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袁恕己已經嚴禁走漏風聲,但如李賢所說, 這消息早就不脛而走。
很快的, 長安的市井坊間,紛紛在流傳戶部女官殺了大理寺仵作之事, 甚至有流言說那兇殘的連環殺手, 正是女官本人。
這些流言且說的有憑有據,彷彿親眼目睹一樣。
本來有金吾衛將軍陳基作證,高建被害之時, 是他跟女官急急趕到的。這本是有力鐵證,證實阿弦跟此案無關。
但卻又有人提出奇特的異議,說高建被害之時, 是女官第一個發現的, 她的人就在案發現場——偏偏高建並未如之前遇害的兩人般被兇手徹底折磨……所以女官仍有嫌疑。
而第四個遇害的仵作周利貞, 現場只有女官一人,且手持兇器。
這些流言並沒有被擋在高高地宮牆之外, 甚至宮內也有人在私下裡傳播,大家想起素日跟女官照面的印象, 又按照自己的想法, 構思出無數匪夷所思的花邊流言。
雖然說沒有人敢把這些離譜荒謬的臆測告訴高宗,但是長安發生了這樣重大的事,高宗自然不會絲毫都不知道。
高宗第一反應是震驚, 然後是龍顏大怒, 先前因病弱而氣虛, 素來說話都緩聲慢氣, 然而那股驚怒帶來的憤慨之氣,支撐的高宗起身,他厲聲喝道:“傳旨讓大理寺跟刑部聯手,速速查明真相,再叫金吾衛去詳查,到底是什麼人在流傳這些顛倒黑白的混賬話,朕不能放過這些唯恐天下不亂的混賬!一個也不能放過!”
高宗吩咐完後,又一疊聲地道:“皇后呢?快叫皇后來見我。”說了這句再問:“女官現在怎麼樣,傳她進宮,即刻!”
底下的太監正要領命,外頭傳來武后的聲音,道:“陛下且稍安勿躁。”
太監見武后來了,知道事情有變,便不敢即刻前去傳旨,果然武后向着他使了個眼色,一揮手,太監便退到了殿外。
而高宗已經皺眉問道:“你叫我如何安穩的下來?難道你沒聽說這件事麼?”
武后道:“我正是聽說了纔來見陛下的。”她扶住高宗手臂,叫他仍舊落座,“我讓陛下稍安勿躁,是因爲方纔我已經傳命讓負責此案的袁恕己進宮,好歹聽他講明白當時的情形再作打算。”
高宗道:“傳他幹什麼?爲什麼不傳阿弦?”
武后道:“陛下,雖然真相撲朔迷離,但如今阿弦正是衆矢之的,這個時候你傳她進宮,只怕謠言更要甚囂塵上了。對她絲毫好處都沒有。”
高宗聽她如此說,的確有幾分道理,含憂帶愁:“我怕那孩子受了委屈。”
武后道:“正因爲這樣,纔要快些查明真相,須知道這個關頭上,要做的不是安撫她,找到真兇,一切就迎刃而解。”
武后來之前早就命人去傳袁恕己,這會兒帝后才說到此,外間已報說袁少卿進見,當下忙宣召入內。
袁恕己把近來所查、以及當日所見所聞一一同二聖說了。
高宗自始至終都緊鎖眉頭,手緊緊地按在膝頭,幾次想要打斷他,都給武后悄然攔住。
總算聽袁恕己說完,高宗先問:“現在阿弦在哪裡?”
袁恕己道:“暫時被崔天官帶了回去。”
高宗道:“她、她可傷着了?受了驚嚇麼?”
袁恕己道:“據臣所看,並沒有受傷,驚嚇麼,是有一些的。”
高宗長長地嘆了口氣,只恨不得立刻把阿弦叫來,或者到她的身邊看看她好不好。
武后在旁卻道:“女官去大理寺是爲了找你的?”
袁恕己答是,武后道:“在高建被害一案中,女官指認了周利貞,倘若她存心要報復,去大理寺的話本正該繞開你,怎麼反而去找你?”
袁恕己聽了這一句話,心裡着實佩服武后心細如髮,她竟從這很不起眼的一節之中看出了事情的關鍵所在。
但是袁恕己卻不敢據實相告。
該怎麼說?說阿弦知道周利貞以後將不利於自己,所以第一時間要去確認他安然無礙?這種證詞對爲阿弦脫罪毫無用處不說,反而更加重了她的嫌疑。
於是袁恕己道:“大概是因爲大理寺釋放了周利貞,女官去找我詢問因由,偏我不在。”
這個回答倒也合情合理。
武后擰眉,不動聲色地又問:“那你去了哪裡?”
袁恕己道:“當時臣去了刑部一趟。”
袁恕己先前去殮房查看高建的屍身,走到半路,突然刑部來人,有關於連環殺手案的最新發現。
他着急心切,便從側門離開抄近路前往刑部,是以前門的侍衛跟底下的人竟不知情。
武后又問是何新發現,袁恕己道:“刑部的驗官找到了殺人的兇器。”
“這麼說,周利貞死的時候現場遺留的就不是兇器了?”武后眼中微亮。
袁恕己面露苦色:“不巧,正是刑部推斷的那一種,剔骨薄刃刀。”
“你說什麼?!”高宗按捺不住,語帶怒氣。
袁恕己道:“陛下息怒,這件事臣已經詳細審問過,這所謂的兇器,是大理寺的驗官們拿來做試驗的。”
高宗不懂這話。
原來,刑部驗官來請袁恕己的時候,大理寺這邊兒,驗官們也自緊鑼密鼓地找尋殺人兇手用的是何種兇器,他們各種刀槍劍刺鉤等都準備了一些。
偏偏當時周利貞手中拿着的,是刑部確認了的那一種:剔骨尖刀。
經過袁恕己解釋,高宗總算明白過來,因說道:“這個當然也算不得數!只是巧合罷了!又或者,既然阿弦認爲周利貞就是兇手,那此物當然就是他所有了。”
武后咳嗽了聲,低低對高宗道:“陛下,不要忘了周利貞也死在這把刀底下,而且死狀……跟先前幾名遇害之人是一樣的。”
高宗憤憤無語。
袁恕己道:“陛下不必憂慮,等女官稍事調整,能夠作證後,一定可以水落石出。”
武后則溫聲道:“愛卿是個能幹之人,一定可以不負陛下所託。”
說到這裡,武后對高宗道:“陛下,事情已經問明白了,您還是先歇息,保重龍體要緊,有袁卿在,一定很快就會有進展。”
高宗被餵了顆定心丸,只還有一件事掛心:“我有些不放心那孩子……”
武后微笑道:“這有什麼不放心的,方纔袁卿說了,是崔愛卿帶了去的,難道您不信天官會照顧好她?”
高宗瞭然,笑說:“這倒是。”
武后扶着他回去歇了,叫宦官來伺候,自己出外,同袁恕己離開高宗寢殿,一路往含元殿而回。
進了殿內,武后落座:“好了,現在陛下不在,愛卿心裡有什麼話對我說麼?”
袁恕己不知她指的是什麼,武后道:“先前我問你,女官怎麼一去就找你,你回答的時候臉色有異,你的答覆雖無懈可擊,但卻並不是真正的答案,是不是?”
袁恕己心頭一跳,瞬間心思微亂,若武后逼問起來,該如何回答?
她連自己最細微的神色都能察覺,只怕說謊的話也難以瞞過。
武后端詳着他,突然說道:“你不必爲難,人人都有秘密,女官跟你之間若有秘密,我也不會逼你告知。我只要你一句真心的話。”
袁恕己屏息,擡頭看着眼前的皇后。武后鳳眼微微眯起,沉聲問道:“你認爲,殺死周利貞的是誰?”
袁恕己喉頭一動:“臣方纔……”
武后不等他說完便擡手製止:“我不想聽那些冠冕堂皇的話,我只想聽一句實話,周利貞被殺案子裡,你覺着,動手的是誰?”
她並沒有用“兇手”來形容此事,袁恕己聽出來了。
他隱隱地猜到武后的用意,但卻無法揣測她的心意,因此不敢把自己真正的擔憂說出口,生怕對阿弦不利。
在武后的注視下,袁恕己謹慎說道:“雖然外頭有很多不實傳言,但查案並不是靠流言蜚語,案子尚有許多疑點。”
“你指的是,有流言說女官是兇手?”武后直言不諱地問。
袁恕己道:“是有些居心叵測的人這樣說。”
“居心叵測?”武后似饒有興趣地,“愛卿爲何用這個詞?”
袁恕己略一遲疑,終於說道:“周利貞被殺之時我跟崔天官幾乎第一時間到場,我即刻封鎖消息,不許人走漏出去,誰知太子殿下從外而來,卻在門口侍衛口中得知了此事,我只覺着這件事太過匪夷所思,就算是殮房有人早一步跑了出去,這消息一時半會卻也不至於就傳到門上去,所以我覺着這件事着實蹊蹺,竟像是有人事先預知,提早散佈一樣……”
袁恕己斗膽把自己的懷疑說了,武后頻頻點頭:“不錯。這像是有人要置女官於死地了。如果真的有這種人暗中操縱,那麼周利貞被殺……甚至長安先前發生的三件連環血案,只怕都是這人背後搞鬼。”
袁恕己精神一振:“娘娘所言極是!”
武后道:“愛卿果敢精明,方纔陛下所說你也知道了,這案子就全賴愛卿費心了,希望你及早找到真兇,不要讓居心叵測者陰謀得逞,讓無辜者反受其罪。”
袁恕己拱手行禮,領命退出。
出了寢殿後,袁恕己長長地吁了口氣,雖然案情迷離而艱難,但是他終於知道了武后的心意。
以武后的精明,以及從她方纔的問話看來,她分明也知道周利貞一案之中,阿弦的嫌疑最大,但從頭到尾她都沒有要追究這點的意思,反而引袁恕己去查背後之人。
對袁恕己而言,這就已經足夠了。
***
袁恕己審訊過大理寺殮房的其他仵作,雜役以及驗官們。
前兩次殺人事件案發之時,雖然隔着時間有些長讓人記得不太清楚,可是高建被害一案裡,衆人卻是記憶猶新。
袁恕己很不死心,反覆地詢問了數次,那些驗官跟雜役們都給他問的怕了。
據雜役們交代:周利貞總是殮房裡最膽大的一個,也不怕髒累,可是殮房的人接觸的都是死屍,形形□□的,雖然比平常人要“習慣”些,可到底心內牴觸。
都不像是周利貞,他彷彿天生就是做這一行的,用“敬業”兩字都不足以形容他這種精神,幾乎是有些“樂在其中”了。
這在他人看來,一來有個同僚奮不顧身地“工作”,大大減輕自己的負擔,自然是好事,可另一方面,心裡難免有些不舒服。
而且處置屍首的過程尤其驚悚可怖,所以每次周利貞動手的時候,沒有人願意在跟前兒,往往只留他一個人在屋裡而已。
那天也是同樣,因爲天暗的早,且處理屍首又需要光亮,早早地房內就點燃了燈火。
兩名雜役站在門口,閒話等候,時不時地會看見門內周利貞走動,且在他們議論的時候,屋內還傳出過笑聲,足以證明周利貞自始至終都在房中,不可能竄出去殺人。
袁恕己頭疼不已,親到殮房原地勘查。
他也不顧晦氣,忍着殮房裡那股刺鼻的味道,仔細打量是否哪裡有蛛絲馬跡。
正在專注之時,門口有人道:“少卿?”
袁恕己擡頭,卻見是御史狄仁傑,忙走出來相見:“你怎麼得空來了?”
狄仁傑道:“這種棘手的案子在少卿手裡,如今已經是滿城風雨,我自然是過來看看進展如何了。”
袁恕己道:“辜負你特意跑來一趟的心意,這案子像是進了個死衚衕。”
狄仁傑道:“原本我已非大理寺的人,不該插手,可是畢竟跟十八弟相交一場,實在無法袖手旁觀……若信得過我,少卿不如把案情同我簡略說知?看我是否也能幫着參詳參詳。”
袁恕己道:“你這也是有情有義了。”他深知在查理審案之上,狄仁傑的見解遠勝自己,當即傾囊相告。
狄仁傑聽罷:“怪道你在這裡徘徊,是想查明那周利貞不在案發現場之謎嗎?”
袁恕己點頭:“我深信阿弦的話,她既然說周利貞是兇手,那他一定是兇手。”在認定了這一點後,剩下唯一要印證的自然就是周利貞是如何製造不在場證據的。
狄仁傑微笑道:“十八弟有你這位知己,也是幸運。”
袁恕己卻苦笑:“我看倒是她的不幸,我的幸運。”畢竟這一次周利貞之事,阿弦是爲他才墜入這漫天的流言蜚語漩渦中央的。
狄仁傑一笑,走到殮房中,上下左右仔細看過,忽地問道:“這裡的佈置,可是按照高建遇害那天一模一樣的麼?”
袁恕己道:“不錯,原本已有所改變,是我叫他們又恢復原先一樣的。”
狄仁傑道:“門口的人畢竟並未走近細看,那會不會是有第二人冒充假扮周利貞,而他卻藉機跑出去行兇?”
“幫兇?”袁恕己搖頭:“這不可能。那兩名雜役在門口,旁邊屋內又有驗官,這殮房只有一個出口沒有後門,不管是周利貞還是幫兇,若從前門走都會被人看見。”
正因爲有不少於一個的目擊者信誓旦旦看見周利貞在房內,同時也沒看見他出去,所以阿弦的指認才告無效。
“果然是鐵證啊,怪道先前放了周利貞,”狄仁傑嘆了聲,“也難怪你這樣頭疼。”
袁恕己道:“一定有什麼地方是你我都看不破的。”
狄仁傑道:“其實……我有個奇怪的想法,說出來你不要見怪。”
袁恕己忙問詳細,狄仁傑道:“你我都知道小弦子的本事的,一旦是她所插手的事,多半跟神神怪怪逃不脫干係,所以我有個大膽的揣測,既然按照現下的推理已經無處可破,那……能不能以鬼神揣測?”
“這……這是什麼意思?”袁恕己雖認同狄仁傑所說,一旦跟阿弦有關的便多半牽扯鬼神,但卻仍不懂他所指。
狄仁傑細心解釋,道:“你想,高建被害的時候周利貞並未出去,那麼我們就暫時認定周利貞真的在這間屋子裡,可是另一方面,小弦子卻又指認他殺了人,那麼我們再暫時認定周利貞殺人。那麼問題是——周利貞怎麼才能身子在這間屋子裡,卻又在外頭殺了人呢?”
袁恕己聽了這一番看似“不通”的話,又聯想狄仁傑方纔所說“鬼神之論”,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我知道了,你是說……殺人的是周利貞的鬼魂?這是……”
狄仁傑笑了笑:“自古以來有‘借屍還魂’的說法,那麼,會不會也有‘借身還魂殺人’一說呢?”
兩人你看着我,我瞪着你,袁恕己嚥了口唾液,雖這話聽着匪夷所思,但心裡早認同了狄仁傑這說法:“只是……假如這是真的,卻又怎麼才能印證?”
正在這時,有一名差官急匆匆來到,行禮說:“少卿,外頭、外頭天官陪着女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