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在傳言出現後第一次回到戶部, 不出所料地受到了許多形形□□眼光的注視或者窺視,但是除此之外,卻也有許多人真心實意、一如既往的相待,比如阿弦手底下的書吏, 戶部尚書許圉師,侍郎崔知悌, 以及藍郎中等。
他們並沒有提外頭的傳言, 只是例行公事似的相待,這反而讓阿弦覺着自在, 許圉師問了幾句家常,就交代阿弦要緊急待辦的公務。
阿弦埋頭於文案之中,大半天的時間纔將手頭的公務處理妥當, 發了幾份給書吏,吩咐下面去辦, 又交了兩份給頭頂侍郎過目。
坐了這半晌,總算無事一身輕,阿弦出門鬆快筋骨,忽然看見兩個鬼在廊下竊竊私語, 鬼鬼祟祟。
許久不曾見過它們,阿弦心裡居然生出一種熟悉感,走上前道:“你們在說什麼?”
兩鬼先是後退了一段距離, 才欲蓋彌彰地回答:“女官,我們沒說什麼。”
阿弦皺眉:“我明明聽見,你們好像在說天官如何。”
兩鬼聽了, 大驚失色,話都來不及說,刷地便消失不見。
阿弦瞠目結舌,回想方纔隱約聽見的兩句話,似乎是說“庫房……秘密”之類,轉頭看向庫房,忽然想起了那日自己從寒江獨釣燈裡取出來的那一卷“天書”。
她重新回到庫房,環顧周圍,往日跟黃書吏相處的種種一點一滴浮現,以及他消失的那日。
阿弦擡頭,看着頭頂那盞燈籠,仍是那副蒙塵的《寒江獨釣》圖,孤舟,蓑笠翁,一把魚竿,阿弦站在底下,仰頭望着,目光來去間,落在了那一葉扁舟上。
似乎有個清朗入心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他念道:“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繫之舟。”
那本來,是屬於記憶中一個極美好溫馨的場景,她僅存在心裡不容被侵壞的回憶,這一刻毫無預兆地突然出現,像是晴空打了個驚天霹靂。
***
自從傳言起後,阿弦藉機回到懷貞坊,並沒有立刻回崔府。
她有些擔心如何面對崔府衆人,索性不去面對,縱然崔曄勸過她幾回,阿弦只是拖賴。
今日她匆匆地回到懷貞坊,因心神恍惚,居然沒有注意門口還停着一輛崔府的馬車。
連門公有話要說都沒留意,只是低着頭快步入內。
拐過角門的時候,纔有一名丫頭攔住了她,道:“先前崔府的夫人來了,虞姐姐正想讓我派人去看看女官什麼時候回來呢。”
阿弦戛然止步,如果是平常的日子倒也罷了,但是在現在……現在她無心再見他人。
本能地遲疑中,玄影先跑了出來,然後,緊跟着是盧夫人的嬤嬤走出來,一眼瞧見,即刻笑吟吟地說道:“果然夫人是神機妙算,說那狗兒跑的歡快,一定是您回來了,果然說中了。”又回頭朝內嚷道:“少夫人回來了。”
阿弦轉身跑的機會都消失了。
盧夫人坐在堂下,正在看那隻小黑貓一瘸一拐地挪到門口有點太陽餘暉的地方曬暖,聽到說阿弦回來,又驚又喜,忙揚首往外張望。
虞娘子也來到門口朝外打量,卻見阿弦慢吞吞地邁步從側廊走了出來。
虞娘子見她似有心事,怕她在夫人面前應付不當,忙出來道:“怎麼了,事情做的不順麼?”
阿弦道:“沒、很好。”
虞娘子道:“是不是傷口有什麼不妥?”着急要檢查阿弦的手臂。
“不,不必了,都沒有事。”阿弦推開她的手,勉強深深呼吸,邁步進了堂下。
裡頭,盧夫人總算盼她走了進來,便微笑道:“我估摸着也該是休班的時候了,怎麼回來的這樣遲?”
阿弦行了禮,道:“有點雜事耽擱了。”
盧夫人道:“這幾天又很忙麼?”
“不算太忙。”
“那……怎麼竟不回府裡去住?”盧夫人輕聲地問,面上帶笑,並沒有任何責問的口吻,只是滿懷關切,“老太太問過我好幾次,問是不是哪裡有些疏漏的地方,又或者是曄兒惹了你不高興之類的。”
阿弦口乾的很,很想喝口水,卻不是時候:“讓夫人跟老太太擔心,是我的不是。其實都沒有……只不過我置身是非之中,連累府裡,很是過意不去,一時沒有臉回去而已。”
盧夫人當然知道她心結所在,特意繞了半天彎,不料阿弦竟直口說了出來,盧夫人既驚且笑,又有些無奈:“流言這種事,我也見過多了,只不要去在意就是了,若因爲那些東西影響了自個兒的好日子,那就得不償失了。”
阿弦眨了眨眼,當然,盧夫人對自己很好,老太太雖有顧慮,卻也是個慈祥和藹的老人。當初瞞着成親是沒有選擇,但是現在……
阿弦屏住呼吸,說道:“夫人……那倘若那並不是流言呢?”
盧夫人雙眸微睜,似乎一時沒回味過來這句是什麼意思。其實她是知道的,正因爲知道,纔不知如何反應。
阿弦只是想要吐露真相,但卻不忍去看夫人面上表情,更加不敢等她的回答。
說完後,阿弦道:“實在抱歉的很。”她深深躬身,退後兩步,轉身出門去了。
虞娘子着急道:“阿弦!”要攔住她,她卻置若罔聞,快步而去。
身後盧夫人目送阿弦離開,擡手扶着額頭。
虞娘子焦心,不知阿弦爲何如此反常,又怕夫人因而不悅,便進來解釋道:“請您見諒,這幾日事情實在太多,阿弦先前還受了傷……”
盧夫人驚道:“受傷?”
虞娘子道:“是,有些事他們也不肯告訴我,天官該是知道內情的。”
盧夫人點了點頭,又坐着出了會兒神,纔對虞娘子道:“我今天來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看看阿弦好不好,心想着若是她好,就回府裡去住就是了,免得傳出去又引起些不必要的揣測。不過既然阿弦她……啊,我就先不勉強她,只是等她回來,你幫我轉告她,她一直都是崔府的兒媳婦,崔府也一直都是她的家,等着她回去呢。”
虞娘子聽了最後幾句,眼眶不僅紅了,忙屈膝深深行禮:“是,我知道您的意思,會如實轉告的。”
盧夫人笑了笑:“還要先辛苦你好生照料阿弦了,若有什麼需要的,只管去府裡取。”
***
盧夫人去後,虞娘子忙派小廝出去找尋阿弦,看她到底去了哪裡。
阿弦這會兒,卻在飛雪樓上,跟周國公武承嗣喝酒。
先前阿弦無法理清自己的心緒,逃也似地離開府裡,玄影緊緊跟在身後,不知不覺一人一狗到了平康坊。
飛雪樓熟悉的招牌懸掛,阿弦擡頭望着二樓,突然想起當初住在平康坊的時候,就是在這裡,聽見盧照鄰念“得成比目何辭死”,如今,她果然嘗過了這種魂牽夢縈的真正喜歡一個人的滋味,可是就好像當時念這首詩的盧照鄰的心境——他那會兒是求而不得面前坎坷重重,而如今,阿弦顯然也有同感。
正在出神的時候,二樓上探出一個頭來,竟是周國公武承嗣,他驚喜滿面地望着底下的阿弦,笑着招手:“小弦!真的是你,我還當他們哄我玩呢,乾站着做什麼,快上來。”
身後傳出女子嬉笑的聲響,有幾個油頭粉面的姬人探頭出來,許多雙眼睛好奇而驚喜地往下打量。
阿弦疑惑地看着武承嗣,他依舊是一副熱鬧的、喜氣洋洋的模樣,似乎從不知道喜怒哀愁,阿弦覺着自己憂悶的心境跟這種喜樂歡暢的人物不相融合,衝着他一揮手,轉身領着玄影就要走開。
誰知才走了幾步,樓內響起一片驚呼,還有下樓梯的咚咚聲響,是武承嗣雞飛狗跳地跑了出來,他攔着阿弦:“怎麼了?人家都說相請不如偶遇,平日裡請你都請不到,今天你自己撞上門來……”
阿弦望着他笑嘻嘻的樣子:“殿下,你都要成親了,怎麼還在這裡胡鬧?”
武承嗣滿面無辜:“成親也不妨礙我吃酒呀,你也是一樣,不用被崔府的人約束,我看你近來都瘦了。”他突然又看向玄影:“這個傢伙倒是吃的肥了好些。”
阿弦啞然失笑,武承嗣已經拉着她的手臂,帶她進樓。
戶部許圉師等相識對待阿弦的態度,雖然讓她覺着自在,但到底有些故意的成分在內。
但是面對武承嗣,這種感覺就像是面對一個隨時失憶或者根本沒有記憶的人一樣,他當然該知道那些流言,但他竟絲毫都不在乎,而且舉止神情絲毫做戲的跡象都沒有。
倒是真的讓阿弦啼笑皆非了。
武承嗣帶她上樓,斟酒,又叫歌女們唱的唱,跳的跳。衆女樂當然對阿弦大名“如雷貫耳”,如今見面,瞧着像是個俊美瀟灑的貴公子,那些流言蜚語,對她們絲毫無擾,反而更添了幾分傳奇之感,這些人心喜十分,笑嘻嘻地唱作起來,瞬間耳旁鶯歌燕舞,所謂醇酒美人,不過如此。
阿弦吃了一杯酒,看着這歌舞昇平的場景,不由笑道:“怪道世人都想要有錢有勢,原來是爲了這般境界。”
武承嗣道:“不不不,有的人雖然有錢有勢,卻天生不喜歡這樣境界。”
阿弦詫異,武承嗣笑道:“你怎麼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你們家裡的那位不就是不喜歡的麼?連袁少卿還賞臉跟我吃過幾次酒呢,天官可真是巋然雷打不動,真是不解風情。”
阿弦笑:“那我現在替他向殿下賠罪了。”
“好好好,”武承嗣捧起酒來,“那我可是求之不得的。”
兩個人吃了兩杯,武承嗣身邊原本有幾個閒人,無非是些小官兒跟商賈之類,漸漸地都消失不見,只有幾個歌女還在各司其職。
武承嗣便悄悄對阿弦道:“小弦,你真的是我的……表妹嗎?”
阿弦見他問起來:“殿下覺着呢?”
武承嗣:“我也不知道,總之姑母說是,那就是,她說不是,就不是。”
阿弦對這妙答報以大笑之聲,武承嗣見她明眸皓齒,笑得明燦,便道:“橫豎不管是不是,你也都還是小弦。又不會憑空多出幾隻眼睛、幾隻手來,你說是不是?”
阿弦長嘆了聲,點頭道:“很是,很是,世人真是癡愚,如果都像是殿下這般豁然,天下太平了。”
武承嗣被誇獎,紅光滿面,手舞足蹈,幾乎要隨着那些舞樂一起翩翩。
卻因爲阿弦提到太平,他接口道:“太平最近有些不大對勁,她怎麼了?我聽說是喜歡上一個謀逆罪人,那人偏給皇后殺了?”
阿弦不回答,只是吃酒,武承嗣道:“算了不管她,小丫頭罷了,過兩年長大了,這種事早拋到腦後去了。”
阿弦頭一次覺着武承嗣如此面目可愛,同他吃了幾杯,隱約有了醉意,武承嗣比她吃的更多,借酒裝瘋,靠坐在阿弦身旁,說道:“小弦,我倒是覺着,你要是我表妹也好,你看……崔曄對你多差,害你瘦了許多,又有心事,如果你是我表妹,咱們一起去跟姑母說,讓她把你嫁給我。你說好不好?”
阿弦人雖然半醉,心裡明白的很,何況更因爲這種醉意,把心裡那原本很難說出的話也都變得容易了。
阿弦舉手,一把將武承嗣探在自己面前的頭推開,道:“殿下你就老老實實娶你的鄭家姑娘吧,聽說那姑娘厲害的很,再敢胡說,小心河東獅吼。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心裡只有阿叔一個人,也只能裝得下他,別人想也不用想。”
武承嗣很不忿,嗤嗤地往外噴酒氣,阿弦道:“你怎麼跟玄影似的。”促狹地擡腳,故意在他的椅子上踢了一下。
武承嗣冷不防被顛在地上,嗷嗷叫痛。
阿弦呵呵而笑,又低頭看桌子底下:“玄影呢?”
目光所及,卻見玄影站在門口處,玄影旁邊的,是一截袍擺跟底下黑色官靴,從一截袍擺看出來人的身份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是阿弦偏可以。
她直起身子,果不其然地看見崔曄正在跟前。
笑,漸漸地從她臉上消失了。
***
崔曄同阿弦回到懷貞坊,便吩咐虞娘子準備些醒酒湯。
阿弦並沒有要喝的意思,正好借酒壯膽。
她拉着崔曄進書房,又吩咐虞娘子不許人去打擾。
關起書房的門,阿弦靠在門扇上,望着面前的人:“我有事要問你。”
崔曄仍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你說。”又溫聲責備道:“你手上的傷還未全好,不該在這時候喝酒。”
阿弦喃喃道:“我顧不得了。”她停了停:“先前我從戶部找到的那一卷東西,阿叔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崔曄眼神微變,脣動了動,並沒有立刻回答。
阿弦問:“你知道的是不是?”
雖然崔曄並沒有回答,可是一貫對他的瞭解,讓阿弦確信,他的確是知道這卷天書的意思的。
“阿叔知道的話,”阿弦聽見自己的聲音忽然有些沙啞,“爲什麼不肯告訴我,是……不能告訴我的秘密嗎?”
崔曄這纔回答道:“是。”
阿弦道:“是關於什麼的秘密?”她閉了閉雙眼,說道:“黃書吏臨死之前要見的人,是阿叔嗎?”
一句話出口的感覺,就像是一步步走向懸崖邊上。
崔曄的喉頭動了動,沉聲道:“我原本不知道。”
“那是爲什麼知道了?”
“看到這卷字的時候。”
“這到底是什麼字?黃書吏爲什麼要見阿叔?”
“因爲他想把這卷字給我。”
阿弦在等他進一步的解釋,但他遲遲不說,阿弦自覺像是站在懸崖上的人,已經隱隱地看見底下漆黑無邊的深淵,現在差的……是背後被人推上一把。
作者有話要說:
發現《閨中記》多了個火箭炮,順便感謝愚石扔了1個火箭炮投擲時間:2017-11-19 18:42:05這位小夥伴吧~
加油加油加油,努力努力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