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
這樣陌生的稱呼傳入耳中, 就像是喚醒了在阿弦極幼小的時候、被塵埋的場景。
她躺在搖籃之中,裹在襁褓之內,懵懂天真,無知無覺。
如此可喜可愛不知愁苦的小小嬰孩,本來只應被妥帖地照料,被無盡的愛護。
卻偏偏遭受荼毒, 嚐遍人生艱難困苦。
但在這剎那,阿弦彷彿忘記了所有。
被武后緊緊抱着的感覺,就像是一頭扎進了雲端裡,身體先是極麻痹, 然後又極鬆軟。
她不知雙腳所踏何處,更不知雙手在哪,連臉都是麻酥酥地失去了知覺。
這是她渴慕而久違的懷抱,本該是母子間最尋常的擁抱,卻曾是她最奢侈遙不可及的。
最初的掙扎過後,彷彿力氣也隨之消散無蹤。
只有眼淚活潑起來, 完全不經同意地就開始肆意奔流。
就在武后說完那句話後, 牛公公從外跑了進來。
一眼看見武后抱着阿弦,牛公公忙側身, 又小聲道:“娘娘,陛下跟公主殿下到了。”
***
牛公公才稟告完畢,殿門口人影一晃, 是高宗跟太平齊齊來到。
兩人進門的瞬間, 武后才放開阿弦, 擡手在眼角輕輕掠過。
阿弦則默然無聲地往旁邊退開一步,垂首而立,趁人不備牽着袖子將臉上淚痕擦去。
太平還未進門,就瞧見阿弦,她原本還扶着高宗的手肘,見狀便鬆開,飛跑了進來叫道:“小弦子!”
牛公公順勢扶住高宗。
而武后看一眼太平,未曾吱聲,便上前對高宗道:“陛下怎麼來了,夜晚風重,留神龍體。”
高宗只忙着一點頭,眼睛便落在阿弦身上。
此刻阿弦拱手行禮:“陛下。”
高宗看一眼她身旁的太平,勉強道:“回來了?回來就好。”
阿弦聽得這樣略略帶顫的一句,心陡然酸脹難言。
太平正拽着她的袖子着急道:“你先前怎麼不聲不響地就辭官走了?是不是有誰得罪了你還是欺負了你?”
阿弦道:“並沒有,只是我自覺有些不堪重負,所以纔想離開的。”
“你是說當女官很累麼?”太平天真地問,又笑道:“那你可是多慮了,難道你不知道父皇下旨給你賜婚了,你若不愛當女官,以後嫁到了崔家,索性就只當清閒自在的世家婦不也正好兒?不過以後我可又要改稱呼叫你師孃了。”
阿弦先前跟武后相見,心潮起伏澎湃,各種滋味彙集,悲歡喜憂無法理清,然而聽着太平這樣的爛漫言語,卻不由面露苦笑。
而武后親自扶着高宗走了過來,武后嗔怪道:“太平,怎麼越發一點兒規矩禮數都不懂了?”
太平回頭笑道:“橫豎小弦子又不是外人。”
太平尚且年幼,且口沒遮攔,這種事自然不會告訴她,然而此刻這一句卻歪打正着似的。
在場的高宗,武后,以及阿弦聽在耳中,瞬間各自有不同感念。
高宗畢竟牽掛阿弦許久,這會兒親眼見到她,又聽太平一句話掀起了心底波瀾,竟不禁咳嗽起來。
阿弦禁不住擡頭,眼神中流露擔憂之色。
武后從旁看見,便對太平道:“太平過來,母后有話要問你。”
太平因才見了阿弦,有心跟她多說幾句話,聽了武后叫自己,只得先撇開。
臨去仍悄悄跟阿弦道:“我抽空找你去玩。”
武后領了太平,藉口暫時離開,牛公公扶着高宗落座,也自退下。
高宗方喘息了會兒,對阿弦道:“這幾日你離開長安,都去了哪裡,一路上可平安順利?有沒有吃什麼苦?”
他因病弱這些日子,說話也顯得氣虛而緩慢。
但就是這聽似平常的幾句話,卻惹得阿弦的眼睛溼潤:“我……路上一向平安,也並沒有吃苦。”
高宗瞭然地笑了笑:“你雖如此說,朕卻知道,你一定是報喜不報憂了。”
阿弦不敢擡頭,生恐被他看見自己流淚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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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一時也沒了言語,只怔怔地看着阿弦,片刻才說:“你過來些。”
阿弦鼻子塞住,含糊不清地道:“陛下。”
高宗招招手:“來。”
阿弦吸吸鼻子,往前一步之時,又舉起袖子胡亂地抹了抹臉。
她走到高宗跟前,高宗擡頭看着她:“皇后方纔都跟你說了?”
沉默片刻,阿弦才“嗯”了聲。
高宗遲疑了會兒,終於伸出手來,小心地握住阿弦的手。
不知如何,阿弦眼中的淚流的更急了。但她一聲也沒出。
但高宗看着啪啪掉落的淚珠,如何能不明白,頓時之間也鼻酸淚落。
又過了會兒,高宗擡起袖子也拭了拭淚,才道:“阿弦,你想如何,只管跟朕說,不管是什麼,朕都會答應你。”
阿弦道:“我什麼也不要。”
高宗打量着她紅腫的雙眼,格外心疼,沉聲道:“你是不是不喜歡去盧家?朕也不喜歡,朕想把你堂堂正正地認回來,讓天下人知道朕有這麼能幹的女兒。你說好不好?”
阿弦的眼前早就模糊不堪。
所以幾乎看不清高宗的臉,但他說話的語氣,說的這些話給阿弦帶來的感覺,卻偏如此的鮮明。
對於這份遙遠的冰冷的親情,阿弦早不奢望,然而心底卻仍是有一絲不爲人知的青苗,那是對於骨肉天生的眷戀。卻沒想到有朝一日,當真會跟這些人相認。
之前武后一聲“安定”,出乎她意料。
如今又得高宗這句,阿弦難以自已,幾乎要放聲大哭起來。
“不要,我不要。”
阿弦無法自制那失控的涕淚,她拉起衣袖又擦了擦臉,覺着無法再面對高宗,便只斷續地匆忙說道:“天黑了,我得出宮了。陛下,告辭了。”
“阿弦!”
高宗急得要拉住她,阿弦卻已經後退兩步,轉身快速往外而去。
她已不是疾步,而是飛跑,轉瞬間便跳出門去。
***
阿弦頭也不回,一路往外飛奔,小小地身影如暗夜中的風,掠過廣闊的大明宮。
今夜無雪,然而有月,半殘的月掛在麟德殿的正頂上,清輝灑落,凜凜然地帶着寒光。
——老朱頭之前叫她回來,也許對老朱頭而言他曾經無比熟悉的這個地方,這就是阿弦的家。
但是對阿弦來說,這個地方太大,太空,太冷了,而這姍姍來遲的親情,也讓習慣了被拋棄在外的她有一種無法承受之感。
她還是最習慣桐縣那個逼仄卻充滿了煙火氣息的小院,還是習慣了跟老朱頭一人一狗的日子。
就在宮門將關之前,阿弦衝了出去。
就像是要急欲逃離這個地方似的。
而在宮門之外,一輛馬車靜默地立在宮牆底下。
有個人披着大氅,靜靜站在車邊兒上,望着宮門方向。
他身後有人勸道:“是關門的時候了,今夜一定是留宿宮中,不如且不等了。”
“再等等。”他溫聲而堅定地回答。
月光下,冷清的雙眸裡,壓着一絲憂慮。
就在古老的宮門發出吱呀的聲響之時,那一道熟悉的影子堪堪地掠了出來。
星眸中也隨之有一簇光亮閃過。
來不及呼喚,他往前走了兩步,卻又戛然而止。
原來宮門前的那人已經看見了他,就在看見他的一剎那,就像是失羣的燕雀看見了歸巢。
乳燕投林般,阿弦急衝過來,張手緊緊地將崔曄抱住。
衝的太急,把他撞得身子晃了晃。
方纔急急出殿,這一番狂奔,風把裡裡外外都吹得徹骨冰涼。只有他身上彷彿還有些溫暖。
“不是說、不許你來的嗎?”阿弦上氣不接下氣地問。
她閉着雙眼,緊緊貼在崔曄身上。
“我不放心。”他淡淡地回答,“一切還好嗎?”
“嗯。”淚從緊閉的雙眼裡執着地鑽了出來,甚是可恨。
“既然都好,還哭什麼。”
他的手在那顫抖的背上拍了拍,然後捧住她的臉——這張小臉上幾乎像是在冰水裡洗過——都被淚水潤透了,被風一吹,變得冰冷森寒。
崔曄忙給她小心拭去:“風吹得這樣厲害,留神皸破了,就更加不好看了。”
阿弦被他逗得破涕爲笑:“你嫌我嗎?”
崔曄道:“是啊,嫌你愛哭,不聽話,但還是更喜歡,這可怎麼辦好。”
阿弦認真想了會兒:“那大概就只能娶我了。”
“看樣子也只能如此了。”他似乎無奈,聲音裡卻有無法隱藏的笑意。
阿弦在他肩頭輕輕地敲了一下。
兩人同車往回,阿弦回想之前在宮中情形,撿着要緊的幾句告訴崔曄。
崔曄聽罷:“你是不是仍想按照皇后安排的那樣?”
阿弦道:“你怎麼知道?”
崔曄爲她將有些散亂的碎髮略整了整理,又細心地掏出帕子擦拭她眼角餘淚。
他默默地說:“我不知道,我只是瞭解你而已。”
不管表面看來多麼的不在乎,阿弦心裡是很渴望且重視親情的。
武后……雖然是個不同尋常的女人,是高高在上的、正大光明干政的皇后,可對阿弦而言,她最重要的身份卻是——母親。
她不會讓“父母”爲難,就算她心裡未必甘願。
從她滿臉淚痕的模樣以及那副悲欣交集的神情裡,崔曄幾乎不必聽她講述,也能半是猜到在大明宮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可是,既然他了解阿弦的性情,知道她最終會如何選擇,那麼……
皇后呢?
兩人乘車回到崔府,不料今夜的崔府,竟是熱鬧非凡。
白日見過的盧家謝夫人正在府內做客——老夫人跟盧夫人陪坐。
袁恕己,桓彥範,許圉師等素日跟阿弦相識的也在府中,原來因知道崔曄接了阿弦回長安,他們又找不到人,便齊來府中坐等。
除此之外,一併在坐的還有沛王李賢跟英王李顯。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天使們~啵~~
回答之前有的小夥伴的疑慮哈:之前皇后給蔘湯阿叔喝,一來是示好籠絡,二來,她說了讓阿叔去勸阿弦的。但阿叔最終要拒絕,就是說不想要違背內心勉強阿弦之意(阿弦雖不知這點,卻也嗅到了不妥,又聯想到蕭氏。所以不願所有都讓阿叔抗纔去直面父母)。至於蔘湯是沒啥壞的。老牛說自己消受不起是因爲他是閹人,所以……
二更君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