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燒得更旺,卻烘不暖馬皇后驟然沉下的面色。
她盯着廚房方向朱英忙碌的背影,鳳目裡翻涌着驚濤駭浪,雙手緊緊握着馬天。
下葬的是我的大孫,朱雄英。」她一字一句道。
馬天正端起茶杯的手猛地一抖:「皇皇長孫?」
他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
記憶中那個蜷縮在壽衣裡丶連呼吸都微弱得像遊絲的少年,怎麼會和金枝玉葉的皇長孫扯上關係?
馬皇后緩緩點頭,火光下微微晃動,映着她眼底深不見底的痛楚:「雄英也是得的痘症,來勢洶洶,太醫院的方子都不濟事。不過三日,人就沒了。宮裡怕痘疫傳染,次日就匆匆下葬在鐘山。」
「痘症?」馬天猛地站起來,「姐姐,當初我在鐘山下撿到朱英時,他渾身都是痘疹,高熱不退,正是痘症的模樣!」
他腦中瞬間閃過初遇朱英的畫面。
臉上佈滿結疝的紅疹,嘴脣乾裂得滲血,若不是當初自己有着現代的急救箱,怕是早已沒了性命。
「所以我才懷疑朱英就是雄英!」馬皇后道,「下葬當天,守陵衛上報說墓被挖開,棺木頂蓋斜在一旁,裡面空空如也,雄英的屍身不見了。
馬天目瞪口呆,他猛地看向廚房門口。
朱英剛洗完碗,正用袖口擦着額頭的水珠,見馬天望過來,還咧嘴露出個憨厚的笑。
「怎麼會這麼巧?」馬皇后的聲音帶着一絲近乎瘋狂的篤定,「你在同一天救了得痘症的朱英,也是在鐘山,還穿着壽衣,甚至長得那般相像,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馬天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天靈蓋,
作爲穿越者,他當然知道朱雄英是太子朱標的嫡長子,朱元璋親自賜名「雄英」,寄予了「雄才大略,英武不凡」的厚望。
若不是早天,未來的大明儲君之位本該是他的。
可現在,這個「早天」的皇長孫,竟然被自己撿了回來,還跟着自己當了「小藥童」?
馬天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若朱英真是皇長孫,那從棺木裡偷走他的人,究竟想做什麼?
「姐姐。」他滿臉驚疑,「就算朱英是雄英,可誰能在皇長孫下葬當天就挖開墳墓?他又怎麼會漂在鐘山下河面上?」
馬皇后擡深深皺眉:「你姐夫得知消息後,當場掀了御案,命錦衣衛指揮使毛驟親自帶人去查,從守陵衛到鐘山附近的村落,掘地三尺查了三個月,回報上來的摺子堆了半間屋子,卻連塊像樣的線索都沒有。」
「不可能。」馬天脫口而出,「皇長孫下葬,就算再匆忙,也該有儀仗和守陵衛輪崗。鐘山離京城這麼近,誰敢在天子腳底下做這種事?」
鐘山南麓雖偏,但明代皇陵規制森嚴,就算是尋常百姓墳瑩,盜墓也需避開巡邏兵,更何況是皇長孫的墓地?
「是啊,誰敢?」馬皇后冷笑一聲,「守陵衛說當天下了雨,換崗時,看到被挖開的墳家和空蕩蕩的棺材。可下葬時明明封了三合土,尋常盜墓賊哪來的工具能在短時間內撬開?更奇怪的是,
陪葬品都在,只是帶走了屍體。」
馬天的心猛地一沉。
盜掘者不取財物,單拿屍體,這絕非尋常盜墓賊所爲。
「姐姐。」他壓低聲音,「你想過沒有,若不是爲了錢,那便是爲了人。」
馬皇后眉頭皺起:「可雄英只是個孩子,剛滿八歲,要他做甚?」
馬天擰了擰眉。
的確,若這是陰謀,要皇長孫戶體幹什麼?
屍體最後怎麼會漂在河裡?
若真是陰謀,該把人藏起來纔對,爲何要讓他曝屍荒野?
馬天望着朱英在廊下忙碌的背影。
若真是金尊玉貴的皇長孫,此刻該在東宮讀書,而非在這院子侍弄草藥。
「可惜朱英失憶了。」他看向馬皇后,「若他不失憶,或許知道自己被何人帶出棺材,被何人放入河中。」
馬皇后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弟弟!你是郎中,懂藥理,能不能開副藥讓他想起從前?或是用鍼灸?這不僅是我們家的事,是關乎朱家江山的大事!」
「姐姐。」馬天斟酌着開口,「失憶分很多種,有因驚嚇所致,有因邪崇入腦,也有因外力撞擊等等。」
如果是在現代,治失憶,辦法多些,但也不一定能治好。
「我曾幫他調理過,他如今神智清明,只是往事全不記得。」馬天深吸一口氣,「以後我儘量再試試。」
從前他只當朱英是個被遺棄的病童,想着順其自然便好;可現在知道這可能是皇長孫,算起來還是自己的從孫甥,那就得盡力了。
「有機會便好。」馬皇后點頭。
「姐姐,那我們要告訴朱英這一切嗎?」馬天問。
馬皇后沉思許久,搖了搖頭:「現在告訴他,不合適,萬一不是呢?你看他現在,只當自己是個郎中的徒弟,心裡沒半分城府。若突然告訴他『你是皇長孫,曾被人從棺材裡偷出來」,他能承受住嗎?」
她想起自己十一歲被父親託付給郭子興時,是何等的惶恐不安。
「姐姐說的是。」馬天點頭,「朱英若真是經歷了那場大變,心裡必有創傷。強行揭開傷疤,
恐生異變。不如這樣,我先不用猛藥,只帶他在宮裡走走。東宮丶御花園丶甚至他小時候住過的寢殿等,若能觸景生情,讓他自己慢慢想起來,豈不是更好?」
馬皇后的眼睛瞬間亮了:「對!雄英小時候最愛去太液池喂金魚,還在文華殿的梧桐樹下埋過風箏!」
馬天看着姐姐重新煥發神采的臉龐,又看向朱英忙碌的背影,只覺得這當中沒那麼簡單。
若朱英真的想起了一切,那些被掩埋的真相,是否會像打開潘多拉魔盒般,引出更多血雨腥風?
朱英洗完碗進來,袖口還滴着水,見馬皇后朝他招手,便擦着手上的水珠小跑過來。
「小郎中。」馬皇后刻意放柔了聲音,「明天跟你馬叔來宮裡走走,看看太液池的金魚,好不好?」
朱英愣住了,下意識地緊衣角,看向馬天。
「皇宮」二字對他而言,是比嶺南更遙遠的傳說。
馬天見狀,上前拍了拍朱英的肩膀:「看我做什麼?跟我去啊!你馬叔我現在可是皇后的親弟弟,進皇宮跟逛自家後院似的。你不想去瞧瞧金鑾殿什麼樣?聽說柱子都鑲着金子呢!」
少年的眼晴瞬間亮了,怯生生地問:「真能去嗎?不會被侍衛趕出來吧?」
「誰敢趕你?」馬天挑眉,「有你馬叔在,還有—還有你這位姑姑罩着,全京城最厲害的人都給你撐腰!」
「姑姑?」朱英眨了眨眼,顯然沒反應過來,
馬皇后的心像被什麼東西了一下,酸得眼眶發熱。
她蹲下身,儘量讓自己的視線與少年平齊:「對,我是你馬叔的姐姐,以後就是你的親人。不過啊,我比你馬叔大許多,你別叫姑姑,咱們各論各的,你叫我奶奶吧。」
朱英的臉頰騰地紅了,明顯緊張,半響才擠出一聲:「奶—奶奶。」
這聲稱呼輕得像羽毛,卻讓馬皇后猛地一顫,幾乎要落下淚來。
她強笑着拍了拍朱英的手背,那皮膚粗糙得不像個皇孫,倒像山野砍柴的少年。
「好了,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宮了。」馬皇后站起身,「明天,我派轎子來接你們,可不許睡懶覺。」
朱英使勁點頭:「我不睡懶覺!」
幾人說着話走門口,馬車已經在那等着。
劉秦朝着馬天笑道:「小子,我住的離你不遠,下次來看我。」
「劉叔,這還用你說?」馬天一笑。
馬皇后也上了馬車,馬車軲聲漸漸遠去。
朱英還站在門口望着宮牆的方向,小臉上寫滿了憧憬:「馬叔,皇宮裡真有會吐泡泡的金魚嗎?」
馬天看着他純真的模樣,心裡卻像壓了塊石頭。
若朱英真的在某個瞬間想起了自己是皇長孫,他該如何自處?那些藏在暗處的手,又會如何動作?
「當然有,比你見過的所有魚都大。」馬天揉了揉朱英的頭髮。
夜幕如墨。
屋內,火盆燒的正旺。
朱英蜷在舊的棉毯裡,眼睛仍亮得驚人,
他不時擡頭看向馬天,喃喃道:「馬叔,我還是不敢信,你竟然是皇后的親弟弟。明天就能進皇宮了,說出去誰能信?我朱英竟然能去看金鑾殿!還有太液池的金魚。」
馬天盯着跳動的炭火,思緒卻亂得像團解不開的麻。
作爲穿越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歷史的走向。
史書中,皇長孫朱雄英早已天折,如今卻活生生坐在自己面前。
本該沉寂的生命因他的出現而改變軌跡,這意味着什麼?
「馬叔?」朱英見他不答,湊過來推了推他的胳膊,「你在想什麼?是不是也覺得像做夢?」
少年的臉上洋溢着純粹的喜悅,完全不知即將踏入的是怎樣的驚濤駭浪。
馬天勉強扯出一抹笑。
他想起朱元璋晚年的多疑嗜殺,想起那些被捲入朝堂漩渦的功臣們悽慘的下場。
若朱英真是朱雄英,一旦身份暴露,等待他們的會是怎樣的結局?
天下人皆知皇長孫已死,突然冒出個「死而復生」的儲君血脈,朝堂會掀起怎樣的腥風血雨?
更可怕的是,若幕後黑手察覺朱英還活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滅口。
「只是在想。」馬天面色嚴肅,「皇宮裡規矩多,你明日千萬別亂跑。」
他不敢看朱英的眼睛,生怕自己的擔憂會被看穿。
此刻的朱英滿心憧憬,明天可是要去皇宮啊。
朱英卻渾然不覺,興致勃勃地比劃着名:「我要去御花園看看,還要去看看皇后娘娘說的糖蒸酥酪!以後要是能常去宮裡,是不是就能頓頓吃酥酪了?」
馬天心緒複雜。
那些些藏在皇宮角落的記憶碎片,隨時可能喚醒朱英的過往。
可一旦記憶恢復,朱英就不再是那個跟着他採藥熬藥的單純少年,而是成爲各方勢力爭奪的焦點。
更讓馬天脊背發涼的是,自己作爲「救回皇長孫」的關鍵人物,定會被捲入這場暗流。
史書上從未記載過的變數,因他的穿越而出現,誰也不知道未來會走向何方。
他救朱英時,不過是醫者本能,如今卻要面對可能改寫歷史的重擔。
若朱英重歸皇室,太子一脈的命運是否會被扭轉?朱元璋又會如何處置這個「死而復生」的孫子?
「睡吧。」馬天聲音柔和,「明天還要早起。」
既然與朱英的命運已經綁定,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坤寧宮,夜色籠罩。
朱元璋剛從奉天殿回來,坐在椅上揉着太陽穴。
「重八,來喝口熱茶。」馬皇后端來熱茶,「今天去濟安堂見了弟弟,總算是圓了多年的念想。」
她邊倒茶,邊說着今天的認弟弟的事。
朱元璋聽了,大喜:「好!好啊!妹子,你也有親人了,咱有小舅子了,咱可得好好補償!」
馬皇后臉上洋溢着笑:「我已吩附下去,明日就派人去接他們進宮。」
「明天咱也見見小舅子。」朱元璋嘴角勾起笑,「到時候嚇那小子一跳。」
他很期待馬天看到「老黃」的表情。
馬皇后瞪一眼:「還有,我把朱英可能是雄英的事也跟馬天說了。他是郎中,他說可以帶朱英去太液池丶文華殿這些地方走走,或許能喚醒記憶。」
朱元璋猛地抓住馬皇后的手:「若是朱英是雄英,那你這弟弟就是我朱家的恩人。」
「重八,朱英恢復記憶,這事急不得。」馬皇后輕嘆。
「咱知道。」朱元璋點頭,「咱能等啊。」
在他心中,皇孫朱允也很好很孝順。但是,他最喜歡的還是那個皇長孫。
「明天把老二,老三,老四都召進宮。」朱元璋揮手,「不得讓他們見見舅舅?」
馬皇后笑着點頭:「我回來時已經傳令了,他們正好在京城,當然得來拜見。還有老十二,我今天去濟安堂,他卻回宮了,沒碰到。」
「緣分啊。」朱元璋大笑,「妹子,定然是岳丈在天有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