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格林沁愣了一瞬,但很快,他揚起一貫瀟灑的笑容,只是笑容裡暗藏了一絲艱澀,“這就是公主的願望嗎?”他沒有疑惑,沒有追問,單單徵求她的意願。
雅善已經豁了出去,她繼續上前一步,一雙漆黑的眼睛閃爍着不可動搖的光芒,告訴他:“是的!這是我的願望。”
“既然是公主的願望,我一定不負所望。”
他爽快地給予迴應,雅善緊繃的心絃也在剎那間鬆開了,她放心地笑了笑,“謝謝你,僧格林沁。”
望着她的笑容,覺得她忽然變得遙遠,或者,他從未得以靠近她。
他們的談話僅限於此,他的夥伴很快尋到了他們,雅善匆匆離開了衆人的視線,僧格林沁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望着她的背影消失於林中,輕輕嘆了一口氣。
“世子少年英雄,得配公主,又是佳偶天成,何故在這兒唉聲嘆氣呢?”
僧格林沁迴轉過身,但見瑞親王綿忻站在身後,旁邊還有惇親王綿愷、惠郡王綿愉等人,他們與他一樣皆穿騎射裝,原是想在這萬樹園賽馬,一比高下,不料半途他被公主拉離人羣。
僧格林沁沒有在衆人面前袒露內心的苦澀,惇親王卻將他的苦澀曲解爲“少年心事”。
“還能爲什麼嘆氣?依我看,準是咱們公主捉摸不定的性子讓他心神不定了呢!”說着,惇親王在他背後輕輕拍了一掌,調笑道:“別說是你,就連跟她一母同胞的五弟都拿她沒轍,不過等你們將來完婚,你總會有辦法治她的!”
僧格林沁畢竟年少不諳男女之事,對於惇親王的曖昧態度也只一知半解,而綿愷看了眼在旁默不作聲的綿愉,又說:“聽聞當初五弟的福晉還是個暴躁性子,這不被咱們五弟馴得服服貼貼的嗎!五弟,有什麼秘訣,不妨與你未來的妹夫把把關!”
綿愉輕咳一聲,神色不安地偏過頭去,低聲道:“三哥何必拿我開玩笑。”
“哈哈!”綿愷大笑一聲,說:“都成年了,還害什麼臊啊!”
綿愉沉默,臉色微微顯露蒼白,此時綿忻終於忍不住出來圓場:“三哥,咱們不是來賽馬的嗎?再說下去,恐怕天都要黑啦!”
“好好好,賽馬賽馬!”綿愷雖天性玩世不恭,對於騎射卻絲毫不鬆懈,在馬上馳騁狂奔的快感與閨房之樂彷彿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然而,這一場騎馬比賽,最終卻是以最爲年少的僧格林沁獲勝。
*
前一天還意氣風發的僧格林沁卻在第二天被禁閉了。據聞他在御前公然提出與公主解除婚約,引得皇帝在文武百官跟前顏面盡失,一怒之下,命科爾沁郡王索特納木多布濟將其子遣返京師,禁閉於府中思過。
與此同時,當年主張將公主指婚於僧格林沁的皇太后聽聞這震驚的消息後,即刻在熱河行宮中命人召來公主問話。
雅善來到皇太后寢宮,如往常一樣跪拜後,站在一側等候皇太后問話。
皇太后對於小輩,向來如老鷹愛護雛鷹,但今天的容色並不和緩,劈頭就問:“丫頭,昨兒個你見過科爾沁郡王家的世子了?”
雅善沒有否認,但也沒有往常的執着,她面現惶惑之色,一時無法開口。
皇太后目光一凜,似乎如她所料,緊接着追問:“解除婚約,究竟是誰的主意?”
聽皇太后的語氣並不和善,雅善終於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但她又不甘屈服地說:“皇太后,這事兒都是我的主意,我、我告訴僧格林沁,讓他別娶我,我以爲如果他不願意,皇帝哥哥不會強人所難,畢竟他是……”
“即便他是蒙古王公後嗣,可皇帝下旨賜婚,豈可隨意收回!何況滿蒙聯姻,關係重大,你們年輕人胡鬧,也要有分寸!”皇太后的語氣很重,烏黑的眉毛揚向前額。
雅善沉默片刻,堅決地擡起頭,說:“太后,雅善沒有胡鬧,這些年在您的教導下已懂得許多道理,雅善長大了,明白有些事不可違心去做,雅善不想嫁給僧格林沁,雅善只是向他說出了心裡話,他也尊重我的決定,既然咱們都不願意,爲何您和皇帝哥哥就不能成全呢?”
皇太后搖搖頭,容色略有緩和地說:“丫頭,既然你明白了這麼多,那我再教你一句漢人的話:兒女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和他,既已指婚,便改不了了!”
“太后!皇額娘!”她忽然跪下,終於抑制不住內心的委屈和難過,一遍遍在皇太后面前苦苦哀求:“皇額娘,您真的要逼雅善到如此境地嗎?我不喜歡僧格林沁,即便嫁給他,將來也不會得到半點快樂,兩個不快樂的人在一起,和死了又有什麼分別!”
“放肆!”皇太后提高了聲音,拍案而起,“先帝與你額娘真是把你寵壞了,我讓人教你的規矩你也忘得一乾二淨!”
深宮禁庭,規章制度數不勝數,她自小便是先帝與如貴太妃寵愛的九公主,想說什麼便說什麼,想做什麼便做什麼,無人可以干涉。長期的寵溺造就她直來直往的性格,甚至口無遮攔,就算是面對後宮最尊貴的女人,只要心中有冤屈,她必會不顧一切地脫口說出,不計後果。
雅善與太后相對,眼裡有各自的執着,然而這樣的局面對雅善十分不利,太后隨時會不顧情面,遵照後宮規制,對她作出嚴厲的懲罰。
隔了半晌,皇太后的怒容漸收,恢復了平日的沉靜,說:“傳我旨意:劉氏、王氏等人教導不善,誤公主多番失儀,責三十板,罰月銀半年,從今日起,公主由錦琅嬤嬤親自教導,沒有我的特許,公主不得離開寢宮半步!”這聲音如生鐵一般堅硬,如寒冰一樣冷冽,在深廣的寢宮裡發出回聲,太監、宮女們全都被震懾得不敢大聲喘氣,他們從未見過皇太后以這種聲調對待公主,都嚇得跪倒在地。
雅善仍在跪在她身邊,垂着頭不再說半句話,太后命人送她回去,她這才失魂落魄地跪安。
皇太后下了命令,她一回去,無疑與僧格林沁一樣,被下了禁足令。自那以後,隔了一個多月,雅善天天待在自己的寢宮裡,哪兒也不去,誰都不見,看顧她的是錦琅嬤嬤,皇太后的貼身侍女之一,進宮數十年,資歷深厚,對付人很有一套,雅善的那些驕縱氣在她面前絲毫不管作用。
這種情況一直延續至初冬十月,此時宮廷的重心又回到了紫禁城。十月初十是皇太后的聖壽節,特許雅善出宮赴宴。
經過數月的嚴厲教導,她的脾氣有了明顯的收斂,也不再提與僧格林沁解除婚約之事。這次的家宴上,皇太后打破了以前男女分席的常規,凡是夫妻便同在一席。也許是爲了拉近兩個孩子之間的距離,格外邀請了僧格林沁,並開恩讓公主與未來額駙同坐一席。
午後一同在漱芳齋筵宴聽戲,皇太后觀察了一陣,發現兩個孩子交頭接耳,談得十分高興,原先的憂慮一下子掃清了,她寬心地繼續將目光落於戲臺上的表演。
臺上演的是一出娃娃戲,童伶們一個個自上場門輕盈上陣,媚態百出,但表演不算是最出彩的。出彩的是薛雲笙與連順共同演繹的一出《琴挑》。
連順扮演的尼姑陳妙常在別院對月操琴《瀟/湘水雲》一曲,引來薛雲笙扮演的書生潘必正,兩人交談,相見恨晚,於是潘必正又借琴表達對陳妙常的愛慕之情,陳妙常佯裝生氣,實則已對潘必正芳心暗許。
連順將陳妙常欲拒還迎的嬌嗔之態表現得極爲生動,他身姿嫋娜,粉面含春,不時向雲笙投遞傾慕又嬌羞的眼神。尤其是後面一折《秋江》,身段與唱都美到極致,雲笙亦是動情配合。當潘必正與陳妙常在江心見了對方的船,卻爲風浪阻隔,在江心不停打轉,兩人手抓住了,又分開,分開了,又努力去抓住。終於潘必正抓住妙常的拂塵將她拽過來,兩人執手相看淚眼,同唱:
[小桃紅]:“秋江一望淚潸潸,怕向那孤篷看,也。這別離中生出一種苦難言。恨拆散在霎時間,都只爲心兒裡眼兒邊,血兒流把我的香肌減,也。恨煞那野水平川,生隔斷銀河水,斷送我春老啼鵑。 ”
唱到最後,兩人潸然淚下,退場時,臺下一片叫好聲與哭泣聲。
雅善自然受到感動,默默流淚,她沒有拿手絹擦拭,僧格林沁自身側看到她滿臉淚痕,不禁一愣,後來梅妞兒遞上手絹提醒,他纔回過神,欲接過綢絹爲她擦淚,但雅善先一步接了過去,邊擦邊說:“我出去透透風,你再坐一會兒吧。”
僧格林沁點點頭,目送她離座。
纔出門,她設計撇下膽小怕事的梅妞兒,唯獨帶上一味奉承她的蘭妞兒,一路尋到後面的扮戲房。她只是想近看一眼剛下臺的薛雲笙而已。
然而才踏入門口,便嚇了個驚慌。
扮戲房裡除了準備登臺的伶人,還有另一個不速之客——惇親王綿愷!
他整個人挨近了連順,因飲多了酒,兩眼醉迷迷地盯着他,把手搭在他的肩頭,乜斜着眼,笑道:“你師兄雲笙是秋水爲神玉爲骨,你呢,秋水芙蓉,十全十美,甚如我意!何時你也說服你師兄隨我回府,以後一塊兒吃山珍海味,穿綾羅綢緞,轎來轎往,過得逍遙自在!”
惇親王這份猥褻的含意太過露骨,非但云笙臉色煞白,大驚失色,就連站在門口雅善都忍不住紅了臉,而她一怒之下,掉頭就走,同時驚動了屋內的幾人。
薛雲笙擡眼看到剛纔站在門口的是公主,頓時心頭像被人抽了一鞭子,火燒火燎,偏偏他又不能追出去解釋,只能怒看連順,而惇親王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他的侍從急忙找人將他擡了出去。
待一切安靜下來,薛雲笙大步走向連順,壓住火氣低聲說:“跟我來!”
連順夾雜着恐懼與羞怯乃至恥辱的情緒,低頭跟隨他乖乖來到門外長廊下,兩人面對面站定,連順低着頭,咬住下脣,雲笙瞪起眼睛,低聲道:“你把話講清楚,不然休怪我不顧同門情面!”
一見他拿出師兄的身份呵斥,連順感到分外絕望,他嚶嚶啜泣,跪下來,低聲說:“師兄,我沒有忘記師傅立下的規矩,可是那天去惇王府唱曲,他硬把我留下,我掙扎過,痛哭過,可他是王爺啊!我能怎麼辦!我……”他的聲音消失在嗚咽中,雲笙提起的巴掌停頓在半空中,終究沒有狠下心打下去。
他深深嘆了一口氣,閉上眼鄭重道:“你已經壞了我薛家一門的規矩,廣興班不能再留你,出了宮你就另尋門路去吧!”
一聽要逐他出師門,連順頓時急了,拉住雲笙的戲袍苦苦哀求:“師兄!我知道錯了!今後一定遵守門規,憑本事吃飯,自重自愛,再也不幹這下流事了!求你別趕我走!順慶班散了,我的家人也早沒了,如果師兄再趕我走,我真的不想再活了!”
誰知雲笙絲毫沒有動容,依舊是咬定青山不放鬆的態度,說:“就算我可以原諒,但師傅定不會寬恕你,你還是自求多福吧!”
廣興班初入梨園行便立下門規,不靠色相,只憑本事,一旦犯規,必嚴懲不貸!當初連順投入廣興班,他爹也是看中他臺上的功夫,之後也查過他做人清白,誰知入了薛家門下,不出幾月便是這般光景,實在不能再留他了。
聽雲笙如此決絕,半點不留師兄弟情面,連順含淚的眼睛裡透出一道冷光,他抹了抹眼淚,站起身,露出不像十歲孩子的神情,平靜地說:“哼,自重自愛,說來容易,這幾年,你在梨園行紅得發紫,可賺的錢哪裡比得上那些達官貴人吃一頓山珍海味的?都說你薛雲笙無媚容無俗態,真像極了戲裡的那些翩翩佳公子,那又怎麼樣,還不是要在人前哈腰?口口聲聲守着死規矩,可哪裡見得真乾淨!幹了這一行,誰還是乾淨的!我可能年紀小,臺上的經驗不比你豐富,但我絕不像你一樣窩囊!我一出生就是賤命一條,人往高處走的道理比誰都懂……”
他沒說完,雲笙重重摑了他一巴掌,氣得渾身顫抖,連順捂住臉,拔腿就跑,徒留雲笙獨自站在長廊下,氣憤、發愣。
他說得何嘗不對,就算自己死守着門規,可一旦入了這一行,單戲子的名號就已經是不清白了……他頹然地倚靠在廊柱下,彷彿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仰起頭,慢慢嚐到風的鹹味。
良久,一個熟悉的聲音把他喚醒了。
“雲笙……”
他迴轉過頭,看到了公主,她站在背光處,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從語氣中猜出她定是在憐憫他。公主總是如此善良,不顧身份,願意喊他一聲“雲笙哥哥”,但不知從何時起,稱呼上起了微妙的變化。
“公主……”他艱澀地開口,不覺已喑啞。
“我相信你,你是清白的!”
他怔愣,原來她一直沒走,聽到了他們之間隱晦的談話。
他苦澀地笑了笑,突然一陣風起,空氣中襲來淡淡的丁香芬芳。十月初冬,哪來的丁香?他低頭一看,啊,原來是她今□□物上薰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