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娘子睡在外間,聽了動靜後忙披衣進來查看, 玄影也隨着立在榻前, 有些憂傷地望着她。
阿弦無法告訴虞娘子真相,只說自己做了噩夢而已, 安撫她去睡了。
虞娘子去後,阿弦抱着玄影, 眼睛兀自是溼潤的。
若是對尋常之人而言,一場夢而已, 不足爲奇,夢中的好壞,一旦醒來便成泡影, 而現世仍是一成不變的現世。
可阿弦自然不同。
她知道, 自己所見所感都是真的,——賀蘭敏之去過楊府了, 且他也來跟自己告別,他在人世間的心願終於了卻, 以後不會再有神出鬼沒的魂靈時不時地出現在她身旁,同她置氣鬥嘴,或肆意說笑地陪伴。
但是另一方面阿弦卻也知道, 賀蘭敏之的離開其實是好事。
人鬼殊途,鬼魂終究無法長久地在人世間耽留,如果一再無法離去,遲早有一日會魂飛魄散,連輪迴道都無法進入。
但明知道理該如此, 心裡仍是空落落地,大不適應。
***
下半夜,阿弦竟無法安穩入睡。一會兒想着敏之臨去所說的那些話,事關武后,以及她的身份,喜憂參半;一會兒又想起跟崔曄白日相見的情形。
夜深人寂,冷靜下來,心境也自不同了。
阿弦心想:“阿叔本來就是密斂內藏的性情,就算他知道了這機密,我若不提,難道要他主動跟我說?假如他真的跟我說了,只怕我也未必會樂意……這樣想來,他保持緘默倒也是理所當然,並不是故意要欺哄我的。”
她找到合適的理由,心裡略覺好過了些。
但是另一方面,仍有些隱隱地不安揮之不去。
如此直到天將明,才又睡了過去。
次日一早,有人來訪,卻是崔升跟桓彥範,阿弦因昨夜睡的不好,兩人進門之時,她才爬起身來,當下飛快整理了一番——幸而她並不做女孩子的打扮,只洗了把臉攏了攏頭髮,簡單收拾過後,便出來見客。
崔升已經落座,桓彥範卻站在窗戶邊上,笑吟吟地問丫頭道:“你們主子昨晚忙什麼了,怎麼這麼晚還未起?”
丫頭知道他是調笑,又見他少年俊俏,笑的晃眼,便紅着臉道:“早早兒地就睡了,沒忙什麼,大概是病了身上不適。”
崔升道:“不必理會他,一味口沒遮攔,幸而這是在府裡頭,都是知根知底,若是在外頭說,傳了出去成何體統。”
桓彥範笑道:“我在外頭嘴可緊呢,到了這裡自然放開心懷,你倒是維護的很,難道你……”
正說到這裡,阿弦從外轉了進來:“兩位有禮啦。”
三個人照面,桓彥範一眼先看見阿弦的雙眸有些紅腫,他詫異道:“你的眼睛怎麼了,像是哭過?”
昨夜敏之雖是在夢中告別,卻着實地傷心哭了一場,一夜竟未消腫。
阿弦掩飾道:“沒什麼,是昨晚上睡得晚了些罷了。”
桓彥範道:“你在家裡也熬夜麼?做什麼了?”
阿弦道:“也沒什麼,只是有些睡不着。”
崔升聽到這裡,便道:“你如何像是審犯人般問她?快些安穩坐了罷。”
桓彥範方一笑,跟阿弦對面坐了。崔升打量阿弦道:“聽說你病了,身上大好了沒有?”
面對崔升,阿弦竟有幾分愧疚感:“昨兒就好了……可是……”
“什麼?”
阿弦嚥了口唾沫:“阿……天官好不好?”
崔升一怔,繼而皺眉道:“我也正想說呢,也不知怎地,好端端地又高熱起來,聽說昨兒晚上嗽了半夜……好像還……”
阿弦又愧又驚,忙問:“還怎麼樣?”
崔升不便高聲,手掩着嘴邊低低說了句。
阿弦魂驚魄動,顫聲道:“是、是吐血嗎?”
“不不,”崔升這才分辯,“並沒有那麼嚴重,只是病來如山倒,咳嗽中帶了出來罷了,已經請了御醫了。”
桓彥範皺眉道:“天官的身子很不好呀……這必然是當初在羈縻州落下的病根了。”
阿弦低着頭不言語。
崔升神情黯然,道:“我也不必瞞你們,全家上下,其實都很擔心哥哥的病……”聲音竟哽咽了。
桓彥範忙道:“大好的日子,怎麼這麼頹喪,你放心,天官身子雖有虧,但他是個福大命大的人,未必就……總之不會有大礙的,我打包票。”
崔升嘆息道:“若是嫂子還在,再不濟,也不至於是現在這個情形,偏偏那樣出色的嫂子竟然短命。你們知道哥哥是這個年紀了,有些事兒實在耽擱不了,祖母跟太太一度想盡快給他再張羅一房好的,急切裡又尋不到,原本有個韋表妹……”
阿弦聽得一愣一愣的,桓彥範接口道:“對了,我聽說這位韋姑娘心思聰慧,且又生得豔如玫瑰,怎麼……難道不能當你們崔家婦?”
崔升道:“原先家母倒像是有這個意思,後來……不知怎地變了主意,且哥哥彷彿絲毫也不上心。”
桓彥範忽地又道:“不是還有個趙監察家的姑娘嗎?那位可是跟天官亡妻有些□□相似的,上次咱們還看見他們一塊兒訪《中秋帖》,何其天造地設,璧人一對。”
崔升皺眉:“我看哥哥也並無此意。”
忽然悲從中來:“畢竟曾經滄海,興許其他的人再也入不到哥哥的眼裡了。”崔升從來最敬愛崔曄,不禁掉下淚來。
桓彥範看着阿弦道:“你瞧二哥,何至於如此。”
阿弦默然不響。
桓彥範眼珠轉動,對崔升道:“其實照我看來,也許不是曾經滄海,而是心繫一人。”
崔升還未開口,阿弦連連咳嗽。
桓彥範道:“你怎麼了,難道也染了天官的風寒?”
阿弦忙道:“沒有。”
崔升不解兩人機鋒,即刻道:“這風寒十分兇猛,切切不可大意,叫人煎一貼藥來是正經,別像是哥哥一樣耽誤了……”
又問桓彥範:“什麼叫心繫一人?”
桓彥範望着阿弦,笑而不答。
崔升道:“你倒是說話呀?”
桓彥範慢騰騰道:“我是說,你們不要皇帝不急太監急的,只看天官的緣分罷了,若是緣分一到,分毫不用你們焦頭爛額的忙,好事立即可成。”
崔升瞠目結舌,末了嘆道:“唉,只盼如此罷了。”
阿弦趁機道:“你們二位怎麼聯袂而來、”
崔升道:“差點忘了,我是來跟你約,趕明兒去我家裡吃年酒的事。”
正虞娘子走來奉點心,聞言笑道:“二公子放心,先前天官已經告知了。”
崔升道:“是麼?不妨事,我再說一遍,免得忘了。”
虞娘子道:“就算我們這位忘了,我也是爲她記得牢牢地呢。斷然不會失禮。”
崔升轉憂爲喜:“姐姐果然聰慧難得。”
桓彥範笑道:“姐姐不僅聰慧,還心靈呢,不似你……哎呀!”原來是阿弦在桌子底下探手,狠狠往他大腿擰了一把。
***
此後數日,又有些戶部的相識、以及朝中其他跟阿弦有些交情的,來懷貞坊或拜或請,阿弦也忙於交際,一時不可開交。
百忙中,阿弦又抽空約崔升相見,直到打聽了崔曄的身體好轉才罷休。
其實在忙於雜事之餘,還有一件事掛在阿弦心上,那就是跟沛王李賢的那一節。
那會兒因事出突然,遠超出阿弦所能承受範圍,言辭舉止未免激烈,想想李賢當時的反應,阿弦心裡越發不安。
是她太過後知後覺,但站在李賢的立場上,他又怎知道底下隱秘?
對他而言,只是才萌芽的好感就被暴風驟雨似的打散,幸而是他,若換了個脾氣差些的,還不知如何了局。
阿弦曾幾次想要去沛王府邸拜見……但一想到相見後的情形,渾身寒毛倒豎,窘迫無法,竟不知如何面對如何開口,不能想象,於是作罷。
這日,因要置辦些年禮,阿弦便陪着虞娘子往西市集上,因年節無事,衆人邊走邊逛,倒也清閒自得。
正行走間,卻見前頭圍着一圈兒人,走近了看,乃是個牽着猴子賣藝的老者,那小猴子在他的指引下翻跟頭,豎蜻蜓,敲鑼打鼓,樣樣精通,引得周圍的人大聲叫好,紛紛投以銅錢。
虞娘子忍不住也扔了幾個錢,笑對阿弦道:“這猴兒看着比人還精靈呢。”
阿弦正也讚歎,就見人羣中一人道:“這阿物倒也有些意思。”
原來是個下頜尖尖身形消瘦的少年,走了出來道:“這猴兒賣多少錢?我要了。”
那耍猴的老者見少年衣着錦繡打扮不俗,忙陪笑道:“這是老兒做伴兒吃飯的,請恕不能賣。”
少年不以爲然,冷笑道:“不過是多要錢罷了,你說就是了,我給的起。”
“請郎君恕罪,真不能賣。”
那少年見老者執意不肯,便怒道:“什麼東西,給臉不要是麼?也不打聽打聽我是何人?沛王殿下是你能招惹起的嗎?”
虞娘子見這少年有強買強賣的架勢,早就皺眉,聞言忙對阿弦道:“怎麼這是沛王殿下的人?”
阿弦還未回答,那老者因聽見“沛王”,臉色微變:“老朽、當然不敢。”
少年道:“知道就好,趁着還好說話,趕緊把這東西奉上!”不由分說,舉手就來拉扯那繩索。
老者雖不敢違抗,卻仍苦苦哀求。
此時周圍圍看的衆人都指指點點,少年卻得意洋洋,那猴兒似知道有難臨頭,捨不得老者,上躥下跳,吱吱喳喳叫個不停。
少年擡腳踹過去:“這畜生還不走?”
原本知道這少年的身份,阿弦不想插手,可看到此刻,再也忍不住。
阿弦上前,輕輕一拍少年肩頭,這少年半邊身子麻痹,手自然鬆開,阿弦將小猴子一提,仍把繩索交給那老者手上。
老者忙緊緊抱起小猴子,兀自滿面恐懼。
阿弦安撫道:“老人家且放心,沛王殿下性情溫和,絕不會做這種強買強賣的事。是有人打着他的名頭胡作非爲罷了。”
圍觀衆人轟然,指點議論。
那少年則扶着肩膀喝道:“你是什麼人,敢如此說我,你莫非不認得我是誰麼?”
阿弦淡淡道:“你不過是個藉着沛王名頭招搖撞騙的惡奴罷了。還敢在此叫囂?”
“你罵我?我看你是不知死活了!”少年勃然大怒,擼起袖子。
虞娘子雖素來謹慎,但也知道李賢生性溫良,怎會如此縱容底下人,又氣不過這少年欺辱老者跟小猴子,便站出來道:“這是戶部的女官大人,你算什麼東西,敢如此無禮!”
圍觀衆人裡早也有見多識廣的眼尖認出阿弦,正在猜疑,聽虞娘子如此說,再無差錯了,頓時大聲叫好,又有人紛紛斥責那少年。
少年滿面詫異,氣焰略微收斂,又細看阿弦片刻,忽地嘀咕道:“我還當是怎麼傾國傾城的人物呢,原來也不過如此。”
原來這少年正是沛王李賢身邊兒的寵奴,名喚趙道生的,年下無聊出來亂晃,偏遇到阿弦。
阿弦很不樂意李賢的名聲被玷辱,但又不願在大庭廣衆之下跟趙道生無賴口角,便道:“你在此所作所爲,若給沛王殿下知道,必然不會輕易饒恕,你還不趕緊離開,難道是想將此事鬧大嗎?”
因圍觀衆人都在指責,趙道生狡獪,便道:“不過是一隻小畜生罷了,有什麼稀罕的?我還不要了呢。”
趙道生說着,又瞪了阿弦一眼,這才撥開人羣,揚長而去了。
那耍猴的老者抱着小猴子,對阿弦拜謝,那猴子蹲在他的肩頭,看了阿弦一會兒,忽然伸出爪子往她旁邊一抓。
虞娘子嚇得不輕,以爲這猴子不分好歹要傷人,誰知阿弦卻目露驚喜之色。
原來方纔在大家看熱鬧的時候,自也有些遊魂野鬼湊過來觀望,方纔有一個鬼立在阿弦身側,正滿懷疑惑好奇的打量她。
豈料這小猴子火眼金睛,竟能看見,它伸出爪子一搭,是想將那鬼給驅走。
阿弦笑道:“真是機靈可愛。”伸手在它毛茸茸的頭上摸了摸,回頭對虞娘子道:“姐姐,多給它些錢讓它買果子吃。”
虞娘子見她反而含笑,知道必有緣故,當即從錢袋裡抓了一把銅錢,大概有二三十文,都給了那老者。
有了這些錢,足夠老者過一個豐足的年下,不必在此賣藝了。
老人喜極而泣,千恩萬謝,抱着猴兒去了。
阿弦凝視那小猴子的可愛姿態,嘆道:“果真是萬物有靈。”
話音剛落,忽然皺眉。
原來在前方人羣裡,有個人袖手站着,眼中帶笑,看着阿弦。
雖這人生得俊美非凡,彷彿貴公子般風度,阿弦卻只覺着煞是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