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濟安堂。
窗外寒風呼嘯,暖閣內卻因炭火燒得旺,瀰漫着一股乾燥的暖意。
劉三吾捻着銀白鬍須,看着案對面的少年。
朱英正垂眸翻書,棉袍襯得他面如傅粉,但眼底亮得驚人。
「今日讀《孟子·盡心章句下》。」劉三吾的聲音帶着老儒特有的沉緩,「小郎中可知道,陛下因「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之言,命人刪去《孟子節文》八十餘條。你且說說,當今陛下批孟子,你怎麼看?」
朱英擡眼。
那雙眼眸清亮得不像普通百姓家的少年。
他合上書冊,語氣裡帶着少年人特有的脆生,卻又透着篤定:「先生,孟子說『民爲貴」,非是輕君,而是言君與社稷皆需固本。譬如這濟安堂,若沒有百姓來看病,哪來藥香滿堂?天子若視民如草芥,好比築屋不固基,風雨來時,屋宇豈能安穩?」
他頓了頓,見劉三吾授須的手微停,便又挺直了腰:「陛下刪孟子,或是怕人借言犯上,但孟子的話,說的是天下大道。百姓是水,君是舟,水可載舟,亦可覆舟。這道理,陛下打天下時最懂,如今坐了天下,怎麼倒怕聽了?」
「啪!」
劉三吾手中的斑竹戒尺不慎落在案上。
他看着朱英眼中那股無所畏懼的少年意氣,心中激動。
多少年來,朝堂之上人人自危,誰還敢在天子批孟子後,直言「怕聽」二字?
這孩子的話像一把火,燒得他這把老骨頭都跟着發燙。
「好一個固本之論,好一個水舟之喻。」劉三吾撐着案几站起身,走到窗邊。
他望着窗外冰冷下的一片頹敗,語氣沉了下去,「可小郎中啊,你可知這『民爲貴」三字,從書齋說到朝堂,要過多少刀山火海?當年孟子周遊列國,屢遭驅逐。」
「先生!」朱英站起身,走到劉三吾面前,挺直的腰背像一杆長槍,「學生讀孟子,也知『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若爲天下百姓,便是陛下動怒,學生也敢再說一次「民爲貴」!」
少年的聲音不高,卻帶着鏗鏘,落在劉三吾的耳中。
他地看着朱英,看着他因激動而起伏的胸膛,看着他眉宇間那股渾然天成的英氣,那是未經世事打磨的鋒芒,是明知前路荊棘卻偏要踏過去的孤勇。
剎那間,劉三吾只覺得眼眶發熱,他顫抖着伸出手,想拍一拍這少年的肩膀,卻又怕自己這雙老邁的手,驚散了這股令天地都要爲之變色的少年意氣。
「好一個「雖千方人吾往矣」!」他大讚,
皇帝叫他來教朱英,雖沒有點明朱英身份,但在他第一次見到朱英時,心中便有了猜測。
這段時間,教他讀書,劉三吾越發覺得,這般少年,纔是大明的希望,
暖閣外。
寒風捲着雪沫子掃過,馬天正在教朱柏練拳。
朱柏已紮好馬步,鼻尖凍得通紅,棉袍領口卻着,露出裡頭汗溼的中衣。
「腰桿!再沉一寸!」馬天一腳端在朱柏腿彎,「膝蓋超過腳尖,戰場上早被人卸了腳筋!」
朱柏跟跪半分,膝蓋骨撞得生疼,卻硬生生將身形定住:「舅舅,這樣可對?」
「對?」馬天冷笑一聲,從兵器架上抄起根棗木短棍,「看好了!老十二,你先前學的那些『白鶴亮翅」『犀牛望月」,在我這兒就是掏鳥窩的把式!」
短棍帶着破風聲響,擦着朱柏耳畔掠過,「戰場上要的是乾脆利落,還有捱了揍別喊疼的硬氣!」
棍打在朱柏腰上,他吃痛悶哼,馬步卻沒散。
他看着馬天手中短棍舞得虎虎生風,每一招都直奔要害,招招透着血腥味。
這就是他想學的真本事。
以前的師傅,教的都是花架子,那些花拳繡腿,哪抵得上舅舅眼底那股「見血封喉」的狠勁?
「出拳!快!準!狠!」馬天指着三步外的青石板,「打!直到石板上見你的血!」
朱柏深吸一口氣。
他想起有一年跟着四哥去獵場,見獵戶殺熊時也是這般不要命的架勢。
風灌進袖口,凍得他手腕發僵,可一想到馬天那句「花架子屁用沒有」,便咬緊牙關,右拳狠狠砸向石板。
「!」
拳面撞上冰棱覆蓋的石面,劇痛從指骨竄到天靈蓋。
朱柏悶頭又砸,第二拳丶第三拳—
「夠了!」馬天抓住他的手腕。
朱柏的拳面已皮開肉綻,鮮血順着指縫往下滴,可這少年竟還梗着脖子:「舅舅,我還能打!」
馬天看着他凍得發紫的嘴脣,看着他額角汗珠滾。
他鬆開手,從懷裡掏出金瘡藥,語氣卻依舊生硬:「蠢!拳頭上沒老繭,先學怎麼捱打。」
朱柏卻咧嘴笑了:「舅舅,你說過,上了戰場,只有活下來的纔算本事。我不怕疼,就怕學不會真本事。」
馬天猛地擡手,拍在他後頸:「好!有你父皇的狠勁。」
這老十二,不像其他小皇子嬌弱,有點像塊扔進熔爐裡的鐵,越捶打越冒火星。
「起來!」馬天又想起和尚師傅的話,「跟我練趟「破甲步」,記住了,戰場上刀槍不長眼,
但敢往前衝的,總能多活半刻。」
朱柏應聲站起,哪怕拳頭痛得鑽心,依舊昂首挺胸。
寒風捲着他的呼喝聲,與暖閣內朱英朗朗的讀書聲撞在一起,一個如出鞘利劍,一個似溫潤玉,讓這冰封的濟安堂,有了些少年人獨有的熱氣。
馬天看着朱柏跟跪卻堅定的背影,嘴角忍不住上揚。
這小子,是朱重八的種。
兩人正練着,聽到腳步聲傳來,擡眼看到朱棣大步進來。
「舅舅!」朱棣喊一聲,目光落在朱柏身上時愣了愣。
這小子正揮拳砸向石墩,拳面纏着的布條已被血浸透,
「好家夥,老十二這是跟你學屠熊呢?」他驚呼。
馬天擦了把臉上的雪水,哼笑一聲:「總比跟着宮裡那些師傅學花架子強,老十二,聽見你四哥說啥了?上戰場得拿出屠熊的狠勁。」
朱柏收拳而立,胸脯劇烈起伏:「四哥放心,舅舅說了,拳頭不砸出血,不算朱家兒郎。「
朱棣走上前,拍了拍朱柏的肩膀,轉頭對馬天道:「舅舅,你瞧老十二這模樣,跟換了個人似的。要不,我把高熾那胖小子也送來?」
「滾!」馬天揮手,「你兒子那身肉,我這兒沒那麼多草料喂。」
朱棣哈哈大笑,揪住馬天的胳膊:「行了行了,讓老十二自己練,你跟我走。」
「又去哪?」馬天甩開他的手。
朱棣壓低聲音,眼神陡然沉了下去,「詔獄!審田祿。」
馬天眉頭一皺:「不是說後續交給我姐處理了嗎?」
「後宮的事歸母后,可田祿是從司禮監拖進詔獄的。」朱棣攤手,「再說了,那痘症布要是真衝着母后去的,你能不管?」
「走!」馬天道,「關係到我姐的安危,肯定得查個水落石出。」
朱棣咧嘴一笑:「就知道舅舅和母后姐弟情深啊。」
詔獄。
馬天跟着朱棣來到一個房間。
陰溼的牆壁上爬滿青苔,燭火在牆縫間明明滅滅,將刑具的影子拉得扭曲可怖。
鐵鉗上凝結着黑褐色的血疝,狼牙棒的倒刺還掛着碎肉,地面凹陷處積着發黑的水漬,不知是血水還是腐水。
牆角立着一尊半人高的銅甕,甕口殘留着暗紅痕跡。
「舅舅,你坐,馬上提人。」朱棣指了指石案旁的木椅。
馬天有些發麻,錦衣衛刑訊手段果然可怕。
岐呀一聲,鐵門被推開。
田祿被獄卒拖着跟跑而入,單薄的囚衣沾滿泥漿,頭髮黏在臉上。
他撲通跪在兩人面前,渾身顫抖。
「最後給你一次機會。」朱棣冷冷道,「知道什麼就說,否則,你就挑選刑具吧。」
田祿緩緩擡頭,視線掃過牆上倒掛的鋸齒輪丶燒得通紅的烙鐵等等。
冷汗順着他的下巴滴落,雙腿一軟,癱倒在地:「我說我說!是翁妃娘娘指使我去乾的,我也欠了很多賭債,翁妃娘娘幫我還的。否則,我外面的親人,早被債主逼死了。」
「翁妃要你幹什麼了?」馬天喝問。
田祿全都說了,眼中帶着求生的本能:
「她先讓我帶着一個簪子去找戶部尚書呂昶,呂昶見了警子,答應上奏,由戶部出款,慶祝皇后生辰,爲後宮採辦綢緞,包括那匹百子圖。娘娘正好要百子圖,於是劉安就去了錦繡軒,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錦繡軒周氏與他相熟,但周氏患了痘症那匹百子圖最終被送到了娘娘面前,娘娘格外喜歡,愛不釋手。」
馬天和朱棣面色陰沉的可怕,死寂在屋內蔓延。
「劉安,是你殺的?」朱棣冷問。
「是我把他推到井裡的。」田祿拼命磕頭,「求殿下饒命!我也是被逼的啊。」
「這人不用留了。」馬天猛地起身。
他大步走了出去,徑直走出了詔獄,寒風捲着詔獄深處傳來的哀豪,他眼中殺意翻涌如潮。
到了詔獄外,迎着呼嘯的寒風,他鎮定了不少。
若不是田祿這番供述,誰能想到看似平靜的後宮竟藏着這般毒計。
沒多久,朱棣疾步而出。
他伸手按住腰間佩劍,面色凝重:「這事還關係到呂老。」
戶部尚書呂昶,素以清正廉明聞名,誰能想到他竟會因一支子捲入陰謀?
馬天冷笑一聲:「我去會一會他。」
「你別亂來!」朱棣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呂老德高望重,門生故吏遍佈朝堂,我們不能憑田祿一面之詞,就去審呂老。」
他知道這位舅舅護姐心切,此刻滿腔怒火無處發泄。
馬天甩開他的手,臉色陰沉得可怕:「我只是去找他喝喝茶。」
語調輕慢,卻字字如刀。
朱棣盯着他看了片刻,終於緩緩點頭:「也好,你是戶部主事,去拜訪呂昶倒也名正言順。先去試探試探,看他反應。我即刻去稟報父皇。」
馬天不再多言,轉身大步離去。
呂府。
沒有朱門大戶的氣派,倒像尋常文人的居所。
管家引着馬天穿過迴廊,腳步踏在青石板上,發出空曠的迴響。
整座府邸靜得可怕,不見丫鬟小斯。
來到書房前,推開門,茶香混着墨味撲面而來,呂昶正坐在藤椅上煮茶,銀髮梳得一絲不苟,
長袍纖塵不染。
「國舅爺,你終於來了。」呂昶擡起頭,佈滿皺紋的臉上擠出一絲笑意。
馬天在他對面坐下,聲音冷冷:「呂老知道我會來?」
呂昶輕嘆一聲:「陛下既已懷疑娘娘痘症蹊蹺,派人調查,總會有結果。」
「爲什麼?」馬天猛地拍案,「我姐姐還救過你,你就用這種方式報答她?我記得你說過,爲了皇后娘娘,你願肝腦塗地。」
呂昶的手劇烈顫抖:「我不知道痘毒會被帶到娘娘身上。」
「別裝了,你肯定知道那是陰謀!」馬天目光如刀,「以你的精明,會看不出其中蹊蹺?可你不但不阻止,還幫着她們。」
書房一下安靜下來。
呂昶盯着杯中茶湯,慘然一笑,皺紋裡滿是苦澀:「所以,我該死。這些日子,我等你們來。
我這條老命,早該還給皇后娘娘了。」
「爲什麼?」馬天的聲音帶着壓抑的怒吼,「你若還有半點良心,就該說清楚。」
呂昶沉默良久,從袖中取出一支子。
他將簪子放在桌上,又鋪開一張宣紙。
蒼勁的字跡躍然紙上:身在江南,心思塞北。
馬天盯着那八個字,面色劇變。
這八個字,字字誅心,足以讓呂昶被斬。
「這就是你的意思?」馬天冷笑,「你是求死啊。」
呂昶似乎一點兒都不怕:「但求一死!」
馬天拿起那幅字,起身:「呂老,你這又是何苦呢?」
呂昶擡頭看向北方的天空,久久沉默,最後輕嘆一聲:「幸好娘娘被你救了,老夫啊,也該死了。這人間,真是沒趣的緊,老夫不願意呆了。」
馬天擰了擰眉。
他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