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
武后將中書省呈上來的那份奏疏反反覆覆看了三遍。
看第一次的時候, 她駭然失色,驚怒交加乃至氣笑出聲:“她真是越發膽大妄爲了, 發這樣的驚人之語,是以爲我不會處罰她麼?”
隨手扔在一旁。但過了片刻後, 忍不住皺眉又瞥過去。
最終仍拿回來,仍是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這個混賬,她到底是有何意圖?”
狠狠地將奏疏扔在地上, 雙眼中慢慢涌起怒意:“叫金吾衛, 把人給我拿了!仔細拷問!”
旁邊的牛公公看的納悶, 小心上前將奏疏撿起來,且不去傳令,只溫聲問道:“娘娘,爲什麼發這麼大火?”
武后心思煩亂,竟無心再看摺子,忽道:“崔卿身體如何了?”
牛公公捧着奏疏道:“之前御醫過去看了, 說……就是有些顛簸勞頓, 精神氣血倒是比先前好多了。”
“好多了……”武后喃喃唸了聲, “這一趟南下之行,當真如此管用麼?”
牛公公不明白這是何意:“大概是真遇見了孫老神仙。”
武后哼了聲,半晌道:“罷了,就再讓他將養兩日吧。”
說到這裡,武后忍不住又看向牛公公手中那奏疏,喝道:“礙眼的東西,拿去燒了!”
牛公公嚇了一跳, 忙應承,才轉身要去,武后忽然道:“站着!”
牛公公止步,武后道:“給我拿回來。”
牛公公只好又折回來,滿面苦笑道:“娘娘,既然這上頭是您不愛看的話,索性就讓奴婢拿去燒了豈不乾淨?”
“你縱然燒了這個,我心裡記下的那些你能燒得了?”武后略有些咬牙,“還有千萬因此而起的爭議,你可能一概燒掉?”
牛公公俯身:“奴婢不能。”把奏疏遞上。
武后沒好氣地看了眼,重又打開,望着那有些粗拙的字跡,先重重嗐嘆了聲,才又一行行地往下看去。
眼前忽然出現阿弦站在自己身前的模樣,她道:
“阿弦心底無私,娘娘又何必這樣疑心?”
“我不是爲了皇后,是爲了江南千萬性命。”
“只要問心無愧,我管不了別人嘴裡說什麼,也不想管。”
眼中的怒濤翻涌,卻又在瞬息退散。
武后緩緩鬆手,摺子落在桌上,一行行字攤在面前:削減宮中以及皇親貴戚所費的資財用度,儀仗開銷……大唐不僅有萬邦來賀的長安,還有災民遍地的括州、永嘉等地……饑民爲吃一口飯不惜賣掉親生骨肉,天寒地凍,無處安身,倒死街頭……也正因此,他們錯恨不能救他們於水火的天子跟皇后……
雖然並沒有華麗的辭藻,有些話甚至粗拙,但字字句句,偏又這樣真實而誅心。
武后長嘆了聲,不知何故,胸中氣難平。
***
是日,因天漸漸冷了下來,高宗偎在暖爐旁,身邊一名宮女不時地喂些切片的脆梨,冬棗給他吃。
直到殿門被打開,一陣寒風涌了進來,吹得爐火一閃,高宗定睛看時,卻見走進門的是武后。
當下忙坐直了些:“皇后何來?”驀地見她臉上彷彿有些氣惱之色。
武后道:“陛下,我有一樣東西給您過目。”
“是什麼?”高宗好奇。
武后從袖子裡抽出那本奏疏,遞給高宗:“便是此物,請陛下親自過目。”
自從高宗脫病懶政,一應奏摺批改均不必他經手過目,這還是頭一遭。高宗詫異地看她一眼,將奏本接過來看時,卻見字跡生疏,是之前所沒見過的。
戴將這奏本所寫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高宗不由失笑:“這是……何人如此大膽?”
忙又看落款,越發又驚又笑:“居然是她?”此刻也才明白武后臉上爲何有薄慍之色。
武后道:“陛下,這件事我可拿不了主意了,你看該怎麼辦?”
高宗不以爲意,將摺子往旁邊一丟道:“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論……不必去理會就是了。”
武后道:“陛下您說什麼?”
高宗道:“這十八子是你提拔上來的,朕看你一定捨不得除了她,不如就置之不理,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罷了。”
“當初我也曾跟她當面說過,她若有功,我給她請功,但若是犯了錯,我也是毫不姑息,絕不會因爲是誰提拔上來的而饒恕。”
“好好好,那你想怎麼做?”高宗最怕她義正凜然的模樣。
武后道:“我正是不知該如何處置,纔來詢問陛下,陛下反又推我。”
高宗忖度說:“你若是不高興,那就把她除了。不過我看此人倒是個可用之才,年紀雖小,又是女子,但先前的所作所爲,的確是高人一等。殺了未免可惜。”
武后笑道:“陛下言重了,那也不至於就殺了。”
高宗問:“你想怎麼做?”
武后斂笑,道:“我覺着,這件事畢竟牽扯到皇室宗親的利益,並不僅僅是陛下跟我兩個人而已,是關乎李唐所有的宗親,所以,應該看看衆人的意思。”
高宗一驚:“你想徵求衆王的意思?”
武后點頭。
高宗憂心:“照朕看還是不必,他們又怎肯答應這種荒唐的要求,整天想着要錢要地還不能夠呢,如今叫他們往外吐,卻是想也不用想。不要再因此引發別的事端。”
武后道:“陛下雖如此想,但此事畢竟是大家夥兒的事,總該知會他們一聲。這樣吧,就以陛下的名義發旨意,再把十八子這份奏疏附上一份,讓諸王暢所欲言,看看他們的回覆如何?”
高宗頷首道:“只要別讓他們覺着是朕在迫他們往外吐東西,倒也使得。”
武后笑道:“陛下放心。臣妾知道該怎麼做。”
***
且說阿弦,竟似“一語成讖”,果然被帶到了金吾衛,被關押在大牢裡。
不過這次並沒有人來爲難她,且房間裡也自有被褥暖爐等物。
故地重遊,阿弦既來之,則安之,倒身躺在榻上,枕着雙臂,想武后會怎麼處置自己。
正在發呆之時,眼前又飄出一張豔麗過甚的臉。
敏之在上俯視着阿弦,道:“你乾脆住在這裡吧。”
阿弦眨了眨眼:“你能不能下去,好好說話?”
敏之道:“我覺着這樣有趣多了,我可以再靠近些……”
眼見他果然說到做到,那鼻尖幾乎碰到自己的了,阿弦忍無可忍,揮拳打了過去。
一拳成空,敏之已落地。
“呵呵,”他笑着說:“我發現做鬼還有一樣好處,就是你打不到我了。”
阿弦纔要回嘴,卻發現牢門外有人打量,她便佯作無事,仍舊躺倒。
敏之踱到她的身旁,仍是俯首看她。
阿弦道:“你看夠了沒有?有什麼可看的?”
敏之的臉上卻是似笑非笑的神情:“的確沒什麼可看的。”他停了停,道:“還記得我第一次見你時候說過什麼?我說你這張臉,有種叫人討厭的氣質,我當時不知道是什麼,現在總算知道了。”
阿弦一震,轉頭看他。
敏之道:“我常常辱罵你身份低賤卑微,配不上崔曄,原來是我錯了。怪不得你那樣憤怒,那時候你看着我,是不是覺着我十分可笑?”
阿弦不語。
敏之道:“原來,你並不該叫我‘殿下’,你就像是太平一樣,該叫我‘表哥’,我的……長公主表妹。”
“表妹”兩個字,已夠驚悚,再加上“長公主”,殺傷力極大,阿弦想捂住耳朵。
然而她並沒有捂住耳朵,而只是淡淡地轉頭仍是看着頭頂:“你當然錯了,我憤怒不是因爲那勞什子的身份,我只是怒你把人任意分成三六九等而已。”
敏之道:“世人都是如此,又豈止是我?”
阿弦道:“但你不是其他世人,你當時拿出來跟我做比的阿叔,他更不是‘世人’,他是我的阿叔。”
敏之竟然聽懂了她的意思。
“你,是怎麼做到的……”半晌,敏之問。
“做到什麼?”
“做到……心底這樣無塵,”敏之有些艱於言語,“我想你本該大怒大恨的不是嗎?原本是天之驕女,像是太平一樣的錦衣玉食養尊處優,但卻從小流離失所,受盡人世間所有的苦楚,你原本該得到那耀眼的所有,這一切,你都不恨?”
阿弦的眼前有些朦朧,喃喃道:“恨什麼?如果不是因爲這個,我也得不到人世間最真心的關愛。”
敏之一怔:“你指的是……”
“朱伯伯,在桐縣的一切,包括少卿,阿叔……”阿弦笑笑,“起初我不知真相,但是在知道真相後,唯一不解的是……爲什麼她要對我下手,僅此而已。”
說着說着,不由閉上眼睛,嘆息。
“她對你下手?”敏之忽地問。
阿弦睜開雙眼,卻並不是看向敏之,而是看向他的身後。
此刻敏之也察覺了,他回身看時,卻見牢門邊上出現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武三思。
武三思像是一隻捕獵的狼,在牢門外低頭,眯起雙眼看進來。
當看見阿弦一人躺在榻上的時候,武三思挑眉。
他方纔聽見阿弦低低說話的聲音,雖問過獄卒裡頭無人,卻有些不信,誰知果然並無他人。
“女官,”武三思笑笑,“這裡可自在麼?”
阿弦還未回答,就見敏之轉身盯着他,眼神裡透出幾分戾氣。
這一瞬間,寒氣四溢。
武三思道:“你可真是自尋死路,好不容易在江浙有了點成績,如今又雙手把自己捧到了熱鍋上。”
縱然在外,也察覺到一股寒意撲面,他擡手摸了摸口鼻,發現自己呵出的氣居然成了白霧。
***
本朝女官上書朝廷,主張裁減宮廷跟各皇親貴戚等用度,卻被下了禁軍大牢。
這件事自然傳遍了整個長安。
而以高宗名義飛派給諸王的旨意也很快得到了諸王的回覆。
其中,除了韓王李元嘉鄭王李元懿外,其他的諸王比如越王李貞,紀王李慎等大多數均都反對。
朝堂之上,也自有一番辯論。
這一日,二聖臨朝,百官分列。
高宗道:“想必衆卿都已知道,最近鬧得滿城風雨的女官奏疏一事,先前朕已經傳旨給衆位王族,回覆已得,卻不知各位愛卿是何建議?你們且在此暢所欲言。”
當下,兵刑吏禮四部尚書均出言駁斥,只有戶部侍郎許圉師出言贊同,工部保持中立。
許圉師道:“陛下,十八子此舉,也是爲了江浙受災的百姓着想,也許法子有些太過激烈,但初心是好的。”
袁恕己道:“臣附議。衆人大人多半沒去過江浙地方,未曾親眼所見當地情形,當然是站着說話不腰疼,若是有能耐,儘管再想更好的法子出來,卻不是在這裡百般詆譭一個正想法子的人。”
殿內靜寂。
忽地武三思道:“據我所知少卿也並未去過江浙,難道你就知道那裡是什麼情形了?我大唐盛世,未必就出現十八子所說的那樣慘狀,許是她危言聳聽以譁衆取寵呢?”
袁恕己道:“當初陛下沒派樑侯去,實在可惜了。”
武三思笑道:“我現在也可以領命。”
袁恕己哼道:“只怕樑侯若去,那裡的百姓死的更快。”
御座上一陣咳嗽。
忽然禮部侍郎出列道:“大家莫要爭執,聽我一句——自古以來,天子爲天,萬民皆都要盡心奉養天子,怎麼反叫天子節衣縮食,來賙濟百姓?”
兵部尚書道:“的確,自古以來也沒有這個道理,這豈不是等同讓老子忍飢挨餓,反去供給兒子吃穿?”
衆人轟然。
許圉師本就不善言辯,又見滿朝文武大多數都站在對立,心中暗自着急。
直到有個聲音響起道:“子民若以君父侍奉天子,天子也該以君父之心愛恤子民。”
就像是響起了一聲玉磬,朝堂上衆人無聲。
所有目光都看向班列中的一人。
崔曄出列,依舊是波瀾不驚,手持笏板,朝上一揖,才掃視周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只要是在我大唐轄下的子民,都是天子之子。天子當然要愛之護之。”崔曄看向禮部侍郎。
“現在的情形是,括州永嘉之地的百姓,缺食少穿,大災之後又有疫病,隨着天氣轉冷,死的人只有增多絕無減少,而各位皇親貴戚包括宮中二聖,也並不到尚書所說‘忍飢挨餓’的地步,以皇室之有餘接括州永嘉之不足,護佑自己的子民,有何不可?”他看着兵部尚書,“不知尚書覺着如何?”
滿殿靜默,然後響起笏板擊掌的聲響:“說的對!”
是工部的林侍郎,他深看一眼崔曄,踏前一步道:“臣是這次前往括州的欽使之一,臣可以作證,括州永嘉等地的災情,比十八子奏疏上所寫,只有更嚴重,且江浙乃是稻米產地,之前傳說關中的穀物已經漲價數倍,若不想方設法救援,恢復稻米供給,遲早會民間米貴,民怨四起,滋生事端。”
許圉師道:“林侍郎所說的,正是臣想說的。”
崔曄道:“臣附議。”
袁恕己道:“附議。”
接着是張柬之,魏玄同等老臣,也都出面,其他本來搖擺不定的朝臣見狀,不免也都加入其中。
情勢開始扭轉。
高高在上的御座上,武后微微轉頭,在高宗耳畔道:“陛下可還記得那奏疏上的一句話麼?”
高宗道:“哪一句?”
“不能救護子民的天子跟天后,又有什麼資格稱爲天子天后?”
高宗一笑,嘆道:“皇后這位新寵,可真敢說啊。”
武后卻看着底下的崔曄,脣角一挑:“是啊,不過……是異曲同工,還是‘心有靈犀’?”
***
重新走出禁軍的大牢,阿弦看看頭頂的燦烈陽光,伸了個懶腰。
聞訊趕來的桓彥範將她頭上的一根稻草摘下,道:“怎麼樣客官,住的還算舒服嗎?”
阿弦道:“小桓,怎麼沒見你跑堂啊?”
桓彥範道:“我調任了,下次你去我那裡住住。”
兩人相視大笑。
桓彥範道:“聽說今兒朝堂上有一場激烈爭執,多虧了崔天官力挽狂瀾,我看……他是近墨者黑,沾了你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氣質了。”
阿弦一怔,繼而笑笑,低聲道:“應該說是我近朱者赤……”
說到“近朱者赤”四個字,耳畔忽然響起一聲“呻.吟”。
阿弦吃了一驚,還未來得及反應,面前就出現極爲古怪的一幕場景:
卻是崔曄衣冠不整,韋江躺在他的懷中,臉頰帶紅,嬌喘吁吁。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三隻~麼麼噠(╯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