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 內宅。
“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從內室傳出。
阿弦猛地爬起身來, 雙手握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息。
就算是醒來,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阿弦幾乎分不清自己是活着還是已經不在人世。
***
先前宮內傳旨太監要掘花, 崔升阻攔,而玄影也跑出來攔擋,這一切阿弦都看的清楚明白。
昨晚上她還覺着當一株花其實也不錯,沒想到這麼快報應就來了。
阿弦知道,如果是武后下的旨意,崔府的人無法阻攔, 別說是崔升, 就算崔曄在,只怕也不能夠。
所以看崔升螳臂當車,看玄影拼命維護,阿弦知道玄影一定是察覺了自己的魂魄就在牡丹花上才如此,但是對她而言, 最不想看見的就是玄影受傷。
李賢的到來在阿弦的預計之外,尤其是……當李賢出現, 看着“牡丹花”之時的神情,阿弦幾乎懷疑……他並不是在看花, 而是在看人。
但是,李賢怎會知道她就是牡丹花?
現場的情形如此兇險而複雜,來不及多想這些。
阿弦雖早知道武三思是個陰險狡詐之人, 直到現在,卻仍是覺着“陰險狡詐”四字,仍是大大地低估了樑侯。
被他的雙眸盯着的時候,就彷彿花草類被天敵毒蟲盯上,那股天生的毛骨悚然打心底油然而生,無法剋制。
武三思的手捏住花莖,也像是要將她的魂魄寸寸捏碎。
在那瞬間,阿弦以爲自己終於要去黃泉跟老朱頭見面了。
雖然這種死法過於離奇。
直到此刻醒來,阿弦兀自有些神智微昏。
她只記得,在武三思將折斷花莖的那一刻,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迫使着她魂魄抽離,當時阿弦還以爲是將死的緣故。
現在才慢慢地醒悟,那非將死,而是復生。
***
“你覺着怎麼樣?”一個陌生的男子的聲音,帶笑,不難聽,近在身旁。
阿弦握着脖子,轉頭看去。
榻邊站着一個青年男子,身着淺黃色的緞袍,頭髮並未如大多數男子一般盡數綰起,而是在額前跟鬢邊都留出了幾縷,顯得三分不羈,七分飄逸。
相貌俊秀,氣質偏陰柔些,卻並不會令人覺着不適。
“你是……”
剛剛死裡逃生,驚魂未定,阿弦疑惑地看着他。
“我是救了你的人啊,”青年男子笑得怡然自得。
“你?”阿弦睜大雙眼,“是你救了我?”
“不信麼?”男子俯身,近距離打量着她,“那不如,還把你送回那棵牡丹裡去?”
阿弦正因他離得太近覺着不適,本能地傾身避讓,聽到“牡丹”二字,再無疑慮:“真的是你救了我?!你是誰?”
男子還未回答,外間腳步聲響。
阿弦本能地撫摸着脖子,雖然已經無事了,但頸間好像硌着什麼,那股陰寒仍是揮之不散。
直到她再度擡頭看去,才見進門之人,竟是崔曄。
“阿叔……”阿弦張口,心頭卻又咯噔一聲。
崔曄對那青年男子道:“深謝明先生。”
男子笑道:“我告訴過天官一定無礙,天官只是着急催促,這不是人好端端地在你面前麼?”說罷後又瞥阿弦一眼,道:“我出去看看熱鬧,天官自便。”
崔曄道:“請,稍後敘話。”
這人去後,阿弦好奇問道:“阿叔,他是誰?”
崔曄來到榻邊上,張手將她抱入懷中。
阿弦才得魂魄歸位,正有些微寒不適,被他如此一抱,身心皆暖。
但想到昨夜當花的時候所聽得隻言片語,卻又有些抗拒。
“阿叔……”
崔曄並不放手,反而微微閉上雙眼,將臉頰貼在阿弦的後頸處,嗅着她身上熟悉的氣息,微微戰慄。
“阿叔?”阿弦察覺他在顫抖,遲疑地又喚了聲。
“嗯。”這次崔曄終於回答了,“阿弦,我在。”
阿弦猶豫着探手,在他腰間略一攬,似安撫般:“我、我沒事啦。”
崔曄道:“我知道。”
阿弦道:“那你……放開我,會有人來看見。”
“那就讓他們看吧。”他的嘆息,有些許悲欣交集。
“阿叔!”
***
忽地——
“老太太問大公子回來了沒有,若回來了,請讓快去回話。”門口,小丫頭垂頭稟報。
阿弦想到昨日不慎暈厥,想到先前花園裡那場喧鬧,連李賢也被攪擾其中,忙道:“阿叔,因爲我已經讓兩位夫人受了驚嚇了,你快去回話,好生安撫他們。”
崔曄緩緩鬆開阿弦,如果不是家中長輩傳話,他一定不會在這個時候離開她片刻。
“你等在這裡,”崔曄的手撫上阿弦的臉頰,“哪裡也不許去,等我回來。”
他的手掌暖且穩,讓阿弦忍不住想在他掌心裡蹭一蹭。
“唔……”心底卻在打別的主意。
崔曄望着她烏溜溜的眼睛,終於低頭在她額頭上輕輕地親了一下:“我知道你心裡有許多疑問,回頭我再跟你解釋。”
阿弦的心隨着一跳。
崔曄去後,阿弦想着他臨去那句,略有些疑惑,不知崔曄方纔指的是什麼,原本以爲是她無緣無故變成牡丹花一事,但是轉念一想,又彷彿跟昨夜偷聽一節有關。
她想不通,無奈捧頭:“罷了,不想了。”
略定了定神,忽又想起方纔的那奇異男子……既然有本事將她救了回來,可見非同尋常。
那人身上的氣息——隱隱帶些陰寒之氣,但卻不似陰魂般令人難受。
正在尋思,身前有人道:“你……沒事了麼?”卻是沛王李賢來到。
阿弦忙翻身下地,雙足落地之時,感覺十分陌生,幾乎站不住腳!
原來她當了一天一夜的花兒,寸步不能移動,如今乍得自在,竟有些不適應。
身子一晃間,被李賢及時扶住:“留神。”
阿弦擡頭:“殿下,”對上李賢關切的眼神,驀地想到在花園裡他不顧一切維護之情,滿心感激:“多謝啦。”
李賢聽見這聲“多謝”,苦笑:“你指的是什麼?”
阿弦眨了眨眼,現在仍吃不准他到底知道多少,竟不好貿然告知。
不料李賢道:“先前你……真的是那朵牡丹花了麼?”
聽他說出詳細,阿弦纔敢確認,又有些不大好意思:“是,不過殿下又是怎麼知道的?”
“唉,”李賢嘆了聲,眼神惆悵:“是周國公……他告訴我的。”
阿弦驚異:“您說的是敏之殿下麼?”
李賢道:“正是表哥。”
昨夜敏之在花園裡陪了阿弦一整夜,有了他的陪伴,漫漫長夜,阿弦纔不至於格外寂寥。
次日天明,敏之不便在日影下久留,卻又不肯捨棄阿弦一個,阿弦卻知道他畢竟是陰魂,而這崔府又不是別的地方,在這裡耽擱久了不是好事,便勸他離開。
正在鬥嘴的時候,就見宮內傳旨的人趕到了。
不多會兒,敏之倏忽不見。
阿弦還以爲他終於無法承受這般重的陽烈之氣而退走,略覺寬慰。
誰知敏之並不是避讓逃離,反是去找救兵的。
其實敏之第一個想到的人是袁恕己。
袁恕己從來跟武三思不對付,而且事關阿弦,只要敏之將真相傳達妥當,袁恕己不管如何都會攔下武三思,不許他動牡丹分毫。且還有一則便利之處,袁恕己是知道敏之鬼魂的存在的。
可此時的袁恕己因要找尋窺基的下落,正在大慈恩寺中,敏之無法進入佛寺,正着急之時,卻發現了另一個可用之人。
沛王李賢。
一大早兒,宮中傳召,沛王李賢正欲進大明宮。
敏之見機不可失,當機立斷,不計一切,撞入李賢貼身侍從的身上。
***
李賢回想經過,嘆道:“我當時正欲進宮,忽然隨侍攔住我,說什麼他知道你出了何事。”
一聽跟阿弦相關,李賢即刻上心,便問端倪。
“侍從”道:“她被人封魂在崔府後花園的那棵牡丹之中。如今宮裡派人要剷除這牡丹,牡丹一旦被除掉,小十八就再也活不過來了。”
李賢正在半信半疑,畢竟光天化日之下,自己熟悉的小侍從忽然說出如此匪夷所思的話……且神態似乎也非比平常。
直到一聲“小十八”,讓李賢震驚。
李賢皺眉:“你……你怎麼知道此事,你又如何喚女官爲……”
敏之知道此刻時間緊迫,他並不隱瞞:“我當然知道,當初在府裡我被摩羅王附身,是她拼命救了你跟太平,現在她能不能活,就看你了!”
敏之說罷便抽身離去,那侍從跌在地上,人事不省。
此時李賢道:“我昨日本就覺着你忽然昏迷,十分蹊蹺,事關你的性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阿弦瞠目結舌。
李賢此舉其實也甚是冒險,畢竟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這麼快接受“還魂”之事,且是宮內傳旨,他若橫加阻攔,得罪了皇后,對他全無好處,若並非敏之示警而是有奸惡之人暗中擺佈,那就無法可想了。
阿弦一則爲敏之的義勇感慨,二則爲了李賢的兩肋插刀動容:“殿下爲了我,這次只怕更得罪了樑侯,也許還會惹娘娘不快。”
李賢見她憂慮,一笑:“不妨事,只要你無恙,這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阿弦對上他真摯的眼神,雖然李賢不知道他們之間是手足關係,但……體會到他的一片心意,仍是讓阿弦熨帖不已。
四目相對,李賢緩緩擡手,把阿弦的右手握住:“以後可更要加倍留心,不能再如陷入今日這般詭異兇險的境地了。”
“嗯,”阿弦點頭,掃了一眼李賢的手,心裡略覺古怪,卻又不忍此刻抽離,“多謝殿下提醒。”
李賢目光柔和看着她:“不用謝,可知能爲你做一點事,我心裡很高興。”
望着她,沛王卻想起方纔未進門之前驚鴻一瞥、見到崔曄在她眉心印下的那淺淺一吻。
瞬間竟有些口乾舌燥。
“阿弦,”李賢喚了聲,“崔師傅……”
阿弦道:“阿叔?怎麼了?”
李賢聲音有些低啞:“其實沒有什麼,不過,前幾日聽了些閒言碎語,說什麼,說什麼崔師傅跟你之間……關係有些……”
這一句又提醒了阿弦昨夜所見。
以及崔夫人吩咐定親的那一幕場景。
阿弦忍住恍惚之意,道:“是指的之前阿叔在懷貞坊留宿的事麼?”
李賢有些尷尬:“嗯……”
阿弦笑道:“那夜我病的死去活來,人事不知,阿叔是爲了照顧我纔看護我整夜的,不知道怎地就會有奇怪的話傳出來。其實並沒什麼。就像是這一次,我歇在崔府裡,改日指不定又有什麼人編排些更難聽的話出來呢,其實真相又是怎麼樣呢?”
李賢面上漸露笑容:“說的很是,原本沒有事,反被那些嚼舌的無端編排出來。”
阿弦笑道:“就是說,像是在牀底下親眼瞧見了似的。”
李賢握着她的手緊了幾分,阿弦略微詫異,低頭看去。
李賢察覺,忙鬆開手:“抱歉,我……一時忘形。”
阿弦笑道:“沒什麼。”又道:“不過,殿下還是快些進宮去吧,發生了這樣的事,我怕樑侯會趁機在娘娘面前胡說八道,殿下早些進宮跟娘娘稟明實情,免得被樑侯亂潑髒水。”
李賢神情一凜:“你說的是。”他應了聲,對阿弦道:“玄影我交給了虎奴,在前頭療傷你不必擔心。你也好生休養,我稟明天后,再來看你。”
阿弦道:“我已經好了,待會兒就回懷貞坊,殿下若尋,去那裡找我就是了。”
李賢笑道:“那更方便了。”
***
李賢去後,又有幾個崔府的丫頭跟嬤嬤進來,噓寒問暖。
阿弦自恃無礙,但畢竟一天一夜不曾進食,也不曾“爲人”,損了元氣,當即要了些湯麪,點心之類的吃了兩口,便自出外。
因先前花園裡鬧得驚天動地,且不是尋常,乃是涉及宮中,自有些收尾之事要即刻料理,一時崔升跟崔曄都不見人。
問丫頭,有說是在老夫人房中,有說是在照顧“樑侯”跟宮內來人。
阿弦念着玄影正要去尋,卻見前方門口那神秘男子的淡黃衣襬一拂而過。
***
崔夫人宅院之外。
阿弦站在夾道門的竹叢後,伸長脖子打量,見那人站在宅院之外的一棵紫薇樹下,手中握着一根枯木樹枝,在頭頂樹梢處輕輕一挽。
若是尋常之人看了,自不明白他憑空做如此動作是爲何故。
但在阿弦所見,卻是他從那紫薇樹的梢頭上挽住了一道極細的雪亮的絲線,絲線在陽光下輕輕飄蕩,猶如很細小的蛛絲般,居然是飄入了崔夫人的上房之中。
阿弦吃驚,幾乎沒忍住跳出來,那青年男子挽着蛛絲,忽地回頭往阿弦的方向一笑。
雖然他不曾出聲,阿弦仍是知道他已發現了自己,索性走了出來:“先生。”
青年男子微笑:“你能看見我拿的東西?”
“是指的上頭的蛛絲嗎?”阿弦問。
青年男子笑道:“蛛絲?哈,倒也有些相似,不過這並非蛛絲。”
“那是什麼?”阿弦不解。
青年男子輕輕一揮枯樹枝,上頭的“蛛絲”瑟瑟發抖,竟像是活的一樣,阿弦睜大雙眼。
男子道:“你跟我來。”他轉身,擎着這樹枝往前而行,卻見那“蛛絲”越過院牆,消失眼前。
他在院門外站住:“你幫我一個忙。”
阿弦問明如何,便先跑到院中,外頭男子道:“接好了。”話音未落,那樹枝便扔了進來。
阿弦眼疾手快,一手接住,那黏在樹枝上的“蛛絲”蕩了蕩,竟然未斷。
此時男子走了進來,接過樹枝,道:“你不要小看了這個,這是降龍木的樹枝子,我先前在花園裡走動的時候,正好兒看到他們家裡有,不然的話,今日還不能成事呢。”
“降龍木?又成的什麼事?”阿弦眨巴着眼。
男子呵呵不答。這會兒有兩個丫頭聽了動靜出來,見是阿弦,便道:“女官無礙了,恭喜!”又問:“這是……”
阿弦道:“是天官的朋友。夫人呢?”
丫頭們憂慮:“夫人先前受了驚嚇,又犯了頭疼之症,在裡頭臥牀不起呢。”
阿弦道:“請了大夫了麼?”
“是老症狀,近來不知怎地犯的格外頻繁,有現成的藥丸,已經吃了兩顆。”
另一個低低道:“必然是因爲操心大爺的親事……”
阿弦正發呆,男子搖晃着手中的降龍木,往內走去。
兩個丫頭也忙跟上,竊竊私語:“他拿着一根樹枝子幹什麼?”那降龍木上黏着的蛛絲,他們當然看不到。
青年男子進了堂中,樹枝上的蛛絲越纏越多,阿弦在旁看得驚心,又不敢做聲。
內室的簾子搭起,青年男子的臉色有些肅然,邁步入內,卻見夫人果然閉眸臥在榻上。
阿弦目不轉睛,順着那飄動的蛛絲看去,頓時悚懼,——原來那蛛絲的一端,居然結在崔夫人的眉心!
細如牛毛的銀絲消失在眉心之處,竟像是長在了裡頭,或是從里長了出來一樣。
男子向着阿弦比出一個“噓”的動作,持着樹枝往前,誰知夫人的貼身丫頭放心不下,便道:“不可靠近夫人身旁。”
如此一聲,那銀絲忽然扭動起來,彷彿受驚掙扎。
銀絲牽動,榻上崔夫人皺眉,木訥而斷續地說道:“韋江,韋江品貌端莊、甚好……結親,天作之合……”
沒頭沒腦地幾句話,有些含糊,兩名丫頭都沒有聽清,還以爲夫人不適,雙雙上前照料。
青年男子喝道:“攔着礙事的人!”
阿弦因聽見崔夫人那句話,魂驚魄動,聞言不作二想,忙上前將兩名丫頭擋住。
電光火石間,男子一手持着降龍木,一步往前,右手二指探出,抵在夫人眉心,口中低低喃喃,竟是聽不懂的言語。
他低語數句後,手指略微用力,阿弦聽到“吱”地一聲,與此同時那銀絲自崔夫人眉心彈出,末端淡粉色扭動如蟲。
男子冷笑,降龍木一點,右手虛空一劃,那物便消失在木枝之上,而那些銀絲在瞬間都化成雪色一片,彷彿薄繭,裹在木上。
“咳,”一聲咳嗽,是崔夫人醒了來,尚未起身便嘆道:“怎地忽然這般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