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鬢的蒼雪色在瞬間迅速地消失, 眼角的魚尾紋也一一不見了蹤影, 原本淡漠現在因爲震怒而散發怒氣的眼睛, 卻成了一雙彎彎地明亮笑眼。
這是一個甚是俊美開朗的貴族少年,只要看見他的臉, 就會讓人忍不住心情變好, 甚至無端地認爲他一輩子都會這樣快活無憂。
“我說過……我不想在這裡、親手殺了你!”無愁主咬牙切齒,原本貴雅的相貌有些扭曲,手掌卻一寸寸地縮緊。
因爲生來的陰影, 阿弦對被人扼住脖子的舉止深惡痛絕, 因此當初崔曄在雪谷中如此對她,還被她狠狠地踢過幾腳。
“誰……求你了麼!”因爲氣阻於喉, 阿弦的回答含糊不清。
火灼般的記憶跟危在旦夕的現實交纏, 阿弦用盡全力擡起左手,在無愁主的肘關節處狠狠一擊。
完全沒想到在這種生死關頭, 阿弦還能準確地反擊。
穴道被擊中,半條手臂瞬間痠麻。
然而無愁主的反應甚快,左手一揮, 手掌齊平,用的是“手刀”,——手掌似刀鋒, 寒氣凜冽地向着阿弦頸間“砍”了過來, 這一次卻是奪命殺招, 乾淨利落。
就在無愁主的手刀將削斷阿弦脖子這緊要關頭, 阿弦握着喉嚨, 啞聲叫道:“子綺!”
無愁主原本煞神似的神情在聽見這兩個字的剎那,陡然僵硬。
那手刀也像是中了什麼魔咒般,堪堪地貼在阿弦的頸間,卻再難往前一寸!
***
阿絃動也不動,眼珠卻轉了轉,往旁邊斜看了眼,確定無愁主的手刀並沒有真的劈落自己的脖子,這才緩緩鬆了口氣。
“你……方纔說什麼?”忽地無愁主問。
阿弦纔要離他遠一些,無愁主反手按落,擒在她的肩頭:“說!”
肩膀被他握住,就像是被鐵爪扣住一樣,鋒利的五指幾乎刺入皮肉。
阿弦大叫:“子綺!”
他的手勁霎時竟大了些。
阿弦痛哼出聲,肩胛骨都有些忍受不住地咯吱作響。
無愁主的手略鬆開些:“你……怎麼知道?”他緊緊地盯着阿弦的雙眼,“你是朝廷的鷹犬,是武后的爪牙?”
阿弦道:“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過路人。”
“那你怎麼知道……”他欲言又止,只是重複,“你怎麼知道。”
阿弦無法解釋。
而且這也不是三言兩語能解釋明白的。
就在阿弦緘口不語的時候,無愁主踏前一步:“說實話。”他咻咻然說,氣息幾乎吹到阿弦臉上,像是垂死的老虎忽然想要吃人。
“你不會相信的。”阿弦終於回答。
“你說,我聽。”惜字如金,那原本漠然的雙眼裡卻有焦灼在涌動。
阿弦並不是不想說,只是怕在這個時候說出來,反而會死的更快。
無愁主十分在意自己的身份,所以就算進了山莊,同他說了這許久,他都不曾說起過他的出身,姓氏等,甚至但凡跟這個沾邊兒的,他都避而不談。
假如阿弦說自己可以“無師自通”,那麼對於無愁主來說,最想做的只怕就是把她殺之滅口。
正在兩人相對的時候,外間有個聲音傳來:“少主那邊有人來傳話。”
無愁主默默地看了阿弦片刻,手仍是按在她的肩上,走前一步道:“什麼話?”
那人站在外間,垂手道:“少主身子不好,請您過去看看。”
無愁主頓了頓:“知道了。”
那人倒退數步,回去覆命。
無愁主轉頭看向阿弦,忽道:“你不是想見你的人麼?”
阿弦苦笑:“莊主說話算數?”
無愁主鬆手,邁步往外:“看我的心情罷了。”
***
這一次,無愁主卻並未說謊。
阿弦隨着他,出院門又走了半刻鐘,便來到又一重院中,無愁主先行進門,等阿弦邁步進內的時候,卻聽見玄影熟悉的吠叫聲。
阿弦驚喜過望,忙往內而去,卻見一個黑衣小婢領着一個人走了出來。
阿弦一見,腳步戛然而止:“姐姐!”原來這跟着小婢走出來的竟是虞娘子。
虞娘子上前握住阿弦的手,先前也正擔憂她的安危,見平安無事,幾乎喜極而泣。
阿弦道:“姐姐無事麼?玄影呢?”
虞娘子忙拭淚:“無礙,玄影……在裡頭,你放心,它也沒事,只不過被關了起來。”
阿弦道:“關起來了?”
虞娘子看一眼旁邊的黑衣小婢,握着阿弦的手引着她走到一邊兒:“先前你離開後,我聽見門上有異樣響動……”
虞娘子把開門發現小黑貓一節說了,然而在她坐等阿弦來到的時候,先前那嬤嬤重又返回,仍無表情地請她隨着走一趟。
虞娘子雖有心不去,但人在屋檐下,就如阿弦所說只能見招拆招,因此隨着此人出門。
不多時,就來到現在的這個院落。
但虞娘子見到的,顯然並不是無愁主,而是一個戴着面具的怪人。
阿弦聽到“面具”,問道:“是什麼樣兒的,是不是雪白獰眼,看着像是鬼一樣?”
虞娘子點頭:“你也看見他了?”
阿弦點頭,又問發生了什麼。
那面具怪人懷中抱着的,卻是先前的那隻小黑貓。
但是在他旁邊的一個鐵籠子裡,拴着的卻是玄影,玄影原本正在亂刨地,見虞娘子來到,便人立而起不住地叫,又伸出嘴巴去啃那鐵欄杆。
虞娘子道:“你是何人,怎麼把我家的狗兒關起來了?”
那怪人尚未說話,他懷中的小黑貓跳了出來,竟走到虞娘子身旁,伸出爪子搭在她的裙子上。
虞娘子低頭看了眼,並未動作。
面具怪人卻道:“她喜歡你,你爲何不抱抱她?”
虞娘子聞言,這才俯身將小貓兒抱了起來,手撫摸過貓兒溫暖的皮毛,虞娘子定神又道:“請你把我的狗兒放了。”
怪人卻道:“你不怕我?”
虞娘子問道:“你是指這張面具麼?崑崙奴的面具比這個還可怕,我見過許多,有何可怕。”
怪人沉默。
虞娘子抱着黑貓,見玄影跳動的厲害,便走過去安撫,玄影見了那貓兒,叫的更加響亮了。
“不要惹他,”怪人捂着耳朵,似乎有些痛苦:“吵的很。”
虞娘子忙退回來,繼續求道:“我的狗兒十分乖巧,你把它放出來,它就不會吵擾了。”
“放出來?你看。”怪人伸出手,手背上赫然兩個齒痕,滲着血。
虞娘子吃了一驚:“是玄影咬傷了的?”
“玄影?”怪人喃喃,“好獨特的名字。”
虞娘子自忖失言,忙道:“對不住,是我一時沒看好了讓它出來闖禍,您如果要罰就罰我好了。不要爲難它,狗兒是無辜的。”
怪人聽了這話,面具臉擡起:“你居然肯爲了一條狗受罰麼?”
虞娘子點頭:“是,錯在我,不在它。”
那猙獰的鬼面之後的兩隻眼睛被半籠在陰影裡,看不清楚是何神色。頃刻,怪人道:“狗兒有你這樣的主人,也算是有福了。”
虞娘子心中一動:“其實我家夫君……她先前被人叫走,我等了很久還沒回去,不知道她在哪裡?”
“你的夫君?”怪人沉吟,“我不管那個。”
“不管?”虞娘子不解。
怪人道:“那個歸我舅舅……歸愁主管。我不知道你的夫君現在如何了。”
虞娘子驚疑:“我夫君……會好端端回來,是不是?”
怪人不言語。
虞娘子屏住呼吸,有種不祥預感。大概是察覺她的不安,怪人道:“你不必擔心,未必就會有事。”
未必?那就是說……無法保證。
虞娘子心頭狠狠一顫。
但是她反而更加鎮定下來:“你是誰?你……爲何要戴着面具?”
這面具怪人雖看着可怖,然而聽他的言語說話,卻不像是個窮兇極惡的人,而且玄影咬傷了他,他並未就傷害玄影,只是關了起來,或許……事情還有轉圜餘地。
怪人聽了虞娘子的問話,半晌才道:“我當然要戴着。”
“爲什麼?”
“因爲……”怪人道:“因爲我沒有臉。”
虞娘子心頭一跳:“這是什麼意思?”
小黑貓在她的懷中,“喵”地叫了聲,露出尖尖地小乳牙跟粉紅色的舌頭。
怪人望着黑貓,喃喃說道:“我是這世間最多餘的人,本不該出生的,我的出生只會招來無窮的災禍,我卻什麼都做不了,我是個廢人,是個沒有臉的無能的廢人。”
虞娘子本來有些驚怕,然而聽了這一番話,不知爲何,竟戳中心頭某處。
“不該出生?”虞娘子低語。
怪人低着頭不言語,面具後露出了青色的頭髮,看着頗爲整齊,且他的聲音也並不蒼老,可見是個年青人。
虞娘子道:“是你的家人不要你了麼?還是……是你的孃親,因爲某種原因被迫丟下了你?”
怪人渾身一震,仰頭失聲叫道:“你、你說什麼?你怎麼知道?”
他的反應這樣激烈,那小黑貓都給嚇得一躲。
虞娘子搖頭:“我不知道啊,我只是猜的,因爲你的話……”略微遲疑,“讓我想起了我自己。”
大概是這山莊有一種無形的詭異可怖的氣息,就彷彿真的來至了與世隔絕的地方,或者天地將要毀滅的前夕。
又大概是因爲這面具怪人說那句話的時候,語氣太過自傷而絕望。
以及阿弦的吉凶未卜。
所以虞娘子竟然會有種“孤注一擲”之感。
她把自己的身世告訴了面具怪人,只是並沒有提起許敬宗等人的名字而已。
面具怪人聽罷,聲音裡透出一種悲涼的笑意:“原來這世間有這許多悽慘的生離死別……”他的聲音顫抖。
虞娘子卻也看見從面具背後,悄然地滑落一滴淚珠。
***
虞娘子將事情經過同阿弦說罷,道:“所以他並沒有爲難我……你怎麼樣?”
阿弦哪裡敢告訴她無愁主之反覆無常殺性激烈:“雖然如此,仍是不要大意。”
她心頭轉念,握住虞娘子的手說道:“姐姐,你聽我說,萬不得已的時候,一定要先保存自己的性命。”
虞娘子一驚,還未答覆,裡頭無愁主已走了出來,掃了虞娘子一眼道:“你,好生照料少主,若有差池……”
虞娘子緊緊地握着阿弦的手腕:“求你不要爲難我夫君。”
無愁主的眼中掠過一絲無情涼薄。
阿弦知道他雖看似人畜無害,實則脾性暴戾無常,當即反握住虞娘子手腕,將她往自己懷中拉了過來。
把虞娘子抱了抱,阿弦在她耳畔低低叮囑:“姐姐記得我的話,好生照料自己跟玄影,千萬不許有事!”
“那你呢……”虞娘子幾乎哭出來。
阿弦已經鬆開她,往外幾步,跳了出門。
***
阿弦自忖凶多吉少,不敢跟虞娘子多說,只求她能保住性命就成了。
但在出門之時,聽見玄影激烈的叫聲,仍是忍不住眼中溼潤。
她快步來到廊下,深深呼吸,對無愁主道:“你能不能答應我,不要爲難他們?”
無愁主緩步走到她身前:“哦?這個女人跟這條狗嗎?”
阿弦道:“是。”
無愁主道:“你憑什麼這樣向我要求?”
阿弦道:“我可以告訴你我的秘密,‘子綺’。”
無愁主喉頭動了動:“好啊。”他突然展顏一笑,這一笑……卻依稀又有些阿弦先前所見的那風華絕代的美少年之風姿了。
——到底是什麼樣的仇恨,纔會讓他變成了現在這樣可怕的人?
“你要起誓。”阿弦盯着他的眼睛。
無愁主笑道:“若有違背,讓我當不成閻王,做最沒用的鬼如何?這對我而言是最厲害的懲罰了。”
阿弦勉強可以接受。
無愁主卻又道:“其實你不該拿這個跟我交換,我說過不會爲難跟武氏無關的女子,何況他……”
他輕笑停口:“總而言之,你吃虧了。”
阿弦倒是不在乎吃不吃虧,橫豎主動權在他手中,只要先保虞娘子跟玄影無礙,她的心事已去大半。
當即,阿弦便將自己能“通靈”之事說了。又道:“方纔你碰到我,我便聽見有個女子如此呼喚你……那時候,你們好似都很年輕,似乎是在哪裡遊玩……”
無愁主原本淡然無波的臉,神情難以形容。
但雙眸卻有瞬間的惘然,那種眼神,似乎追憶起什麼往事。
阿弦長籲口氣:“我說完了,要如何處置,隨你。”
雪從夜空中降落,零零落落被風送了進廊下,阿弦摸了摸鬢邊,仍是溼冷一片,又摸摸下頜,幸而小鬍子粘的牢靠。
無愁主道:“你以爲,我會殺了你嗎?”
阿弦道:“這不是你的初衷麼?”而且阿弦既然能“通靈”,無愁主的身份只怕“朝不保夕”,遲早都會給她探知。
無愁主道:“隨我來,我要讓你見一個人。”
這一次,卻竟是仍回到了上次的“馬廄”院中。
還未靠近門扇,就聽到有個久違的熟悉的聲音殺豬般響起:“你們……都不想活了麼?竟然如此對我!”
阿弦聽了這個聲音,頓時想起了先前馬廄裡兩個下人的談話。
居然,真的是他。
阿弦在驚愕之餘,竟覺一絲好笑。
原來這慘烈大叫的人,竟正是先前被貶出長安的樑侯,武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