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那桃樹之下已經聚集了不少人, 卻都不敢靠前, 只隔着一段距離屏息聽看。
武承嗣雖然不通音樂,可那琴音入耳,仍覺着一陣心曠神怡,纔要問“那是誰”, 阿弦卻早已邁步往那邊去了。
武承嗣見狀忙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到了近前,分開前面圍看的人羣,定睛看時,一個喜且驚豔, 一個卻是驚妒交加。
喜而覺驚豔的自是阿弦, 她看着眼前的人,只覺風景如畫,斯人更是美不勝收。
這瞬間,無端竟跟她先前所見的那個七八歲的崔曄的場景儼然“不謀而合”了。
桃樹下還坐着另外三人, 或坐或靠,或凝神看着崔曄, 或仰頭看着別處實則細細傾聽, 各有一番瀟灑風度。
但阿弦眼中卻只看見了崔曄,只見他正襟危坐於桃枝之下, 身着尋常的赭紅圓領袍, 如此普通的衣裳, 卻給他穿的貴不可言, 清雅端方。
他心無旁騖地垂眸凝視琴絃, 似乎全然不知道自己的琴音已經像是最香甜的盛放的花朵一樣,把所有的看客遊客們都如蜜蜂蝴蝶似的吸引的紛至沓來。
就如同周圍的觀者、聽衆一樣,阿弦同樣雙眼閃閃地看着端坐撫琴的崔曄,只覺得每一聲琴音都像是撓在自己的心上,連心絃也隨着那琴絃的顫動而顫動不休,陶醉之餘,不覺傾倒。
當然,在場衆人裡也有對此場景免疫的,但都是些“特異”之士,比如這會兒站在阿弦身後的武承嗣。
正在觀者雲集紛紛迷醉之時,琴音節奏加快,惹得聽衆的呼吸都隨之急促,卻又不敢把呼吸放的過於粗重,怕打擾了這天籟之音。
琴音如同流水潺潺,奔騰起伏之際,一陣春風似也按捺不住,飛舞而起,頓時滿樹的桃花瓣也隨之飄零。
桃花沐浴着春風,如此多情,紛紛地貼着彈奏者的髮鬢、臉頰,肩頭飄落,有的還順着他纖長的手指,頑皮地墜落在琴絃上,像是故意要引起他格外的注意一樣。
直到那修長的手指終於在琴絃上一按,止住了所有顛倒衆生的音調,同時他的目光似有若無地向着阿弦的方向掃了一眼。
琴音停歇,而聽衆們卻兀自像是飲了太過醇濃的香醪,醺醺然飄飄然。
直到有人拍手稱讚:“好一曲《流水》。往常聽人多彈此曲,本已不覺新鮮,今日才知道先前所聽的皆是嘔啞嘲哳,不堪入耳,難登大雅之堂,今日天官親撫這曲,卻是給《高山流水》正了名了。”
發話的是崔曄身旁一名看似身形略顯單薄的青年,但顧盼間卻自有一股不同流俗的氣質。
阿弦不認得此人,可卻認得他身旁隨行的那位面帶瞭然笑意的青年,竟正是當初在飛雪樓上、蒙盧照鄰引薦過的初唐四傑之一,楊炯。
而那人說完後,在兩人身旁,另有一名看似面目尋常的少年發話道:“我這才明白王子安爲什麼執意要天官彈奏,果然是此曲只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他站起身來,端正恭敬地向着崔曄躬身行禮。
崔曄並不動,只是矜持而不失禮貌地向着這少年略微垂首致意。
阿弦雖還在打量,但圍觀衆人卻終於從琴音中清醒過來,又聽到這幾個人的對談,其中便有眼明者叫道:“是吏部的崔天官!”
“還有王勃王子安,楊炯楊盈川!”報出了兩個當世風流的名字,更引起一陣陣驚呼聲此起彼伏。
只有那名年紀最小的少年,衆人並不認得。
那少年左顧右盼,略有些黯然地低下頭去。
雖然引發了圍觀者的騷動,被圍觀的其他三人卻分毫不爲所動,王勃離崔曄最近,正帶笑不知跟他說什麼,楊炯則屈起右腿靠在桃樹上,笑聽兩人說話。
阿弦一看見王勃,頓時就想起那篇《滕王閣序》,一想起滕王閣序,桐縣的種種又走馬燈地出現在面前。
忽然身後武承嗣道:“你瞧瞧他們,出什麼風頭,不就是會做兩首詩,彈幾首曲子嘛,竟然當衆如此招搖。”聲音有些酸溜溜地。
阿弦笑道:“雖然這不算什麼過人的本事,不過我自己是不會的,所以我最敬重會這些的人,但……殿下應當是都通懂的,所以並不覺着稀奇。”
像是羊吃草吃到了一枚荊棘,武承嗣想吐又吐不出來,咽也咽不下去,只咩咩地乾咳着笑了兩聲:“我也只是略懂,略懂而已。”
他忽然又跟柔弱的小羊發現前方有狼出沒般,驚恐地指着那邊桃樹下道:“了不得,你看那些少女,都快要投懷送抱了!哎呀呀,傷風敗俗,成何體統!”
阿弦忙回頭看去,果然見那些妙齡少女們,一個個臉紅心跳,眼神羞澀地上前,或圍着王勃,或圍着楊炯,或羞答答地跟崔曄攀談,有大膽的,便在他們身旁也坐了。
正有一名粉色衣裳的少女向着崔曄遞出了一枝桃花,她的女伴在旁咬着脣嬌憨傻笑。
阿弦冷眼看崔曄如何舉止,卻見他衝那少女輕輕一笑,似乎說了句什麼。
阿弦一看,頓時滿心地醋山醋海,覺着崔曄不該跟那女孩子笑的那樣,她顧不得去理會那女孩子如何,便哼了聲,沒好氣地瞪着崔曄。
誰知正斜睨中,崔曄起身。
旁邊王勃跟楊炯頓時都擡頭看來,卻見他徐步往前,目不斜視地穿過人羣。
所到之處,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給他讓開一條路。
在阿弦驚訝的注視中,崔曄走到身旁,沉靜地看了她片刻,擡手握住她的手,溫聲道:“過來,我給你引見兩個知交。”
幾乎就是在崔曄徑直走過來的時候,阿弦的臉就像是燒紅了的炭,呼呼冒熱氣。
身不由己地被崔曄牽着手領到了樹下,他對着王勃跟楊炯道:“這就是阿弦。”
楊炯是跟阿弦見過的,衝她一眨眼,調侃道:“原來真的是你,久違啦,十八弟。”
阿弦舉手一撓癢癢的臉:“楊先生向來安好?”
王勃則道:“這就是天官心心念唸的人麼?果然是天然脫俗,可喜可敬。”讚了兩句,又看向崔曄笑道:“我當天官爲什麼有閒心答應我輩的邀請,原來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阿弦覺着自己將暈過去了。
幸而旁邊那名少年道:“哈,如果不是天官親自介紹,我還當是個小兄弟呢,原來竟是大名鼎鼎的女官大人,失敬失敬。”
楊炯知道阿弦不認得此人,便說道:“這位是宋之問,字延清。”
***
阿弦被崔曄領走之後,武承嗣被扔在了原地,他憤憤地看着前方那一幕,想要強行參與,卻又有些缺乏底氣。
跟那些擅長琴棋書畫的傢伙們在一起,如果也叫他也做兩首詩彈些曲子,豈不是反而要在阿弦面前露出所謂“略懂”的馬腳?
武承嗣悻悻地轉身走開,只覺得就算周圍鶯歌燕舞佳人如雲,他的心裡也是愁雲慘霧無法開懷,當即沒了遊樂的興趣,帶人返回都城。
怏怏地騎馬正走,突然被人攔住,武承嗣垂眸看去,卻見是路邊停着一頂轎子,轎子裡的人走出來,道:“在這裡遇到殿下,真是巧的很,不過殿下不是去踏青了麼,如何這樣快就回來了?”
這人身形傴僂,面貌奇異,笑得也討嫌的很,竟正是武懿宗。
武承嗣見他哪壺不開提哪壺,很不開心,隨意敷衍了兩句就要走,武懿宗卻似乎窺知他在外頭情場失意,不憚以瘦弱軀體螳臂當車般攔住馬兒:“所謂詳情不如偶遇,我在前頭的閣子裡訂了位子,今日有個新來的西域女樂,聽說生得碧綠的眼睛,金色的頭髮,而且那腰還會……”他及時地打住,對武承嗣道:“殿下可有興趣一同前往鑑賞鑑賞?”
武承嗣原本是懶得去參加什麼酒宴,然而聽說有奇異的女樂需要鑑賞,這卻比鑑賞什麼詩詞、什麼琴音要通俗易懂的多了,當下轉怒爲喜,欣然答應。
當即,兩人來到翠紅閣,小廝們畢恭畢敬請了進內,踏步其中,就彷彿到了極樂之地,處處歌舞昇平,身着各種服色的姬人穿梭,好一派旖旎的溫柔鄉景緻。
武承嗣還未落坐先心曠神怡,更覺着這裡實在比曲池江畔看別人恩愛自個兒幹吃涼風要好的多了。
服侍的垂髫少女奉上酒食,兩人各吃幾杯後,武懿宗問起今日踏青景緻。武承嗣忍不住牢騷:“起先倒是好的,只是被不識相的人攪了局。”
武懿宗打聽明白,笑而不語。
酒力上涌,武承嗣咬牙又道:“明明是我請了來的,最後反被他拐帶走了,沒有天理。”卻渾然不去提阿弦已經許配崔曄、他正挖人牆角的事實。
武懿宗這才笑道:“周國公你實在是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這位女官早就名花有主了,何必還苦苦往上湊?天涯何處不芳草,再者說,我實在覺着女官的姿色其實一般,而且行爲舉止,也絲毫沒有名門淑媛的高貴氣質,着實配不上殿下。”
武承嗣道:“你懂什麼?我就是喜歡她那樣的。”
武懿宗被毫不留情地甩了一句,心裡輕蔑地想:“你就算喜歡,也是看得見摸不着,有個屁用。”
面上卻大拍馬屁:“當然,殿下的品味總是跟我們這些俗人大不相同……”他打量着場中的鶯鶯燕燕們,色迷迷笑道:“我就只喜歡這些身上有些肉的。”
武承嗣不由噴笑。
酒過三巡,西域的女樂終於登場,金髮碧眼,倒也罷了,只是看個新奇,但腰肢果然扭動的異常**,就算是最善於肢體扭曲的蛇也自愧不如。
武懿宗看的目不轉睛,口水吞嚥個不停。
武承嗣瞧在眼裡,又看着那女樂赤/裸的長腿,心中暗自忖度:這美人兒的一雙腿,幾乎就有武懿宗整個人高了,而武懿宗如此垂涎這女樂,如果真的滾在一起,那場景實在是叫人無法想象。
忽然武懿宗道:“殿下,最近可聽沒聽說,樑侯似乎要回長安了?”
武承嗣回過神來:“隱約聽說了,怎麼,消息確鑿了麼?”
武懿宗道:“如今長安消息最靈通的當數殿下,我還想跟殿下打聽打聽呢。”
武承嗣道:“天后並沒有跟我提過。”
武懿宗點了點頭,想了想,道:“說來,這樑侯可也是栽在了女人手上。”
武承嗣一愣,旋即反應過來他說的自然是阿弦了。
武承嗣便說道:“倒也未必,樑侯自己身上不乾淨,倒有一大半怪他自己,如果他是清白無辜的,別人當然也奈何他不得。”
武三思是被貶出長安的,先是名頭不佳,且武三思性子陰狠,武懿宗雖然也並非善類,可想到要跟武三思沆瀣一氣的話,有些與虎謀皮的意思,心裡忌憚。
幸而武承嗣看着是個“容易”相處的。
武懿宗生得別具一格,心思卻也精彩紛呈,他知道自己能上位的原因,跟武承嗣回長安步步高遷的原因如出一轍,只可惜一來他的身體殘缺相貌醜陋到舉世震驚,有目共睹,二來在武氏族譜上他跟武后的親戚關係略有些遠。
所以雖然也沾光高升,卻遠遠不及武承嗣猶如青雲直上般迅速。
但武懿宗清楚的知道,如今的情況下,武氏皇族的人一定要同心一致,顯然在武三思之後,武后最青眼的人就是武承嗣,如果抱緊武承嗣,跟他同氣連枝的話,武后一定會高興,而他的地位也一定會固若金湯。
只是武承嗣偏好像不開竅,總要去親近他們的對頭。
武懿宗不得不說的明白些:“殿下,您覺不覺着,二聖對待女官的態度,有些太過……太過親信了?”
武承嗣眨了眨眼:“不錯,我也這麼覺着,不過女官爲人能幹,你我只怕也不及她,而且又是本朝第一名女官,所以二聖格外寵愛她,也是有的了。”
武懿宗心裡暗罵蠢材,他不得不戳一下武承嗣的痛腳:“但是這女官是要嫁到崔家的。”
武承嗣轉頭看他,武懿宗趁熱打鐵:“要知道那些門閥士族,最看不慣的就是我們這些人,一直暗中針對呢……您看,當初本來聽說是要把女官許配給您的,卻不知爲何又給了崔曄,若是許給您,是代表對咱們武氏族人的嘉許跟信任,但是偏偏給了崔曄,這其中的意思您可細想。”
這卻也是武承嗣的一樁心病,他愣愣地看着武懿宗,渾然想不到對方居然能從這個清奇的角度分析的合情合理。
武懿宗吃了口酒,語重心長地說道:“已經有個樑侯是前車之鑑,我可萬萬不想殿下也出任何意外啊。”
***
讓人沒想到的是,等不到武承嗣出什麼意外,武懿宗倒是先出了意外。
而導致這意外發生的也不是別人,正是阿弦。
聽說這消息之後,武承嗣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有點驚悚,有點無奈,又有點啼笑皆非。
阿弦在皇后面前,告了武懿宗。
那也是阿弦第一次動用進宮腰牌。
到底是知女莫若母,武后在聽說阿弦求見的時候,便笑對身旁的牛公公道:“這孩子一定又是來給我找事兒的。”
牛公公忙道:“娘娘爲何這麼說?”
武后道:“她的性情我最知道,如果不是有要緊事情必須面見,你當她會主動前來麼?”
牛公公還半信半疑呢,但很快就變成了深信不疑。
可對武后而言,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在聽了阿弦的第一句話後,還是忍不住心頭一沉。
武后眉頭微蹙:“你說你要告河內侯,爲什麼?”
阿弦道:“他虐殺了一名府內的婢女。按照《唐律》,無罪而殺本府奴婢,服刑一年,如果是故意殺害,罪加一等。”
武后沉吟:“你有何證據說他殺人?”
阿弦臉上露出又是難過又是憤怒的表情:“我沒有證據,但我就是知道。”
牛公公忙看一眼武后,假意責備道:“哎呀女官,你這不是鬧着玩兒的麼?無憑無據,怎麼告河內侯殺人呢?”
武后則寬容地一笑:“讓她說下去。”
阿弦握拳道:“我沒有證據,因爲河內侯府內的人都懼怕他,就算是知情的人也絕不會站出來說明真相。而且最能作爲證據的……”
閉了閉雙眼,輕輕地吁了口氣:“被害者的屍身,早就給他命人扔在亂葬崗,讓……”
阿弦噤聲,耳畔響起野狗搶食狂吠的可怕聲響。
牛公公瞪大雙眼,卻迎來武后示意地一瞥。
宦官忙後退,殿內其他宮女內侍也隨着退下。
武后看一眼桌上的卷宗,又掃向面前的阿弦,終於道:“不必着急,假如你所說的是真的,我是不會輕饒過他的。”
兩個人四目相對,阿弦終於道:“我、我明白……原本不該向您來說此事,本該先報大理寺,但我知道就算大理寺也不能查出什麼來。”
把心一橫,繼續道:“可是、如果連我也不能說出這件事,那個女孩子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死了,連個爲她喊冤的人都沒有。”
“所以你想爲她出聲,這很好,”武后道:“我並沒有責怪你,事實上,你有權利這樣做,我也很高興你能這樣做。”
武后能說出這番話,對阿弦來說同樣意外。武后道:“既然如此,這件事交給誰來查證呢?”
她思忖片刻道:“不如就交給……侍御史狄仁傑如何?”
阿弦愣了愣,忙道:“這很好!多謝娘娘。”
武后微笑:“我並不需要你道謝。”
阿弦倉促看一眼武后示好的笑,又不敢一直盯着看,她轉開目光望着桌子上堆積的奏摺卷宗等,知道武后政事繁忙,不便久擾。
而且說完了此事後,她再也沒有別的話題可說。
正想告退,武后道:“你最近見過雍王沒有?”
“並沒有。”阿弦回答。
武后道:“他好像有些舉止反常,我知道太平把你的事告訴了他,想必這就是讓他一反常態的原因。阿弦……”
武后思忖着,說道:“如果得閒去見一見雍王吧,畢竟心病還須心藥醫。”
阿弦略一猶豫,才說了聲“好”。
武后目露欣慰之色。阿弦忽地又問:“陰陽師那件事,雍王惹了娘娘不快嗎?”
武后挑了挑眉,繼而帶笑淡淡說道:“兒女們有時候不懂做父母的心意,父母自然有些不高興,但永遠不會怪罪自己的孩子。只是……有時候難免會覺着他們不夠聰明罷了。”
***
李賢回到長安,仍是住在原先崇仁坊的府邸。
找到地方並不費力,有些費力的是如何進內相見。
阿弦在門口徘徊了一刻鐘,眼看天色不早了,幾乎就想明日再來,正轉身要走開,身後路上,卻見李賢跟幾名侍衛正騎馬緩緩靠近。
避無可避,場景有些尷尬,至少對阿弦來說如此。
可是李賢面上並沒有多餘表情,他淡淡地掃阿弦一眼,倘若不是他身後的近身侍衛主動招呼了阿弦一聲,也許他就會這樣走了過去。
這一聲同時也提醒了阿弦,她上前道:“殿下。”
繮繩微微勒住,李賢垂下眼皮:“有什麼事?”
那侍衛正是之前在雍州王府配合處死趙道生的,原本知道李賢同阿弦關係極親近,突然見雍王如此,雖不明原因,卻即刻識相地先帶人回府。
先前衆目睽睽下,阿弦倍覺不安。尤其是李賢並不下馬,如此一來便居高臨下,就像是巨人俯視着地上渺小蒼生。
阿弦道:“我……有幾句話想單獨跟殿下說。”
“不必了吧,”李賢漠然擡起雙眸,“女官應該沒有什麼特別的話跟我說。”
他打馬要走,阿弦一把拉住繮繩:“殿下!”
李賢淡淡垂眸,目光在她原先受傷的手上掠過,傷口已癒合大半,只是爲了避免磕碰,仍是裹着一層薄薄地巾帕。
李賢脣角一動,過了片刻才終於說道:“入府吧。”
***
沛王府舊宅,堂下兩人對坐,李賢並不看阿弦,只是一心一意地看向別處,彷彿這並不是他的宅邸,而是什麼第一次來到的新鮮的所在,所有一切都值得注目留意,長久觀摩,除了眼前的這個人。
阿弦卻懊悔自己答應了武后。
但已經沒了回頭的路。阿弦硬着頭皮開口:“殿下,近來可好麼?”
“如你所見。”李賢仍是那副漠然的模樣,絲毫不看阿弦,“女官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這真是前所未有的一個陌生的李賢了,原先聽了太平描述還以爲是誇大其詞,親眼所見才知道有過之而無不及。
心裡隱隱作痛,阿弦忍不住道:“殿下……是恨我嗎?”
李賢的臉色,看不出什麼表情,像是從哪裡找來了一張玉石雕刻的堅硬的假臉,所以做不出別的表情。
他不回答,雙脣抿在一起,像是竭力封印着什麼。
“公主跟我說過了,”他不開口,阿弦只得自己繼續說:“您已經知道了。”
“知道什麼?”李賢陡然開口,聲音有些尖利而高。
阿弦卻無法回答了。
面對如此拒人千里的雍王,阿弦覺着有一雙手用力擰着自己的心,似乎想把她絞成扭股繩一樣的模樣,疼的滴出了苦澀的汁子。
“你知道的。”她虛弱回答。
“不,我不知道。”李賢似賭氣,又像是傲然地擡頭。
他冷冷地看向阿弦身側空白的地方,像是那裡纔是跟他說話的阿弦,而現在開口的這個是空氣。
阿弦心中茫然地想:也許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自己,比如武后之前是選擇了掩蓋的方式,比如李賢現在則是徹底的否認。
阿弦覺着自己連坐在這裡的資格都沒有了,她緩緩站起身來。
李賢仍是堅定地盯着旁邊的空白。
阿弦轉身走出了兩步,將到門口的時候,她扶着門站住,回頭道:“你可以討厭我,不理我,但是,有一句話我很早就想跟你說……就在我才進長安跟你認識,後來知道了你是沛王的時候,就想跟你說。”
李賢的喉頭動了動,終於問:“什麼話。”
阿弦道:“我很高興你是那樣出色的人,很高興那樣出色的人是……我的阿弟。”
李賢額頭有細細地汗滲出。
阿弦道:“你不忍殺趙道生,說是想身邊有個肯聽你說話的人,我只是想你知道,不管怎麼樣,我都是那個願意聽你說話,願意陪着你的人,阿沛。”
阿弦說完之後向着他一笑,這會兒,她不再在意李賢刻意的冷淡,而是看着一個孤單的值得關愛的親人一樣望着他,然後她轉過身,出了堂下,往外而去。
身後,就像先前武裝在身上的堅冰做成的鎧甲等在剎那分崩離析,李賢低下頭,身子抖的像是才從冰河裡被撈上來,大顆大顆的淚卻從他的眼中跌落下來,他的雙手緊握成拳,蒼白的指骨幾乎要從那薄薄地肌膚底下崩裂刺破出來,最後他用力一拳打在面前的桌子上,從喉嚨裡發出了一聲彷彿月夜下受傷的孤狼一樣的嚎叫。
***
狄仁傑帶人前到河內侯府邸調查的時候,武懿宗才知道大事不妙。
因爲震驚,驚懼,憤怒等交織,他的臉越發扭曲的叫人不忍直視。
狄仁傑卻老練地視而不見,有條不紊地監管底下人做事。
當然,武懿宗其實並不怕真相暴露,府內的丫頭小廝們,都是經過嚴格調教的,就算狄仁傑老於刑獄,也未必能從他們嘴裡得到什麼,因爲武懿宗知道,有些折磨人的手段狄仁傑未必會用出來,但他卻可以隨心所欲,這些底下的人自也心知肚明,沒有人敢得罪河內侯。
武懿宗怕的是,到底是什麼讓武后親自下旨叫徹查此事。
他很快知道了答案。
因配合查案,被請去御史臺吃了大半天的茶,等放出來的時候,正陳基匆匆來到,翁婿見面,武懿宗先冷冷一笑:“可是來看我死了不曾的?”
陳基擰眉:“到底出了何事?我纔回家,馨兒就哭的淚人一樣,我正安撫她……狄御史命人傳我前來問話。”
武懿宗道:“你想知道什麼事,回頭問那個賤……哼。”他沒好氣地哼了聲,擡足要走的時候又回頭盯着陳基囑咐:“狄仁傑很精明,回答他話的時候你多加留意些。”
陳基忙道“是”,又說:“您慢走。”
武懿宗瘸了一條腿走動不靈便,聞言卻偏說:“不快點走,難道要留在這種不是人待的地方讓人當奴才般呵斥嗎?”
“奴才”兩個字,在陳基耳畔迴盪。
一直目送武懿宗隨車遠去,陳基才轉身進御史臺。
而另一邊,趕車來接的家丁問是否回府,武懿宗道:“不,即刻去周國公府。”
武懿宗自然是想去搬救兵的,之前他在樂館跟武承嗣所說的那些話,沒想到這麼快就成真了,簡直像是報應,最先落在他自己身上。
他到底有些不安,怕自己會先武承嗣一步重蹈武三思的覆轍,現在只希望武承嗣可以幫着在武后面前美言開脫。
***
這日傍晚,懷貞坊來了一人。
玄影聽見動靜先迎了出去,那隻小黑貓跑到堂下,往外張望了會兒,卻又撒腿跑了回來。
來者卻是陳基。
兩人相見,並無寒暄,陳基開門見山地問道:“弦子,是不是你在皇后面前告了河內侯?”
阿弦道:“是我。怎麼?”
她的直接承認,讓陳基愣了愣,然後道:“你爲什麼要這樣?”
阿弦輕笑:“我爲什麼不?你也是金吾衛的統領,負責長安安危,有人被謀害,自也有人爲此報官,你問的實在多餘!”
陳基訥訥道:“可那是我的岳丈啊。”
先前武懿宗回府,那時陳基也纔回來不久,兩人見面,武懿宗問起他在御史臺的情形,陳基道:“狄大人只問我知不知道那婢女是怎麼死的,是何人殺死,我只說不知道。”
武懿宗並不滿意:“你也算是一家之主,怎推說不知道?你該說她是被她的遠房家人接了去了。”
陳基道:“我也曾想過這個,但我擔心他們再追問那家人在何處,如果刨根問底起來,恐怕又另生事端。”
武懿宗道:“想要不生事端,你不如去找那個人。”
陳基不解,武懿宗道:“如果不是她在皇后面前告了我,皇后會特意委派狄仁傑?她這是要我走樑侯的老路或者讓我死呢!虧得你們還是豳州出來的情同手足的‘好親戚’,就是這麼親戚相幫的?還是說她因爲什麼記恨了我們武家?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們姓武的過不去?”
武懿宗大發雷霆,最後對陳基道:“你去問問她,她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聽完陳基的話,阿弦臉色冷峻。
陳基甚是艱難地開口:“弦子,不要再跟河內侯過不去了,他、他雖然不比樑侯,但……卻也是個極可怕的人,甚至遠超你的想象……”
“不,”阿絃斷然回答,“正是因爲我知道河內侯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才選擇在皇后面前揭破他。”
“你知道?”陳基詫異地擡頭,“但……”
阿弦看看他,又看向他身後:“我當然知道,你也該明白我是怎麼知道的。”
陳基被她的目光看的毛骨悚然,隨着轉頭,卻驀地發現原本在自己身旁的玄影,不知何時已經跑到了他的身後,它蹲坐在門口處,靜靜地不知在看什麼。
“玄影……在看什麼?”陳基忐忑。
聽見叫自己的名字,玄影回頭瞧了他一眼,最令人奇怪的是,狗子的臉上帶着笑容,咧着嘴,伸出舌頭,樂呵呵的樣子,像是之前在跟什麼人逗趣。
但……那裡明明並沒有人。
玄影卻跳了出去,向着虛空搖動尾巴,似正跟人嬉戲。
陳基駭異地看了會兒,重僵硬回頭:“難道、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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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那是誰,”阿弦垂下眼皮,“你不明白我是怎麼知道河內侯的可怖的?我是從她身上看出來的。”
阿弦停了停,不讓自己想的更詳細,只道:“奇怪的是,玄影不怕她,她也不怕玄影,他們兩個像是認識。”
掃一眼玄影,——那個女鬼正擡手撫摸玄影的頭,玄影受用地微微昂頭接受愛撫。
玄影雖然性情溫順,但只有對熟稔的人才如此,且平日裡若是見到鬼魂它必狂吠示警,可對這女鬼卻一反常態。
陳基的嘴角牽動了兩下:“她……莫非一直跟着我?”
阿弦道:“你該清楚,她已經不能開口說話了,我也是經過很長時間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所以我……不能忍。”
堂下一陣寂靜,又過片刻,阿弦道:“陳大哥,如果你還願意我這樣叫你,我便多嘴奉勸你一句:千萬不要跟河內侯沆瀣一氣。榮華富貴雖好,但不至於要把自己所有的運氣都敗在上面……要知道,這還只是剛剛開始。”
陳基去後,那跟玄影玩的女鬼站起身,兩隻空洞的眼睛裡流出血淚,她的嘴裡也是空蕩蕩的,只是向着阿弦深深地行了個禮,又隨着陳基去了。
玄影依依不捨地往前幾步,衝着她離去的影子吠叫了聲。
阿弦看着這幕,搖頭道:“連玄影都知道念舊情,怎麼人一個個地反這樣冷血。”
才嘆了聲,身後有人道:“你遇見的冷血的人是有,但是熱血的人也同樣不少,何必如此感慨。”
回頭卻見崔曄從屏風後走了出來,阿弦呆了呆:“你不是先回去了麼?”
先前他們兩個正在說話,聞聽陳基來到,崔曄就叫阿弦去見,說他自己會便宜行事,阿弦只當他已走了。
一念至此,忽然想起先前那女鬼今日竟沒有進屋,只在屋外,原來是因爲他在。
崔曄道:“我不放心,便多留了會兒。”
他走到阿弦身旁,擡手在她的頭上摸了摸,把她輕輕攬過來,讓她靠在自己身上:“覺出來了麼?”
“什麼?”
“我的血是熱還是冷?”
當初磕磕絆絆要靠近的“光”,變成現在牢牢抱在懷中的“暖”,阿弦笑出聲,把他抱的更緊了些:“當初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