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眼前一花, 接下來所發生的, 讓她如在夢中。
所有一切都變得恍惚不真, 這種感覺太過怪異,超出她所有想象。
阿弦雖未經人事,但也誤打誤撞“見過”或“聽聞”許多男女之間歡好之事, 很是直截了當, 在她看來, 又多是不堪,比如之前跟着敏之的時候所見的那些……讓她望而生畏生嫌棄厭惡之心。
但此刻所經歷的, 卻是見所未見, 聞所未聞。
更是想象不到, 世間有這樣簡單卻充滿了曖昧纏綿意味的動作。
本來只是蜻蜓點水的瞬間, 卻像是百年般綿長深刻。
神魂也像是在瞬間凝固停滯。
直到脣上的溫軟短暫地離開,模糊迷離的目光仍像是被狂風吹亂了樹葉,搖晃的滿地斑駁光影錯亂。
***
崔曄的聲音在耳畔道:“阿弦……”他的聲音比先前更深沉了幾分, 前所未聞, 顯得有一絲陌生。
阿弦眨了眨眼, 終於又看清眼前所見。
崔曄的目光仍然溫柔,臉色平靜,除了眼尾上有一絲很淡的輕紅。
對上這雙眸子,方纔發生了什麼依稀浮現,阿弦本能後退,身子緊緊地貼在車壁上。
“你……”她好像失聲,等發現自己能開口, 卻偏不知道要說什麼。
崔曄看着她茫然失措的模樣,終於張開雙臂,將她抱入懷中。
阿弦越發受驚,試着掙了掙。
崔曄嘆道:“別動,阿弦。”
他曾抱過她許多次,阿弦甚至不記得有過多少次,但是這一回……不一樣。
他的身體很熱,就算是隔着厚厚的衣衫,也能感覺到,又或者根本不是他身上發熱,而是她自己。
原先因瘋狂趕出城來,迎雪吹風,又相送袁恕己,身心冷徹,直到如今,卻彷彿又置身暖爐,天壤之別。
緊緊地靠在他的懷中,被他的氣息包裹,讓人更加心神不屬。
“阿叔……”阿弦總算找到自己的聲音,“你、你爲什麼……”
他爲什麼要那麼做,弄得她更糊塗了。
崔曄又再用力將她往懷中緊了緊:“阿弦討厭我這樣做嗎?”
阿弦不知如何回答。
崔曄垂眸,阿弦腦後有些散發綰不整齊,懶懶地伏在細細的後頸間,他忽然想再去親一親。
這種渴望,他原先竟不知道能到達如此強烈的地步。
暗中調息,崔曄道:“我知道阿弦心裡很亂,其實我的心中也很亂。”
阿弦愣住。
崔曄緩緩說道:“起初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當我發現我喜歡你——而這種感覺,遠遠超出從桐縣開始的親情,不僅僅只是像‘阿叔’對待阿弦一樣……你在我眼裡不再只是個特別些的孩子,而是……對我而言無法放手的人。”
他當然知道這種行爲嚇到了她,上次在懷貞坊的一句話,便將她嚇得逃之夭夭,所以這次,他選擇說清楚,讓她明白自己的心意。
在江南看見她跟桓彥範談笑無忌甚是親暱,到方纔看見袁恕己緊緊地抱她入懷,他心裡都有種微酸而揪緊之感。
崔曄當然知道,桓彥範同她不過是兩小無猜性情相投而已,而袁恕己那一抱,也是單純的感激多些。
他理解所有,卻仍有些無法忍受,這種感覺……
如果沒有錯的話,就叫嫉妒。
“方纔我親了你,”崔曄深深呼吸:“如果……討厭這種感覺,那就是不喜歡我,如果你喜歡……”
他看着阿弦,卻並沒有要等她開口的意思,反而自己接着說道:“有一件事我是肯定的。”
阿弦擡頭掃他一眼,又忙低頭:“什麼?”
崔曄微笑:“我雖不知你覺着如何,但……我是很喜歡的。”
阿弦覺着自己將要暈過去。
***
正當馬車進城,阿弦依稀聽見外頭行人說話之聲,驀地想到一件事,舉拳推了兩把:“我得下車了。”
崔曄緩緩鬆開,摸摸她的額頭:“別貿然下去,留神着涼。”又說:“你要去戶部還是家裡,我送你就是了。”
阿弦低着頭,小聲說道:“我借了人的馬,得還給人家。”
崔曄問道:“誰的?我叫人送還就是了。”
“不用,我自己送還。”阿弦向着車廂門口挪去。
崔曄道:“稍等一下。”將她拉了回來,把風帽給她兜起來,又將披風整理了一番,“以後別這樣冒失,我可不想看阿弦生病。”
阿弦不敢擡頭,“嗯”了聲:“我、我去了。”
這車內她半分也呆不下去,整個渾身冒着熱氣,心跳的這樣急,又喘不過氣來,感覺簡直怪異至極。
只倉皇若逃般往外。
眼見她將出車廂,崔曄道:“阿弦……”
阿弦遲疑回頭。
崔曄道:“方纔,你討厭我麼?”
阿弦的臉紅若桃子,兩人目光相對,她咬了咬嘴脣,一言不發地回身“桃”之夭夭。
身後崔曄目送她離開,又掀起車簾看出去,見她小小地身影翻身上馬,消失於風雪之中。
長吁了聲,崔曄回身,靠在車壁旁邊。
半晌,他舉手在脣邊輕輕撫過。
非但阿弦不知所措,連崔曄自己都意想不到,他竟會……做出這樣破格逾矩的事,從未想過,也全無演練,而是在面對她的時候,自然而然地便發生了。
他知道這樣不對,但是……卻又暗自慶幸,這所有發生的一切。
***
且說阿弦下車上馬,起初心裡仍是迷茫不清,幾乎不知要去向哪裡,幸而這老馬識途,不等阿弦吩咐,得得地朝着自己熟悉的路而行。
天際仍飄着細雪,長安城已成爲銀裝素裹的世界,冰天雪地,本該寒徹入骨,但對阿弦而言,身上卻仍是暖意融融,好像有一團火,正偎在心頭上。
沿着長街往金吾衛衙門而行,門口翻身下馬,便有一名侍衛迎上來,阿弦道:“這是你們陳郎官的馬,勞煩還給他。”
那侍衛將馬兒牽了去,阿弦便自己回身往戶部的方向踏雪而行。
雪花打在她的風帽上,又飄落在額頭,臉頰上,絲絲沁涼。
阿弦擡頭看天,長長地吁了口氣。
口中呵出的白氣很快消散在空中,但心中的那無端的悸動卻仍無法退卻。
驚自然是有的,但除了“驚”之外……
來不及細想那是什麼,阿弦忙搖了搖頭。
雙腳踩雪,發出的咯吱咯吱聲響,前方覆雪長街,看似一望無垠。
可不知不覺間,阿弦眼前所浮現的,赫然竟是在桐縣的那個黃昏雨夜,崔曄揹着她回家的那條被雨浸溼了的青石板路。
怎麼能想到……竟會是今天這樣?
現在她還覺着不真呢。
舉起手來捏了捏臉頰,不知怎地有些麻木,再用力幾分,才覺出了疼。
“你在幹什麼?”詢問的聲音在身前響起。
阿弦戛然止步,卻見在她正前方,敏之不偏不倚地攔住站着。
“沒……”阿弦咳嗽了聲,將手又縮回了袖子裡。
“沒?”敏之冷笑,“臉都捏腫了,先前我怎麼不知你有這種自虐的嗜好?那會兒我打你一下兒,你還不依不饒地呢。”
阿弦不答,往左邊避開一步,垂頭而行。
敏之見她今日格外沉默寡言,越發奇怪:“你已經追上了袁恕己,將他家中之事告訴了,怎麼還是這般垂頭喪氣的模樣?難道追丟了?”
阿弦一愣:“你怎麼知道……袁少卿家裡的事?”
敏之道:“昨夜你夢中所見,亦是我的所見,我怎會不知。”
直到現在阿弦纔回過神來,有些警惕地看着敏之:“那你豈不是什麼都知道?”
心頭一緊,就想到方纔馬車裡的情形,但是轉念一想,有崔曄在,敏之纔不敢現身,自然也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麼,這才又鬆了口氣。
不料敏之見她一刻緊張,便道:“方纔是崔曄載你回來的?”
阿弦復又心跳,咳嗽了聲轉開話題:“你以後不要自行隨意地出現好麼?”
果然敏之問:“爲什麼?”
阿弦道:“若是我做什麼你都會在場,那成什麼體統?”
敏之得意笑道:“做鬼最大的好處就是隨處可去,百無禁忌,再說,你有什麼怕讓我看見的?”
阿弦原先沒想那麼多,但是被他一提,越發想的“深遠”了,之前雖然也常見過不少鬼,但是敏之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另類。
試想,假如她要換衣裳,洗澡……或者做其他的私事,他肆無忌憚地冒出來,又怎麼說?
心裡有些忐忑。
正在此時,身後有人叫道:“弦子!”
阿弦正在想敏之之事,雖然聽見腳步聲,卻只當是行人,直到聽見這一聲呼喚。
微微遲疑中,敏之看着她身後的人,不悅道:“這小子又想幹什麼。”
陳基見阿弦並未回頭,便加快腳步。
正快要到了阿弦身旁,阿弦終於轉身,拱手行禮:“陳郎官。”
陳基腳步一頓:“弦子……”
阿弦面色如常,道:“馬兒我已經交給金吾衛的門上,多謝郎官先前相助。可還有別的事?”
敏之在旁笑道:“好,答的好,就是這樣。”
陳基啞然,道:“並沒有別的事。只是……好久不見,想同你說幾句話而已。”
阿弦沉默。
敏之嗤之以鼻:“有什麼話說?莫非這小子想腳踏兩隻船麼?”
阿弦瞥他一眼,想讓他住嘴。
不料陳基問道:“是不是……還有什麼在?”
原來陳基方纔追過來的時候,遠遠地見阿弦一人往前,忽然間她止步,向着旁邊挪開數步才又繼續,倒像是給什麼讓路一樣。
且方纔又隱隱地聽她似乎在說話……是以猜疑。
阿弦見他自己提起,索性道:“是。”
陳基臉色微變,胡亂看一眼旁側:“是什麼……可怕麼?”
阿弦點頭:“是有些兇惡,不過不礙事。”
不料敏之不耐煩:“這個小子也配打聽這些?跟他囉嗦什麼?”竟掠到陳基身前,向着他面上徐徐吐出一口冷氣。
這一股寒氣直衝眉心,若是尋常體弱之人被這樣一吹,定要立刻害病。
阿弦知道厲害,喝道:“不許!”上前將陳基一把推開。
陳基正覺着無端端眉心透涼,那股突然而來的寒意讓他通身在瞬間森然,正難受中,遽然被阿弦一推,幾乎踉蹌跌倒。
陳基震驚擡頭,見阿弦擋在他身前,向着虛空之處喝道:“不要亂來。”
陳基驚魂未定:“真的是……”
阿弦見他已經站穩身形,欲言又止,垂眸道:“若是沒有其他事,我要去部裡了,郎官也多珍重。”抱拳一揖,後退兩步,轉身去了。
敏之冷笑着看了陳基一眼,追上阿弦道:“你倒是還挺關心他的。”
阿弦道:“他並沒得罪你,你爲什麼要害他?”
敏之皺皺眉:“我就是討厭他而已,何況又死不了人,頂多病一場。”
***
來至戶部,披風上已落了厚厚一層雪,阿弦將披風除下,抖了乾淨,書吏接過去給她掛在爐火旁邊。
敏之自來熟地在她書案旁邊坐了,阿弦挽起袖子略烤了一會兒火,便去翻看桌上公文。
敏之在旁看着她凝神細看的模樣,嘆道:“你可真是個古怪之人,好端端地當什麼女官,勞心勞力,時不時還有性命之憂,被人當成棋子就這樣高興麼?”
阿弦正凝神想事情,竟沒聽見他在說什麼。
敏之嘆了聲:“傻成這個地步,也是難得。”
阿弦才擡頭道:“你方纔說什麼棋子?”
敏之啼笑皆非:“說你這個棋子,爲人上天入地,倘若之前江南一行你折在那裡,豈不是千古奇冤了?”
阿弦道:“有什麼冤不冤,是我自己想要去做的事。”
敏之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說道:“那你可知道,那括州刺史張勱,在押解長安的路上,暴病身亡?”
阿弦一驚,擡頭看向敏之:“是真的?”這件事因已移交大理寺負責處置,是以阿弦竟不知情。
敏之道:“你不如猜猜,他是真的暴病身亡,還是……”
“是有人想殺他滅口?”
敏之笑道:“孺子可教,那你不如想想,是什麼人想張勱死?”
阿弦不禁握緊了拳:“武三思?”
敏之挑了挑眉,然後笑了笑:“就算你知道,你又能怎麼樣?”他若有所思道,“就連崔曄也奈何不了他呢……何況是你?”
阿弦微怔:“阿叔?他怎麼了?”
敏之斂了笑,沉聲道:“你不如再猜一猜,當初害的崔曄那一行人折在羈縻州,又是誰的幕後主使?”
阿弦驀地站起身來,緊緊地盯着敏之,但在這時候,她卻又想起當初在樑侯府地牢裡,摩羅王曾要挾武三思的那句話。
敏之冷笑道:“你不必過於驚訝,崔曄當初還懷疑我呢……但直到如今,他應該已經……”忽然敏之轉頭看向門口:“有人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留言終於破萬了,真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