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太白酒樓。
朱棣帶着馬天來這裡,做了個靠窗的位置,要了一桌酒菜。
不過兩人端着酒杯,都沒動筷子,目光時不時看向對面。
對面就是錦繡軒,那匹「百子圖」就是來自這。
「這盤燒魚快涼透了。」朱棣叩了叩青瓷碗沿,「舅舅你別這麼直勾勾的盯着啊,那繡娘周氏要真出現,都會被你嚇跑。」
馬天沒接話,反而將身子往前傾了傾,
窗外是熙攘的大街,人來人往,唯有錦繡軒門前異常冷清,兩個夥計百無聊賴地擦拭着櫃檯。
「錦衣衛該把這錦繡軒翻過來了吧?」馬天開口問。
朱棣面色陰沉下來:「百子圖的絲線批號丶繡樣底圖丶甚至染坊來源都查了,偏偏那執針的繡娘周氏,失蹤了。」
「所以你們還留着這鋪子當擺設?」馬天冷哼一聲,「若換作我,早把這鋪子的門檻拆了,看看底下埋着什麼髒東西!」
「錦繡軒的掌櫃是個瘤子,三代經營綢緞,帳本清白得能當手紙。」朱棣道,「底下人報上來,除了周氏,其餘夥計連百子圖是送進皇宮的都不知道。若封了鋪子,豈不是告訴暗處的人:咱們摸到線頭了?」
馬天笑一聲:「既如此,派兩隊暗衛盯着便是,犯得着你我在這喝悶酒?」
朱棣卻放下酒杯,身子往前湊了半寸:「暗衛查到,劉安淨身前在揚州當織工,與周氏是同鄉,還曾在觀音廟燒過合婚紙。」
「他們兩早認識?」馬天一驚。
「不然爲何偏偏是他去取那幅百子圖?」朱棣緩緩道,「母后染病次日,劉安就『失足」墜井,並裡撈出來的屍身,指甲縫裡全是淤泥,像是被人按着頭灌下去的。若從劉安的舊識查起,總能揪出幾個知情人。」
馬天點了點頭,沉思了下道:「劉安的社會關係是條線,但痘症布纔是源頭,這痘疹病毒能在衣物上存活數月,所以周氏是關鍵,找到她,就找到了源頭。」
「所以你覺得,問題出在布料處理上?」朱棣問。
馬天的眼神銳利如刀:「若想查清楚,得從染坊丶絲線來源丶甚至繡娘周氏的針法查起。」
朱棣重重頜首:「舅舅說得對。劉安的關係網我來查,你懂醫術,去查布料源頭。」
「這批採辦,是由戶部牽頭的,是吧?」馬天問。
「對,戶部爲母后生辰獻禮。」朱棣疑惑,「但戶部並未參與具體採辦。」
馬天攤攤手:「還是你父皇狡猾啊,給我個戶部主事的差事,那我就先從戶部開始吧朱棣抿了一口酒道:「戶部老尚書呂昶要歸養,新尚書曾泰才接手,也是一團亂。」
他向馬天大概講了下戶部的情況。
翌日,承天門。
馬天一身便服,擠在入朝的官員隊列裡,目光掃去。
他下意識撇了撇嘴:「特麼,班味很重啊。」
以承天門爲軸心,六條廊房如臂膀般向東西延伸。
東側廊房下,吏部衙署的朱門最是氣派,這掌管天下文官任免的機構,向來是京官們趨之若鷺的「龍門」。
緊挨着的戶部衙署則透着股煙火氣,幾個扛着帳冊的書吏正爭論着漕運數目。
再往東是禮部,門庭相對清雅,幾個頭戴樑冠的官員正覈對祭天儀軌。
西側廊房則是另一番氣象。
兵部衙署前停着幾匹未卸鞍的戰馬,鐵甲侍衛帶着長刀而立。
刑部的黑鐵門透着寒氣,門兩側蹲坐着牙的石雕,幾個戴的犯人被衙役推揉着帶入。
最西側的工部則像個巨大的作坊,門口堆着木料與琉璃瓦。
馬天擰了擰眉。
他現在是戶部主事,擱以前只是正七品,而自從洪武皇帝廢丞相丶罷中書省後,六部直接聽命於皇帝,衙署地位提升。
戶部主事,是正六品,能參與早朝的。
皇帝將中書省的權力肢解成六部,每部尚書都成了直接對他負責的「大管家」,就像把一頭猛虎拆成六隻獵豹,看似分散了威脅,實則讓皇權的繮繩拽得更緊。
「老朱這手玩得夠狠。」他想起歷史課本里的描述。
廢丞相確實杜絕了胡惟庸那樣的權臣專權,可每天幾百份奏摺堆在御案上,就算朱元璋是鐵打的,也得熬壞幾盞宮燈。
利端是皇權空前集中,弊端卻是肉體凡胎扛不住文山會海。
就是勤政的朱元璋,也扛不住所以,他仿宋制設立殿閣大學士,但僅爲顧問機構,不涉六部實權。
但是,他不會知道,這些大學士像藤蔓般從文華殿角落裡悄悄滋長。
歷史的齒輪從來不以個人意志爲轉移,老朱費盡心機拆掉丞相這座大山,卻來了個權力更大的內閣首輔。
往後的張居正們,雖無丞相之名,卻能以「首輔」之職批紅掌印,權力比胡惟庸有過之而無不及。
戶部大堂。
馬天捏着牙牌跨進門檻,正聽見一聲怒喝:「這批漕米的損耗率竟達三成?你們當官糧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說話的中年男子身着緋色官袍,面色冷峻。
他面前站着一排堂官,低着頭,全都不敢說話,
馬天嘀咕一聲:「特麼,怎麼跟前世開會似的?又要被上司罵了?」
「你誰啊?闖我戶部?」男子猛地轉身。
他上下打量着馬天,這人沒穿官服,腰間沒配玉帶,怎麼看都像個走錯門的郎中。
馬天扯了扯嘴角:「我是新來的戶部主事,馬天。」
「新來的主事?」男子冷笑一聲,「本官乃戶部尚書,怎麼不知部裡添了這號人物?
馬天面色輕鬆,攤攤手:「那是你失職,戶部加人,你作爲尚書都不知道?」
站着的堂官們齊刷刷看向他,像是看傻子。
這好漢誰啊?
第一天來,就頂撞尚書大人?
「放肆!」曾泰大怒,「你從哪個衙門調來的?憑什麼升正六品戶部主事?」
這年月,便是翰林編修外放知縣,也要熬上三五年。
哪冒出來的,竟然升主事?還是京官。
「憑什麼?」馬天壓低的聲音裡帶着戲謔,「因爲我背後有人啊。」
曾泰陣陣冷笑:「你背後是誰?竟敢幹涉吏部銓選?本官要上本參奏!」
他見過走後門的,卻沒見過如此明火執仗的。
還如此狂妄?
「參奏?」馬天放聲大笑,「我姐姐是坤寧宮的主人,你說我背後是誰?」
曾泰愣了片刻,隨即笑出聲:「姓馬的多了去了!別以爲攀附皇親就能在本部撒野,皇后娘娘賢明淑德,豈會有你這等狂徒兄弟?」
他想起上個月皇后還親自審覈後宮用度,連份胭脂水粉都要核清數目,怎會有弟弟如此張揚?
「呵!」馬天譏笑,「能坐上戶部尚書的位置,你這腦子是被帳冊醃傻了?」
他是故意這麼囂張的。
擺明了身份,以後好辦事,他不願搭理官場那套彎彎繞繞。
「你敢頂撞本官?」曾泰咆哮。
「大人誤會了。」馬天攤開雙手,語氣無辜,「我不是頂撞你,是在罵你蠢啊。這你都沒聽出來?」
「反了!簡直反了!」曾泰氣得渾身發抖,「來人!把這狂徒給我拿下,送刑部治罪!」
「我看誰敢!」馬天大吼一聲,「我姐姐是皇后娘娘。」
他今天就是要用身份壓人。
就在這時,一個老者急急進來:「住手!都給老夫住手!」
曾泰回頭,見是原尚書呂昶,連忙整冠作揖:「呂老怎來了?這狂徒在戶部撒野。」
「狂徒?」呂昶氣得鬍子亂顫,朝着馬天拱手作揖,「國舅爺恕罪!這孽障有眼無珠,衝撞了你!」
「國舅爺?」曾泰如遭雷擊。
「就是國舅,陛下剛在奉天殿親口說的。」呂昶道,「國舅擅籌算,來戶部歷練歷練馬天挑了挑眉,看着曾泰煞白的臉,故意勾了勾手指:「來啊,曾尚書不是要打我嗎?你打我撒,你打我撒!」
「國舅爺息怒。」呂昶轉身怒斥曾泰,「還不趕緊賠罪!」
曾泰嘴脣哆嗦着,好一會兒道:「下官有眼無珠,冒犯國舅爺,請恕罪。」
馬天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這戶部的水,他淌定了。
呂昶揮退左右,將馬天引入官翩內室。
「國舅請坐。」呂昶伸手。
馬天並未落座,反而對着牆上一幅《錢糧輿地圖》拱手:「早聞呂老在元廷時,就以『活算盤』聞名天下。當年應天城被圍,你單槍匹馬清點城內存糧,三晝夜不眠不休算出破敵之策,這份能耐,當世無人能及。」
他這話並非恭維。
呂昶原是元朝的戶部尚書,當年,他奉元帝旨意來應天封朱元璋,被朱元璋看上他的才華,強留了下來。
大明立國後,呂昶就是戶部尚書,因爲有他,大明才能把賦稅,人口等弄得緊緊有條「往事如煙啊,若不是皇后娘娘,老夫早死了。」呂昶身形一頓,朝着馬天深深一拜,「多謝你救了皇后娘娘。」
「呂老言重了,皇后是我姐姐,護她周全本就是分內之事。」馬天扶起他。
他目光掃過案頭堆積的《魚鱗圖冊》。
這些泛黃的卷宗裡,記錄着大明百萬頃田地的歸屬,每一筆都浸着呂昶的心血。
「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呂昶喃喃自語,「娘娘無語,娘娘無恙,太好了太好了。」
他眼底深處閃過後怕。
馬天心頭微動。
沒想到呂昶對馬皇后如此尊敬,或許是感激救命之恩吧。
「聽說呂老要歸養了?」馬天轉開話題。
呂昶苦笑:「歸養?老夫連個家都沒有,能歸向何處?元帝北逃時,我的妻兒都在隊伍裡面。這些年,半點消息都沒有了。」
「呂老與大明有功,就在京裡頤養天年吧。」馬天認真道。
呂昶長嘆一聲,望向北方天際:「老夫此生,終究是負了元廷,也負了故土。但能護得這萬里山河倉凜充實,百姓不再捱餓,也算對得起天地良心了。」
馬天朝着他,恭敬的一拜。
半個時辰後,馬天從呂昶的官翩出來。
他伸手揉了揉發酸的後頸,耳畔還回響着呂昶臨別時那句「萬事小心」,帶着老臣特有的滄桑與憂慮。
轉過兩道迴廊,馬天在戶部簽押房外頓住腳步。
屋內傳來算盤珠子裡啪啦的聲響,間雜着曾泰的嗓音:「這月的鹽引數目必須核清,要是再出紕漏,咱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馬天大步走了進去。
曾泰猛地擡頭,見是馬天,客氣了不少:「國舅爺怎麼來了?快請坐!快上茶!」
「曾尚書不必多禮。」馬天隨意坐下,「方纔聽呂老說,我這主事分管南直隸清吏司?」
曾泰賠着笑:「正是正是!南直隸乃賦稅重地,國舅爺這位置,可是重中之重!」
他大概介紹了主事的職責,需要注意事項等。
「上月宮裡那批採辦的綢緞,是從戶部走的?」馬天問。
曾泰一愣,皺眉道:「那時候我還未接任尚書,具體情況不清楚,是呂老主持的採辦。不過,留底都在,我給你找來。」
很快,他端來一疊本子,放下道:「那次採辦走的是內廷專款,戶部只負責撥款,沒有參與採辦,但物件都在戶部庫房暫存過。」
馬天坐下,翻看哪厚厚的卷宗。
泛黃的宣紙上,戶部尚書的硃筆批註清晰可見:「銀兩萬兩,已撥內承運庫。」
馬天的目光落在「暫存庫房三日」的記載上,深深皺眉。
若是在戶部庫房存放過,那庫房裡是否還有其他線索?又或者,從經手的庫丁丶搬運夫人口中,能問出些什麼?
「曾尚書。」馬天合上卷宗,「那批物件存放在幾號庫房?經手的人都有誰?」
曾泰連忙道:「我這就去查!這就去查!」
「等等。」馬天起身,走到窗邊,「明日一早,把所有經手此事的人,都帶到我面前。記住,一個都不能少。」
曾泰連連稱是。
「尚書大人,你瞭解呂老嗎?」馬天問。
「還算了解。」曾泰點頭。
馬天一笑:「坐下說,你跟我講講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