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
馬天和朱棣跟着馬皇后大步進來。
原以爲馬皇后會因翁妃之事餘怒未消,加上呂昶的事,她會大發雷霆。
可她卻在跨過門檻時穩了步伐,眉梢雖凝着急色,語氣卻未帶半分火氣。
「重八。」她徑直走到丹陛之下,「你把呂昶下大牢了?」
朱元璋發出一聲低啞的冷哼:「是,他勾結翁妃構陷中宮,又寫下『心思塞北」的逆語,咱豈能饒他?」
說着,他將呂昶的宣紙再次展開,「身在江南,心思塞北」八字在燭火下蒼勁得近乎刺眼。
馬皇后擡手指向那幅字,手在空氣中頓了頓,又緩緩垂下:「重八,呂昶從龍之初便主管戶部,吳元年大旱,是他連夜算出各地義倉的調度;平定張士誠時,軍七成出自他手。當年你在應天城頭說『得能臣者得天下』,呂昶便是你親口認定的治世能臣。」
「那又咋了?」朱元璋坐直身子,「咱殺的功臣還少了?王廣洋貪墨時,你說他是文臣表率;
廖永忠越時,你說他是渡江舊部。如今呂昶通敵之嫌擺在明面上,你還要爲他說話?」
殿內一時寂靜。
馬天往後退了退,餘光警見朱棣擡頭假裝看屋頂他知道姐姐此刻需得句句在理,方能勸動這位殺心已起的帝王。
「陛下殺的是貪墨枉法之臣,是越犯上之臣。」馬皇后上前一步,「可呂昶不同。他在士大夫中素有『鐵算盤」之稱,不僅因算盡天下錢糧,更因他兩袖清風,連江南士子都稱他『呂公一筆,可定乾坤」。呂昶若死,天下文臣豈不『心寒如鐵」?」
朱元璋冷哼一聲:「心寒?難道咱還會怕他們?咱從淮右布衣走到這御座上,靠的是刀槍劍戟,不是酸儒筆墨!他們還能左右咱的盲意?」
「不是左右,是人心向背。」馬皇后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陛下還記得洪武元年,你在奉天殿宴請文臣時說『天下初定,當以文治』嗎?呂昶是文臣裡的標杆,殺他容易,可這標杆一倒,天下士子會想,連彈精竭慮的能臣都落得如此下場,誰還肯爲大明實心用事?如今北元未滅,
南方水患又起,正是需用文臣的時候,若因一句模棱兩可的話殺了柱石之臣,豈不是讓親者痛仇者快?」
殿內的燭火忽然晃了晃,一陣風吹過,捲起呂昶宣紙上的一角。
朱元璋盯着那八個字,眸光在「心思塞北」四字上停留許久,
馬天看着御座上皇帝的拳頭漸漸握緊,又看着丹陛下姐姐挺直的腰背。
這一對帝后,真是互不相讓。
朱元璋盯着馬皇后那雙寫滿固執的眼睛,皺了皺眉。
那股子執勁兒,幾十年了仍未半分消減。
「妹子!」他的聲音拔高,「後宮不得干政!這是咱登基時便定下的規矩。呂昶之事關乎國法,輪得到你在這奉天殿指手畫腳?」
馬皇后聞言先是一,隨即笑出聲:「朱重八,你這會兒跟我說後宮不得干政?當年打仗的時候,是誰讓我在應天城裡安撫百姓丶籌措軍糧?是誰說『妹子,後方安穩了,前線才能踏實」?
那時你怎麼不說「婦人不得干政」?」
朱元璋從御座上站起:「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咱是天子,你是皇后,君臣有別。你個婦人,回御花園拾你的花草去!」
「現在嫌我婦人了?」馬皇后的聲調尖利起來,「當年在定遠,是誰說「等咱得了天下,事事都與你商量着來」?怎麼着,做了皇帝,這話就當放屁了?」
吵起來了?
還沒見過皇帝和皇后吵架呢。
馬天又後退了幾步,見丹陛下的姐姐胸口劇烈起伏,而御座上的皇帝冷着臉。
他想起幼時看鄰居夫婦吵架時也是這般翻箱倒櫃地抖落舊事,只是從未想過,金鑾殿上的帝后之爭,也會翻舊帳啊。
「商量?」朱元璋哼一聲,「咱跟你商量過多少事?胡惟庸案咱想凌遲了他,你偏說給柱國大臣體面;李善長求告時,你勸咱『念及舊恩」。如今呂昶通敵,你還要替他說話?你是不是忘了,
翁妃用痘毒布害你時,呂昶也參與其中!」
「翁妃是蓄意謀逆,呂昶是心念舊恩。」馬皇后目光凌厲,「你總說我婦人之仁,可你殺了太多人了!王廣洋被你賜死;廖永被你賜了毒酒。如今連呂昶這等實心用事的能臣都要殺,天下人怎麼看你?」
「夠了!」朱元璋猛地打斷她,「咱是皇帝!這天下是咱打下來的,殺誰不殺誰,輪不到你管!」
馬皇后看着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眼中冷意浮動。
她想起當年在破廟裡,他把唯一的窩頭瓣給她時眼裡的溫柔;想起他登基那日,偷偷在她耳邊說「以後咱還是叫你妹子」。
可如今,這男人會用「皇帝」的身份來堵她的嘴。
「朱重八!」她的聲音平靜下來,「你記住今日這話。」
說罷,她猛地轉身:「以後,你不要進我的坤寧宮。」
她大步出了大殿,聲音越來越遠,飄進朱元璋的耳朵裡,帶着一種決絕的冷硬。
馬天和朱棣對視一眼。
外甥,咋整?
舅舅,風緊,扯呼。
朱元璋怒火未消,警見丹陛下的馬天與朱棣「眉來眼去」,霧時讓他本就炸毛的脾氣又竄高了三丈。
「好啊!你們倆倒是挺會看眼色!」朱元璋猛地一拍御案,先指向馬天,「馬天!你姐跟咱吵架,你咋不攔着?你們姐弟相認,咱出了不少力吧,這會兒輪到咱被她罵,你就站着看熱鬧?」
馬天被這沒頭沒腦的罵嚇得一縮脖子。
他偷偷擡眼,只見御座上的皇帝龍鬚冠歪了半邊,幾縷白髮從冠帶裡散出來,氣得臉色通紅,
那雙眼睛裡還泛着點不易察覺的水光,像極了村裡那些跟婆娘吵完架躲在牆根抹淚的老漢。
「陛下。」馬天憋着笑,「姐姐她也是爲了呂昶的事着急。」
「着什麼急?啊?她比咱還懂國法?」朱元璋怒氣衝衝,又轉向朱棣,「還有你,老四!你娘跟咱頂嘴,你就站在那兒看?咱白養你這麼大了?啊?平時跟咱說『父皇聖明」,這會兒咋不幫咱說話?不孝子!」
朱棣原本還想着怎麼勸,被這聲「不孝子」砸得哭笑不得。
若不是當着滿殿內侍的面,他真要憋不住笑了。
眼前這哪是威加四海的洪武皇帝,分明是個跟老婆吵架沒吵贏,便拿晚輩撒氣的委屈老頭子。
「父皇。」朱棣深吸一口氣,「母后性子剛,也是擔心殺了呂昶寒了文臣的心。」
「她還知道擔心?」朱元璋一屁股坐回御座上,「咱要殺個逆臣,她倒跟咱講起規矩了?咱這皇帝當得,連自家婆娘都管不住了?」
這話一出,馬天和朱棣再也忍不住,同時低下頭,使勁笑。
馬天拼命咬住嘴脣,假裝咳嗽來掩飾笑意,朱棣則擡手揉了揉鼻子。
「姐夫。」馬天好不容易止住笑,「姐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回去哄哄就好了。」
「是啊父皇。」朱棣連忙接話,「也不是頭一回了,你去坤寧宮說句軟和話,就好了嘛。」
「去跟她認錯?」朱元璋氣呼呼的,眼睛瞪大,「咱是皇帝!讓咱跟她一個婦人認錯?沒門!」
「不是認錯,是夫妻間商量嘛。」馬天笑呵呵道,「當年你不也說,跟姐姐要『事事商量』?」
這話剛說完,朱元璋的臉「騰」地又紅了,這次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
他猛地一拍大腿,從御座上站起來:「好!好!你們倆都幫着她,合起夥來擠兌咱。咱這皇帝不當了,都給咱滾,滾出去!」
殿內的內侍們嚇得紛紛低頭,唯有馬天和朱棣對視一眼,眼裡的笑再也藏不住。
「外甥,我們先撤?」馬天用眼神示意朱棣。
朱棣強忍着笑,躬身行禮:「父皇息怒,兒臣這就告退。」
朱元璋背對着他們,嘴裡嘟着:「都走!都走!沒一個省心的。」
那聲音越說越小,最後幾近於呢喃,帶着濃濃的委屈,像被冷落的孩童。
馬天和朱棣輕手輕腳地退出大殿,纔到門口,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
兩人還未跨出大門。
朱標腳步匆匆,面色焦急,似乎都沒看到兩人,徑直穿過殿門。
殿內,朱元璋餘怒未消,正抓着御案上的奏摺狼狼撕扯。
聽見急促腳步聲,他擡頭:「標兒,你也是來替呂昶說情的?」
朱標「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父皇!呂老一生清廉,爲朝廷彈精竭慮,怎能因一句話就下大獄?洪武三年那次大旱,若不是呂老力排衆議開倉放糧,不知多少百姓要餓死在街頭!」
「住口!」朱元璋拍案而起,「他寫『心思塞北」,分明是心繫殘元!國法豈能容情?」
朱標卻不退讓,直起身朗聲道:「兒臣以爲,呂老這話裡藏的是思鄉情。他妻兒被元軍扣在快綠連河十餘年,寫下這話,不過是人之常情。況且呂老掌戶部這些年,帳目分明到連一文錢的出入都有據可查,這等忠臣,父皇怎能殺他?」
「放肆!」朱元璋大怒,「你是太子,爲了呂昶這個逆臣,竟敢頂撞父皇!」
他氣得渾身發抖,像頭被激怒的困獸。
躲在蟠龍柱後的馬天和朱棣對視一眼,嘴角同時勾起朱棣壓低聲音,帶着幾分幸災樂禍:「舅舅,還有好戲看。」
馬天趕忙比了個聲的手勢,貓着腰往柱子後又縮了縮:「悄悄的,摸回去。」
兩人屏息凝神,溜回了大殿,躲在柱子後。
朱標似豁出去了:「兒臣不敢頂撞父皇,只是不想見大明失了這根擎天玉柱。當年父皇教導兒臣,治國當以仁爲本,可如今父皇你哪裡有半分仁慈?」
「夠了!」朱元璋怒喝,「你要仁?去叫呂昶來教你!」
蟠龍柱後的朱棣有些擔心了,捅了捅身旁的馬天:「舅舅,要不要去勸勸?」
馬天頭搖得像撥浪鼓:「這會兒去,豈不是撞槍口?」
殿內氣氛劍拔弩張,柱後的兩人大氣也不敢出。
朱元璋忽然擡眼,看向立柱陰影處:「柱子後面的兩個,給老子滾出來!」
馬天假裝沒聽到,朱棣偷偷扯了扯舅舅的衣袖。
朱元璋一聲冷笑:「怎麼?當咱老眼昏花了?」
兩人如履薄冰般挪步而出,都垂着頭。
朱元璋抓起案上的茶盞,「砰」地摔在兩人腳邊:「你們兩個行啊,看熱鬧不嫌事大,是吧?」
「沒沒沒!」朱棣忙不迭擺手,「父皇息怒啊!你龍體萬金之軀,彆氣壞了身子。」
朱元璋抄起鎮紙狠狠砸在御案上:「少拿這些廢話哄朕!標兒,你敢頂撞老子,罰你跪一個時辰。還有老四,你個不孝子,陪你大哥跪!」
朱標「哼」了一聲,膝頭重重跪下。
朱棣苦着臉看向父親,卻警見馬天笑得臉通紅。
他伸手一指:「父皇,還有舅舅,他剛剛還笑了呢。」
馬天一頭黑線。
老四,你個坑貨!
「馬天,跟咱走走。」朱元璋氣呼呼的往外走。
馬天快步跟了上去,臨走前惡狠狠地瞪了朱棣一眼。
後者無辜地眨眨眼,攤攤手:「舅舅,有難同當啊。」
馬天跟着朱元璋出了大殿,外面陰沉沉的,寒風冷冽。
「姐夫,注意龍體啊。」他跟上前,「外頭太冷。」
朱元璋哼一聲:「哪冷了?咱咋覺得一點兒都不冷呢?」
馬天暗笑。
你是被氣糊塗了唄,氣的冒煙了唄。
「馬天,你可知道咱爲什麼一定要治罪呂昶?」朱元璋問。
「因爲他害姐姐,還是個逆臣。」馬天回答。
朱元璋擡眼看向遠處灰濛濛的天空,過了一會兒,開口:「不止如此!你看着吧,這還只是後宮的風浪,朝廷,很快也會颳起大浪的。」
馬天不相信:「姐夫,你舉起刀,誰還敢說個『不」字?」
朱元璋搖了搖頭:「馬天,你以爲皇帝,什麼都能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