你農部直轄,專門負責全川的水利修建和維護。”
“生產水泥交給治水清吏司來做,工部我另有他用。”
“其次,要在各州重要的府縣,大規模興建常平倉。”
“豐年時平價購入糧食儲滿,遇到突發情況時,開倉平抑糧價、賑濟災民。”
“最後,還得想方設法增產。”
江瀚目光炯炯地看向李興懷,
“比如,在肥料上做做文章。”
李興懷聞言有些詫異:
“大王,這農家肥之事,川中各地農戶自有法門。”
“有的農戶會將人畜糞便、草木灰、秸稈落葉等混雜,堆積起來用泥封蓋,使其發酵腐熟,一兩月後便可下地;”
“而靠近河岸的農戶,用的則是河塘淤泥肥。”
“這些法子千百年來自有傳承,大王無需操心此事。”
江瀚聽罷,搖了搖頭:
“我的意思不是讓農戶自己弄,而是集中力量,由官府來辦這件事。”
他緊接着解釋道, “咱們在各地不是有許多營莊嗎?這些營莊土地可不少,需要大量的肥料養地,光靠佃戶可沒辦法輕易解決。”
“比如城裡的夜香,我記得以往都是有專人收取,集中漚肥的吧?”
“這些肥料可都是要花錢的,一般的佃戶輕易不捨得買,這就要由官府來解決了。”
在中國的古代城市,收取糞便是一門有相當利潤的行業。
而這門行業,通常都是由地方有勢力的“糞霸”或行會控制。
他們向城鎮住戶收取費用或低價購買夜香,經過集中漚制後,再賣給村裡的農戶,形成了一條完整的產業鏈。
“這活兒別看埋汰,但利潤可不小,以往都是有背景的人才能做。”
“現在這幫人要麼被我們清算,要麼跑了,正好由官府接手!”
江瀚思路清晰,有條不紊地分析道, “由各州縣衙門統一組織,收集城內糞便、在城外設立大型的官營漚肥場,集中漚制肥料。”
“這些肥料,優先供應咱們的營莊,剩餘的還可以平價賣給農戶,一魚兩吃。”
“再者,你說的河泥肥,也可以由官府出面,組織民夫,統一開挖。”
“眼下正值冬季枯水期,這樣搞既能清淤,還能挖泥肥田,可謂是一舉兩得。”
江瀚越說越覺得可行,朝着李興懷吩咐道: “你仔細記下,等回去之後,再把我說的這些法子,寫個詳細的章程出來。”
“一式兩份,一份報給我,一份留你農部存檔。”
“等日後察驗,也好互相對照,論功記過。”
李興懷聽罷連忙點頭,仔細記下此時。
他心中暗自佩服,不愧是大王,連人糞這等“賤業”都考慮得如此周全。
但其實,江瀚惦記的可不只是農家肥。
他腦子裡一直在想,是不是可以做些化肥出來。
化肥可謂是後世最偉大的發明之一,對於糧食增產有着革命性意義。
衆所周知,化肥主要成分就是氮、磷、鉀三種元素。
其中,氮肥能促進葉片生長,使植株茂盛;磷肥能促進根系發育和果實成熟; 鉀肥能增強作物抗逆性,比如抗病、抗寒、抗旱等。
如果江瀚能搞出化肥,那麼大幅度提升畝產將不在話下。
而好巧不巧,在明末,還真有一種類似化肥的物質普遍存在。
這種物質就是硝酸鉀(KNO),是一種含有氮和鉀的化合物。
這玩意兒聽起來很陌生,但換個名字就耳熟了。
硝酸鉀在民間,又叫土硝或者硝石,正是軍中製造黑火藥的關鍵原料。
但是吧,一般的土硝並不能直接用來施肥。
明末時期的硝石,大多都是從硝土中熬製出來的,其中硝酸鉀的純度並不高,含有不少雜質。
如果直接把它施用於農田,不僅營養元素難以吸收,反而可能燒燬農作物,甚至破壞土壤結構。
所以江瀚必須想辦法,去除土硝裡的雜質,然後再將其配比成化肥。
而且最關鍵的地方在於,硝石是製備火藥的關鍵材料,必須滿足軍中需求,剩下的才能用來製作化肥。
但化肥這玩意兒吧,你又必須量產才行,否則一斤兩斤的化肥,根本無法滿足需求。
念及於此,江瀚腦中突然靈光一閃,看向李興懷:
“李主事,你是四川本地人,可曾知道本省哪裡有產量大的硝石礦?”
“就是軍中用來造火藥的硝土,我有急用。”
李興懷被他問得一怔,不知道話題怎麼突然從糧食扯到了硝石,一時沒反應過來。
他思索片刻後,緩緩開口道:
“回大王,臣下的老家江油,就有一處極大的產硝地。”
“哦?仔細說說!”
李興懷整理了一下思緒,回道: “就在江油縣以北的重華鎮一帶,有座老君山。”
“此山頗有神異,山中有許多天然形成的硝洞,規模很大,比較出名的有大興洞、朝陽洞、天雨洞等。”
“這些洞內四季陰涼,洞壁和底部的土層中富含硝土,附近鄉民世代都有進洞熬硝的傳統。”
李興懷所說的老君山,是西南地區著名的硝礦產地,地質構造特殊,洞內蘊藏着豐富的硝酸鹽礦產。
明朝時期,西南戰事所需要的硝石,基本都出自於此;而清朝乾隆時期,爲了攻打大、小金川地方土司,更是大規模開採過此地的硝石。
江瀚聽完,眼前一亮,沒想到在江油就有大規模的產硝地,看來得把這片地區納入官營了。
對面的李興懷見江瀚對硝洞如此感興趣,自然也明白他的想法,臉上不禁露出一絲爲難之色。
“大王,您是不是想把老君山的硝洞都收歸官營,然後僱人開採? “依屬下看,此事恐怕有些難辦。”
“嗯?有何難處?”
李興懷嘆了口氣,詳細解釋道:
“大王有所不知,其實在明廷治下,老君山的硝洞一直都是官營的。”
“朝廷爲了確保火藥原料,將附近熬硝的鄉民都編入了硝匠戶,子承父業,世代爲朝廷熬硝,不得隨意轉行改業。”
“據下臣所知,重華鎮登記在冊的硝匠戶,就不下三四百戶之多。”
“但是吧,這項差事極其艱苦,匠戶們每年都要向官府繳納硝差。”
“要是完不成定額,要麼自家掏錢補稅,要麼就得去服更苦的徭役。”
“再加上工作艱辛,待遇微薄,官府發放的月米,只有三五斗糧食,難以養家餬口。”
“可就是這麼點糧食,還要遭到層層盤剝,到手能剩多少全看運氣。”
說到這,李興懷兩手一攤, “時間長了,誰還願意幹這等賣命又捱餓的營生?”
“於是,這些硝匠戶們全都逃了,拖家帶口躲進了深山裡,再也不肯出來。”
“那老君山山脈連綿,地形複雜,各個硝洞分佈得又散又隱蔽。”
“這幫逃籍的硝匠們仗着複雜地形,跟官府的差役周旋。”
“他們憑着手藝,自己找硝土、挖硝洞、私熬硝,然後偷偷運到山下的鎮子裡,賣給那些製作煙花爆竹的商家,換點錢糧勉強餬口。”
“雖然發不了財,但總比當牛做馬強。”
“官府好幾次想進山清剿,但礙於地形原因,只能作罷。”
“如今的老君山,早就成了官不舉,民自採的混亂局面。”
江瀚聽罷恍然大悟,沒想到還有這一茬。
“原來是沉痾宿疾,怪不得呢。”
“但如今江油已經換了主人,於公於私,這些硝石洞咱們都必須拿下。”
他扭頭看向李興懷,吩咐道:
“這樣吧,你回去後,立刻從農部和工部抽調精幹人手,組織一個硝務督辦處。”
“我會下令讓劍州駐軍,調一隊兵馬過來,務必把老君山這片硝洞納入官營。”
“至於裡面的硝匠,”
江瀚想了想,還是決定先禮後兵, “暫時先不要派兵清剿。”
“去之後,找個本地的鄉民,進山通知裡面的硝匠。”
“如今新朝雅政,所有匠籍、軍籍一概廢除,他們可以自由選擇職業,不必再躲在暗無天日的山洞裡當野人了。”
“如果還想從事熬硝的,官府願意公平買賣,按照質量、重量論價。”
“他們熬出的硝,只要質量合格,我照單全收,現銀結算。”
“等初步建立信任後,再和他們談僱傭的事情。”
“只要他們點頭,願意進入官營的硝場幹活,我不但按月足額發放口糧,還會根據每人開採、熬煉的硝石數量和質量,額外給予工錢,多勞多得。”
“此事務必重視起來,軍中火器日盛,需要海量硝石製造火藥;而且糧食增產,也需要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