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格林沁的心思已表現得十分明顯, 可雅善看到他還是一如既往,沒多餘的表態,僧格林沁其實心裡也清楚, 公主於他壓根兒就沒那方面的意思, 從頭到尾都是他自己一廂情願罷了。
久而久之, 他也就收起了這份心思, 安安分分當他的額駙爺。
七月裡, 天不再那麼熱了,這天正好是七夕,漢人的節日, 可雅善居然在王府裡擺起了香案供七姐,府裡的人都來湊熱鬧, 雅善不說話, 有板有眼兒地將手中擎着的線香插/進八仙桌上的三足鼎香爐中, 又閉眼像在對天上的七姐祈禱,此時一輪上弦月已升上中天。
看熱鬧的人都以爲公主在學漢家婦女祈禱婚姻美滿, 可誰知道她在擡頭的時候,尋找的是一期一會的牛郎織女星,隔着迢迢銀漢路,只有今天,才能在鵲橋上碰上一面。
祭祀結束後, 啞丫頭幫着雅善一塊兒收拾, 待收拾妥當的時候, 雅善忽然拉住啞丫頭的手, 問:“你是漢人, 怎麼都不拜一下七姐?”
啞丫頭比劃:七姐早就賜了我一雙巧手,放心上就行了。
雅善又問:“那麼婚姻呢?你可有尋到如意郎君, 求七姐保佑你獲得一段美滿的婚姻?”
啞丫頭愣了一下,眼中的光芒似乎也淡了幾分,而她搖頭:像我這樣又聾又啞的丫頭,誰家會要呢?
這感悟雖傷感,她卻表現得十分樂觀:沒那份牽掛也好,能好好服侍公主。
雅善笑她:“你這傻丫頭,我總不能要你服侍我一輩子,你要想嫁人了,我一定會爲你做主,放你走的。”
她的婚姻已經不如願了,她希望啞丫頭還能嫁一戶好人家,這樣也好對得起雲笙了。
啞丫頭只對雅善笑笑,像是在感激她,雅善沒有多想,拉着她又說了些別的,關於牛郎織女的故事,還有魁星的故事。
傳說七夕這天也是魁星的生日。魁星是北斗星中的一顆,主宰文章興衰,想求取功名的讀書人特別崇敬魁星,所以一定會在七夕這天祭拜,祈求他保佑自己考運亨通,能夠考取功名、中狀元。
雅善她不是讀書人,可她也從戲文中知道了“魁星點狀元”的故事,也曾遙想自己所嫁之人是一位才高八斗的狀元郎,可惜狀元迎娶公主的沒談也只在戲文裡出現罷了。
如果公主是漢人,雲爺沒有唱戲,他有朝一日考取功名,公主會乞求皇上賜婚嗎?
這是雅善將故事講得盡興之時,啞丫頭忽然僭越問她的問題,一個極爲嚴肅的問題,連雅善都沒有想到,一年多過去了,還會有人對她提及那早已遠去的人的名字。
雅善怔愣了許久,不知道怎麼回答她。如果她當初沒有想起前世種種,她心裡一定只有雲笙一人,無論他是什麼出身,她都會不惜一切追隨他。可是,偏偏她全都想起來了,前世今生,她心裡最在意的人只有一人,即便那是比身份尊卑還要難以跨越的鴻溝,她也不願否認。
或許,在她心裡,雲笙也是特別的存在,可終究不一樣,她想她只是在雲笙身上看到了別人的影子,只是因爲雲笙想要考取功名,只是他們都熱愛戲曲,只是少女對美好愛戀的盲目嚮往……她承認她做錯了,在什麼都沒分清的情況下,把那樣美好的一個少年拉進了這樣深的潭子,所以於雲笙而言,她該悔恨終身。
“要是在唐朝,遇到這樣好的狀元郎,就算是死纏爛打,我也會求我父皇爲我們賜婚。”最終,她笑着給了啞丫頭這樣一個答案。
啞丫頭似乎得償所願,目光柔和,像是在爲雲笙慶幸。
“再過幾天就是中元節了,你去準備些河燈,那天晚上我想去長河放燈。”雅善忽然換了個話茬。
七夕節緊接着就是中元節,雅善想得總是很長遠,啞丫頭點頭稱是,其實心裡也早有了這樣的想法,只不過她原是要去城外放燈的,這會兒只能跟着雅善在旗人的地盤上轉悠。
*
中元節這天鬼門關大開,白天忙着祭祀,祭奠先人,晚上開始張燈,爲亡靈慶祝節日。不同於上元節張燈,那是在陸地上,陽間活着的人高高興興過節日。亡靈在陰間,水爲陰,水下神秘昏黑,就像是傳說中的幽冥地獄,鬼魂就在那裡沉淪。在水裡放一盞荷花燈,讓那些想要託生的亡靈找着來陽間的路。
雅善到長河邊的時候,那裡已有許多人在放燈了,隱約還能聽到活着的人對死去先人的碎碎念。一盞盞荷花小燈像是約好了挨個兒往河中央湊,又慢慢疏散,彷彿已有亡魂尋到了託生。
雅善折腰放下一盞,那燈上寫着亡靈在陽間名字:瓜爾佳瑪穆平珠。
瑪穆平珠離開陽世也有一百二十多天了,今年因是新喪,照例要上新墳,在停靈四個月後,於今天白天舉行了隆重的入葬儀式,雅善也跟着去上了新墳,晚上又來長河邊放燈。
當然,爲瑪穆平珠放燈的人不止雅善一個,亡者的胞妹靈珠也選擇在這裡爲她姐姐放燈。
雅善在人羣中發現了靈珠,主動向她打了照面,靈珠見是公主,即刻想請安,又被雅善攔下了,笑道:“今兒都是來爲你姐姐放燈的,死者爲大,別管那些規矩了。”
靈珠點了點頭,感激道:“姐姐蒙您眷顧,要是泉下有知,定能找着回陽間的路。”
“我與你姐姐情分雖不深,好歹我也要喊她一聲’嫂嫂’,活着的時候不能爲她做些什麼,但願這會兒做的真能管用。”雅善感嘆。
“其實……”靈珠欲言又止,雅善疑惑地看着她,靈珠這才道:“姐姐臨終的時候曾提到過您。”
“哦?她說什麼了?”雅善驚訝地說。
靈珠說:“她說當年如果沒能進宮,沒能與您打賭,沒能要您的心愛之物,或許又能變個樣兒了,我也不明白姐姐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當年的事雅善也已記不大清了,但和瑪穆平珠初次見面的場景隱約還在記憶裡。瑪穆平珠是作爲女眷隨她阿瑪桂良進宮賀新年、看大戲的,這對臣子以及他們的家人而言,是莫大的殊榮,瑪穆平珠有幸與她額娘逛了全京師最大的後花園,還在那裡遇上了她,她們與幾個宮女一塊兒踢毽子,結果年幼的她技不如人,輸給了顧命大臣的女兒,她拿她最寶貝的銀鈴作爲賭注,給了瑪穆平珠。她們之間的緣分也因此結下……
依靈珠所言,瑪穆平珠似乎後悔與她的相遇,彷彿那是她悲哀生活的開始,因爲也是在那一天,瑪穆平珠認識了她的哥哥。
雅善並不瞭解綿愉與瑪穆平珠結識的細枝末節,只知道這段相遇是因她而起,誰知道後來就造就了一段孽緣。
“她走的時候,痛苦嗎?”
靈珠答道:“人都瘦得不成形了,話也說不清了,嚥氣兒的時候還嗆了嗓子,就那樣死死扣着我的手脖子。”她用左手緊緊扣住右手手腕,又說:“我就算喊破了嗓子,也沒人能來救她,公主,您說我姐姐好端端一人兒,怎麼稀裡糊塗就被閻王給拉走呢!閻王怎麼就不讓小鬼去收拾害王爺中毒的惡人呢!”說着,靈珠兩眼淚流,傷心又到了骨子裡去。
彷彿身臨其境,雅善背後一陣寒涼,淚水不知不覺就從眼眶子裡淌了下來,兩人抱作一團,哭聲漸漸放大,與周圍哀悼亡靈的哭聲融在了一起。
哭了好一陣,來人催了:“公主,時候差不多了,咱們趕緊回去吧。”
小德子沒做什麼虧心事兒,可他天生膽子比心眼兒還小,等會兒天黑盡了,鬼門關一開,保不準有什麼邪事兒往人身上鑽,這會兒趕緊催着主子收拾收拾走了。
雅善卻是被他逗笑了,也抹乾了眼淚,轉眼向靈珠告辭,卻在擡眼間看到不遠處一人長身玉立,金線團的幾個“福”字在月光下閃閃發亮,但也蓋不住他本身的光芒。
“哥哥什麼時候來的?怎麼都站那兒不說話?”雅善若無其事地向他打招呼,不見任何情緒上的波動,倒是靈珠,聽到王爺來了,身子一顫,小鹿亂撞,哪還有方纔的悲傷。
綿愉踏着月光走向她們,目光落在了河面上,不見波瀾的聲音慢慢響起:“你們約好一起來放燈嗎?”
雅善說:“碰巧,也有可能是冥冥之中,瑪穆平珠把咱們引一塊兒來了。”
“還有燈嗎?”綿愉問。
雅善剛要說沒有,靈珠已搶先一步道:“還有一盞沒能放,王爺要放嗎?”
綿愉遲疑了一下,“嗯”了一聲,靈珠殷勤地小跑上去,叫人把那小小的荷花燈點燃了,再親手交到他手裡。
綿愉彎腰放燈的時候,靈珠沒有隨着河燈漂泊的方向望去,而是一直看着身旁的綿愉,那神情是纏綿的溫柔,迷醉了人的眼,雅善目睹這一幕,像是明白了什麼,胸口堵得厲害,拔腿想換點兒新鮮的空氣,可她站在原地,拿出了她的風度,淺淺一笑,道:“哥哥,靈珠,我先回去了。”
綿愉忽然起身,走到她身邊,“天暗了,你一個人回去危險,我讓春海送你。”
雅善酸溜溜地說:“哪是我一個人,不還有小德子和啞丫頭在,倒是靈珠,身邊就一個丫頭,哥哥還是送她回去吧。”說完她就轉身喊小德子開路,綿愉也沒追上去,畢竟衆目睽睽,還有靈珠在,那是自己定的繼福晉。
到頭來,他還是陷入了兩難。
回去的路上,雅善心裡一點也不好受,她曾有那麼一丁點兒的希望,希望哥哥能夠義無反顧地追上來。
偏偏在她心情鬱悶的時候,小德子還要火上澆油:“姐姐走了,又來了個妹妹,也不瞧瞧自個兒姐姐還屍骨未寒呢,就巴不得投懷送抱當那繼福晉!”
“你亂嚼什麼舌根!說的什麼胡話!”雅善厲聲喝道。
小德子從沒見公主發這樣大的脾氣,公主知道他直腸子,平時怎麼口無遮攔也不見怪罪他,這會兒就說了幾句看不過去的話,怎麼就大發脾氣了?
“還不給自個兒掌嘴,難不成還要我親自動手嗎?”
小德子回過神,“奴才說錯話!奴才該打!”他作勢摑了自己兩巴掌。
“繼續打!回到王府之前不許停!”
小德子這回徹底傻眼了,從沒被公主罰得這樣重,心不甘情不願地應了聲。
“劈啪”的掌嘴聲替代了今夜的打更聲,回到王府後,小德子的嘴臉腫了半邊天,啞丫頭拿了傷藥給他擦,公主不聞不問,回到寢宮悶頭就睡了,誰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半夜裡,雅善醒來,又想起小德子,小德子頂着一張又紅又腫的嘴臉爬到她的跟前,雅善看着,沉默了一會兒,眼裡閃着光,接着,一滴淚水在琉璃地磚上濺開。
小德子惶恐極了,剛要請罪,雅善忽然蹲下,哽咽道:“擡起頭來讓我瞧瞧。”
小德子顫顫巍巍地把頭擡了起來,雅善問:“你怪我嗎?”
小德子搖頭,又低頭,吃力地說:“奴才說錯話,理應受罰!”
“是我小題大做,罰得重了,一定很疼吧。”雅善疼惜地問。
小德子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忽然大聲哭了,可傷得太重,一用力嘴就疼得哇哇大叫,雅善突然破涕爲笑,戳了他腦門一下:“受了罰還沒個正經兒,一定是我平時對你太縱容,看來往後得嚴加管教才行!”
“只要公主高興,想怎麼管教都成!”
“好了,下去好好養着吧。”
小德子“嗻”了一聲就往外退,出門又回頭望了一眼,看到公主一臉荒涼,他只能一次次無奈地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