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儼跟阿弦兩人上了臺階後便各自分開了。
因爲明崇儼要去含元殿見武后, 阿弦則去寢殿探望高宗。
臨別之前,明崇儼低低對阿弦道:“周國公在盯着你呢,天官的情敵可不容小覷呀, 果然還是得及早成親, 那些狂蜂浪蝶才能知難而退,你說是不是?”
阿弦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明崇儼便笑着去了。
阿弦才轉過身, 武承嗣便走了過來:“明大夫跟你說什麼, 說的這樣高興?”
阿弦道:“沒什麼,一些閒話罷了。監正大人怎麼在此?”
“先前來拜見姑母,”武承嗣嘆息道:“唉,跟你說過多少次了, 不要如此多禮, 叫我承嗣就好,阿嗣也是極好的。”
“我可不敢失禮。”阿弦道:“您是要出宮去了?”
“你要去哪裡,我陪着如何?”武承嗣不答,只是有些期待地看着阿弦。
阿弦道:“不必了, 我要去陛下寢宮。”
武承嗣有些疑惑:“去哪裡做什麼?我隱約聽說你好似常去見陛下。”
阿弦便扯謊道:“是明大夫算到我在旁邊,加上御醫們的治療,陛下的病就會好的更快些。”
“啊……是把你當吉星來看待了。”武承嗣笑了起來,“怎麼他也不給我算算,我近來也常常覺着頭暈眼花,一定也缺個吉星高照。”
阿弦見他雙目爍爍只盯着自己,敷衍說:“御醫們大概在等了, 監正大人,稍後再見。”
武承嗣道:“那也罷了……”話未說完,阿弦已迫不及待擦身而過,武承嗣忙道:“以後你叫我阿嗣就是了,記得啊。”
阿弦又假裝沒聽見,埋頭疾步往前。
背後,武承嗣凝視她靈秀的身影,良久,才惆悵地長長嘆了聲:“爲什麼這樣的美人兒不是我的呢?”
***
阿弦來到高宗寢殿,還未入內,就聽到裡頭高宗在催促問道:“怎麼阿弦還沒來?去瞧瞧走到哪裡了,是不是路上有什麼事?”
阿弦在外猛然聽見這句,心裡不知是何滋味。
門口的宮人早急急忙忙稟告了,高宗聽說到了,來不及叫宣,便扶着小太監走了出來。
阿弦忙先行禮,手上微微一熱,卻是被高宗握着手,笑道:“怎麼遲了這許多?可是戶部的差事忙麼?”
阿弦道:“並不忙。”
雖然連日來也見過高宗許多回,但對他這種“親暱”仍是有些難以禁受,雖然明知他是自己的父親,可是從小到大從不在身旁,乍然如此親近,讓阿弦很不適應。
高宗道:“朕已經吩咐過許圉師,不許讓他累着你,你自己卻也要多加留意,別太操勞了。畢竟你跟他們不同。”
阿弦聽了這句,越發覺着刺耳,忍不住正色道:“陛下,我是女官,跟朝中官員是一樣的,並無什麼不同。”
高宗一怔,繼而道:“是是,朕知道。朕不過是擔心你太奮不顧身了,你瞧你……”他打量着阿弦的身段跟臉色,滿含擔憂地說道:“最近好似更加清瘦了。”
阿弦啼笑皆非。
自從她回來長安後,雖然說宅子裡少了個虞娘子,然而卻多了兩個能幹的管家娘子,卻是崔府盧氏夫人派了來的,負責阿弦的飲食起居,一日三餐,永不落空。
虞娘子在的時候,阿弦還時常有個早起晚歸,或者賴牀之類,不肯好生吃飯,但被這兩人看着,竟是一頓也不能缺,阿弦得閒摸摸手臂跟臉頰,自覺多了好些肉,不僅是她自己,連玄影也都又被喂的肥壯起來。
但縱然如此,在李治的眼中居然還是那個“清瘦的可憐”的孩子。
李治早叫人預備了好些糕點果子之類,便拉着她在桌邊兒坐了,讓她吃點心,又問哪一樣可口。
阿弦被他無微不至的關懷籠罩,覺着自己像是被一面無形的柔軟的網罩住,這網充滿了高宗遲來的“父愛如山”,之前的十六年間阿弦早習慣了煢煢獨立形影相弔,這會兒就彷彿是生長在不爲人知的僻寒之地的野草,忽然被移植到春暖花開的熱土之中,從根到莖都被那種突如其來的熱度充斥,汩汩地冒着熱氣兒,何止發熱,簡直都快熟了。
阿弦又詢問高宗身體如何,李治道:“比先前好的多了,御醫說朕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朕想,一定是你經常來看望朕的緣故,對了,上次你帶的那個芝麻胡餅很好,朕向來不愛吃這種東西,你帶的那個卻是不同,吃了一整個呢。”
終於說到阿弦喜歡的話題。阿弦笑道:“那個是纔出爐的時候最好,我帶進宮裡來都冷了也軟塌了。”
“是嗎?”高宗詫異而嚮往:“若什麼時候能跟你一塊兒在宮外吃新出爐的就好了。”
阿弦咳嗽:“其實那不過是最普通不過的小吃,比不上宮裡御廚們的手藝,只不過陛下不常吃那些東西,所以覺着新鮮而已。”
高宗頷首道:“想是各有其長。”
說到這裡,高宗因握着阿弦的手,低聲又問道:“朕聽說,把你養大的那個,是曾經伺候過先帝的朱妙手?”
阿弦道:“是朱伯伯。”
高宗小心翼翼問道:“他可跟你說過,當年是怎麼回事?”
阿弦垂了眼皮:“伯伯從來並未提過半句,他只說我是孤兒。”
高宗心頭一刺,竟不敢再問下去。只有拿了一塊兒蟹饆饠道:“來來,嚐嚐看這個好不好。”
阿弦謝過,接了在手,一口一口咬吃,原本是沒什麼食慾,但這點心的確美味,吃了半個後就再無顧忌,便把剩下半個也都風捲殘雲地吃了。
高宗見她吃的香甜,才略放心,心裡那句話卻盤旋良久,高宗道:“阿弦……”
阿弦順手又拿起一個饆饠,正先吃了口茶緩緩:“嗯?”
高宗無端緊張:“以後你能不能……能不能叫我……”
正在此刻,外間有人道:“娘娘駕到。”
阿弦原本是坐在高宗身旁,聞聲便跳了起來。
高宗略覺失望。
***
雖然那日跟武后“相認”,彼此動容,然而自此之後,一切卻又彷彿回到了原來的樣子,武后並不會對阿弦表示出格外的親熱,而阿弦……也“一如往常”。
就彷彿那一次緊緊抱着她落淚的,另有其人。
武后進殿後,見高宗坐着,阿弦立在身旁,正拱手行禮。武后笑了笑道:“你們卻在這裡吃東西這麼清閒?有什麼好吃的?”
阿弦沉默,高宗道:“叫御廚準備了幾樣點心,朕看阿弦近來瘦的更可憐了。”
武后瞥了阿弦一眼道:“還算過得去,聽說崔家讓個極厲害的管家娘子照顧她起居,應該很快就會養好。”
高宗便笑道:“但如果太勞心勞力的話,就算多好的補品也是枉然。朕方纔跟阿弦說,讓她不可因戶部的事情過於操勞,皇后你說呢?”
武后道:“這是陛下的一片心意,臣妾當然也這麼覺着。但一切還得從她的意思纔好。”
在高宗對面落座,看了一眼阿弦先前咬了一口擱在旁邊的蟹饆饠,武后笑道:“這是什麼稀罕的好東西,我來嚐嚐。”
她竟舉手拿起阿弦吃過的那塊,自己就着咬了口,笑道:“果然是美味。”
阿弦從旁看個正着,待要攔阻已來不及,且武后明明已經看過是她咬過的饆饠,她竟毫不在意。
高宗並未察覺,只順勢說:“這是長興坊裡新流傳的胡人小吃,還是太平告訴朕的,特意讓張公公給做的。”
武后津津有味地又吃了幾口,回頭招呼阿弦:“怎麼不過來坐?一塊兒吃。”
阿弦道:“臣不敢。”
武后笑對高宗道:“陛下你瞧瞧她,這幅拘謹的樣子都不像她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高宗越發心酸心疼,便對阿弦道:“皇后都發話了,快過來坐着一塊兒吃。”
阿弦只是搖頭不肯。
武后嗤地笑了出聲,對高宗道:“我先前跟陛下說過,這個孩子最愛乾的就是‘抗旨’,如何,可領教了?”
高宗笑道:“阿弦她……”
武后道:“其實,不用陛下喚她,我自有法子。”高宗纔要問她是什麼法子,武后已經站起身來,她走到阿弦身旁,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到桌邊兒,按着肩頭令她落座。
原來是“強行”的法子。
阿弦無法抗拒,遂木訥地任由她安排,武后見她坐了,自己也才挨着落座:“方纔你那個已給我吃了,我再賠你一個就是了,可不要就因此惱了我。”
說着,武后自己拎了一隻饆饠放在阿弦的面前,笑吟吟道:“來,補給你一個好的。”
***
離開大明宮,阿弦無精打采地往回,車行半路,忽地有人攔着。
探頭看時,車窗邊探出一張笑容可掬的臉,道:“女官大人,我們陳大人問女官大人可有空賞光飛雪樓麼?”
阿弦道:“做什麼?”
“我們大人請客。”
“抱歉,我不得閒。”阿弦一口回絕。
正要讓車伕前行,那小廝又道:“我們大人特意叮囑,要我告訴女官,是爲了故人來京而請客。”
“故人?”阿弦疑惑。
小廝笑道:“正是,你去了就知道了。”
阿弦猜不透這話意思,但提起陳基,頓時想起上次不歡而散,何必又徒增尷尬。
因此仍是一心要回懷貞坊,車行半路,阿弦因惦記那聲“故人”,到底有些放心不下,便讓馬車調頭。
車馬來到飛雪樓,阿弦下樓,擡頭看時,匾額字跡宛然,瞬間彷彿回到了當初自己才進長安,站在飛雪樓下聽樓上盧照鄰唸誦《長安古意》時候的情形,那種無比震撼之感,仍是這樣清晰。
只可惜,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
那跑堂的當然認得阿弦,急忙領着拾級而上。
來至二樓,阿弦一眼瞧見角落裡一張桌子旁,是陳基靠牆而坐,今日他並未穿那威風凜凜的官袍,而是一身常服,帶笑不知在跟旁邊的人說什麼,眼睛卻時不時地瞥向樓梯口,當看見阿弦出現的時候,眼中忍不住地笑意閃現,舉手向着她一招。
阿弦見桌子不大,且只有陳基並那陌生之人,心中冷悸,自覺陳基一定是隨口誆騙,哪裡有什麼故人!偏偏自己最愛上當。
皺眉,阿弦轉身便要下樓,那邊陳基叫道:“弦子!”匆匆跳起來追了過來。
阿弦心中大惡,頭也不回地下樓,見他追的急,阿弦抄近路往後門處趕去。
纔出門來到巷子裡,陳基已經追上:“弦子!”他縱身一躍,順勢握住阿弦手腕,將她攔住。
本能地,阿弦反手一甩。
陳基只覺着手肘痠麻,頓時鬆手往後跌去。
阿弦餘怒未消,喝道:“我說過了彼此不要再見面,陳大人就不用費盡心思了!”
陳基默然看着她。
阿弦無言以對,轉身欲去!
然而就在轉過身的剎那,阿弦的眼前出現一張熟悉的黑胖的臉,這人站在阿弦身後,此刻呆呆地望着她,彷彿有些不認識她是誰了。
阿弦愣了愣後,不由脫口叫道:“高建?!”
這來者,竟果然是在桐縣縣衙裡跟阿弦“要好”的高建,也不知是幾時來京的,衣裳雖已經換了,但仍是這般皮糙肉厚的憨實模樣。
高建見阿弦呼出他的名字,這也才肯信了她就是阿弦:“你……阿弦,真的是你?”
高建也猛然竄了過來,張開雙臂待要抱緊,驀地想起一件事,忙訕訕地縮手,兩隻肥厚的手掌交握,高建道:“你原來、原來是女孩兒麼?”
阿弦見他張手又縮手,笑道:“是啊。”
高建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紅了臉,撓撓頭道:“我早就知道,你長的這樣好看……絕不可能是男人。”
兩人說話之時,陳基已經佔了起來,正在拍打身上泥塵。高建早也搶過來扶住:“哥哥怎麼樣?”
阿弦也有些羞愧,本來以爲陳基不安好心,不由分說地便錯怪了他,如今見高建赫然就在眼前,阿弦只得低聲訥語地說道:“陳……是我、我誤會你了。”
陳基卻衝她笑了笑,道:“沒什麼,還是我自個兒不好,誰讓我就賊眉鼠眼地讓你誤會了呢。”
自嘲一般。
兩人說了這兩句,旁邊高建越發看出不妥。
畢竟原先陳基在桐縣的時候,不管他去何處,都會有個小尾巴跟着他,那是阿弦。
從年幼到年長,阿弦對陳基的話言聽計從,甚至不敢反駁,就算有人說一句陳基的不好,阿弦也會替他打抱不平。
但是方纔一見,情形卻彷彿倒轉了過來似的。
高建只得先拉住阿弦的衣袖,道:“好不容易盼了你來,咱們進去吃酒去!”
阿弦道:“我不能喝酒。”
高建笑道:“咦咦,爲了我接風洗塵的酒也不喝?”
阿弦無奈:“那好,進去坐坐無妨。”
三人這才重又回到飯館之中,分列而坐。先前跟陳基說話的那人也已離開。阿弦問道:“那人是誰?”
陳基道:“是個部裡的同僚,方纔他在吃飯,正好遇上。”
阿弦道:“既然是高建來了,爲何不事先同我說一聲?”
陳基道:“我怕你知道後,就不來我這裡了。”
阿弦嘿然無語。
高建在旁親自給他們斟酒,阿弦忙搶過來,給他倒了一杯,又問道:“你怎麼想起來長安了?”
高建笑道:“其實我早就想來尋你們了,只是不知道你們在哪裡,又怎麼樣,怕給添亂,近來有個客商經過,提起長安女官十八子的事,大家都轟動起來,就派我來看看情形了。”
阿弦挑眉,悄然瞥了陳基一眼:“難道就沒有聽說……”
她本是想問高建是否聽說陳基官職連升,如今貴爲“皇親”,但畢竟此刻跟陳基並不似之前相熟,這些半是玩笑的話倒是不能說了。
高建也未曾會意,只問阿弦當女官種種。阿弦略說了兩句,也問起桐縣之事。
三個人正說着,阿弦忽地看見一個“人”停在走廊盡頭的門口徘徊不去。
阿弦只當尋常,並未在意,不料片刻,就好像房間裡有什麼奇異的漩渦之類,“刷”地一聲,便將那“人”生生地吸拽入內。
阿弦挑眉,耳畔似乎聽見那“人”的慘叫之聲,甚是駭人,驚的阿弦猛地便站起身。
正在此刻,那房間裡出來一個人,竟是個婀娜女子。
阿弦定睛再看,吃驚不小,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韋洛。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夥伴們~(╯3╰)
其實盧家收爲義女這段,一開始的設定是收爲親女兒(具體自是有交代的),至於原因是這樣的,——盧家認了,皇家的嫌疑自就沒了,這是武后的打算。
我正在思考要不要再改過來=w=
至於大婚,讓小明算好了日子,基本上就……
阿叔:我覺着明日甚好,先生你以爲呢?
明先生:天官,你的矜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