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聽的又驚又疑, 此刻裡間屋內兩人已停口, 其中一個拽住那將死者的腳, 竟這般拖着往內而去。
阿弦不知他是要往何處, 急切再看, 這縫隙卻有限, 竟看不見裡間如何,忽然耳畔聽到一片嗚哇哀嚎之聲, 不知是人聲亦或者鬼哭, 聲音淒厲, 連綿不絕,令人毛髮倒豎。
阿弦人在門外,早已渾身冰冷。
瞬間竟無法再看下去, 正欲後退, 卻聽到身後腳步聲逼近。
後退無路, 腹背受敵,情急之下, 阿弦一個翻身,堪堪躍到頭頂屋檐上。
因落了半晌雪,這屋檐頂上甚是滑溜,阿弦一腳踩落, 踢了些雪落下。
幸而裡頭的人尚未出來,那些來人在匆忙之間也未曾細心留意。
阿弦伏在屋檐上, 屋頂的風更大, 大片雪花打在頭臉之上, 有些難以禁受。
她不敢妄動,只凝神靜聽下面人說話。
只聽底下人道:“看沒看見一個長着小鬍子的新來客人?”
裡頭的人答:“這裡都是舊人,沒有新來的,怎麼跑到這裡來找了?”
“先前愁主讓將他拿下,誰知一轉眼的功夫人就不見了。”
兩人驚問:“怎麼會不見?還不快去找,若給愁主知道,只怕你們小命不保。”
來者心急如焚,不敢再在此耽擱,縱身出門,往外掠去。
阿弦在屋檐上看的分明,見這來搜的三人身手竟是極爲利落,就算在高手如雲的長安之中,也算是中等不錯的了。
可見那烏管家的口中並無實話。
阿弦在屋頂趴了這一會兒,身上頭上已經落滿了雪,手腳跟臉都有些僵了,她知道這樣不是長久之法,然而偌大莊園危機四伏,虞娘子跟玄影又不知在何處……
想到方纔裡頭那個被打的血肉模糊之人,不禁打了個哆嗦。
正要找個落腳之處,不料才一轉身,猛然見背後屋檐上一道影子靜靜地立在彼處。
如此冷不防,阿弦腳下一滑,幾乎從屋頂上直滑下去,急忙穩住身形,卻出了一身冷汗。
黑暗中,那一團影子仍是靜止不動,兩隻眼睛在夜色裡竟然微微發出幽魅的光芒,它默默地看了阿弦片刻,忽地張口——“嗚哇……”叫了一聲。
原來竟是一隻大黑貓!
阿弦驚魂未定,卻又啼笑皆非,見這黑貓體型極大,若人立而起,想必有半人之高,瞬間想起方纔帶路的小黑貓,心想莫非是那小黑貓的父母?
一人一貓立在風雪之中彼此打量,頃刻,那黑貓又“嗚哇”叫了聲,長長地尾巴擺了擺。
阿弦因冷極了,正要離開,誰知還未轉身,猛然間打了個寒噤,心頭寒意滋生。
原來在這黑貓的身後,無邊的飛雪暗夜之中,慢慢地浮現出幾隻幽幽閃爍的眼睛,居然又來了數只貓兒……
零零落落,大概十數只貓,以帶頭黑貓爲中心,做扇形立在雪色之上,看着竟有一股令人不容小覷的駭人氣勢。
爲首的黑貓擡起爪子,慢條斯理舔了一下。
阿弦猛地發現被黑貓踩過的雪上有一點醒目——赤色數點,把雪都洇溼了。
黑貓身後的幾隻貓兒越發逼近,一個個虎視眈眈,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咆哮,看起來卻像是要發起攻擊一樣。
阿弦暗暗叫苦,雖然說貓兒極可愛,但鋒利的爪牙卻仍是不容小覷,幸而他們的體型也不算很大,若再大一些,便要歸入獅子虎豹之類猛獸了,幸而他們對人類彷彿也沒什麼敵意。
可是現在阿弦眼前的這羣貓兒,卻顯然不是那種馴順乖巧,會依偎在人懷中撒嬌的類型。
爲今之計,好像只有立即轉身而逃了,雖然說能不能比它們跑的更快還是一個問題。
可就在貓兒們彷彿圍獵般逼近靠攏過來的時候,風雪中忽然傳來細微的哨聲。
爲首的黑貓聽了,伸長修長的脖子往西南方打量,然後發一聲低吼,轉身離開,而它身後的衆貓兒見狀,也都紛紛隨着離去,頃刻間,屋頂上只剩下凌亂的爪印,證明方纔那一場並非幻覺。
阿弦疑惑地望着這恍若如風而來又如風而去的貓羣,疑惑之餘,回頭看向方纔哨音傳來的方向。
若說方纔她還毫無頭緒不知自己要去何處找尋,現在,則已有了目標了。
然而要躲過正在搜尋她的護院耳目,並不容易,何況還要翻牆過巷,有幾回阿弦差點兒就給發現。
如此數回,兜來轉去,阿弦終於發現迷路了。
黑夜,風雪。
陌生詭異的山莊,蛛網似的巷道。
阿弦孤零零一人站在雪地之中,無奈仰頭看天。
呼出的白氣在風雪中極快消散,天空並無一絲星光,就像是有一張不懷好意地黑色大網,嚴嚴密密地遮蓋在她的頭頂上。
***
就在阿弦不知何往的時候,身後有人道:“你要去哪兒?”
阿弦驀地回頭,卻見在身後的廊下,無愁主負手站在燈籠下,雙目漠然地看着她。
阿弦握拳道:“我的同伴不見了,我在找他們。”
無愁主微微一笑:“這還不容易麼?早說就是了,你跟我來。”
他說完之後,也不再理會阿弦,徑直往前而去,阿弦遲疑了一下,只得跟上,卻並不靠近他身旁,而同他隔着五七步遠。
忽然無愁主道:“能躲過護院們的追蹤,我竟不知道,一個雍州來的區區商販,居然也有這樣好的身手。”
阿弦道:“我早先小的時候,曾跟一個師傅學過些三腳貓的招數,讓您見笑了。”
無愁主道:“你倒是個謙虛之人,只可惜……”
阿弦道:“只可惜我是淺薄諂媚武后之徒?”
似乎是無愁主笑了笑,然後他推手推開前方兩扇門,昂首走了進去。
門上並無燈籠,看着吉凶不知,阿弦暗自深深呼吸,也跟着走了進去。
還未住腳,無愁主的聲音從身旁傳來:“你到底是什麼人?”
阿弦被他嚇得魂魄一蕩,只覺得此人神出鬼沒,簡直比鬼更可怕幾分。
她悄然退開一步:“無愁主爲什麼這樣問,在下不過是這大唐盛世下,最最微不足道的一名升斗小民而已。”
“大唐盛世,微不足道,升斗小民……呵……”
無愁主喃喃,繼續往前。
地上積雪已沒腳,走在上頭髮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阿弦見他並無動手爲難之意,忙低頭認路,然而過了會兒,忽地發現一件事——分明是兩個人走在雪上,但是,居然只有她一個人踩雪發出的聲音。
阿弦特意放輕了腳步側耳細聽,果然無誤,無愁主雖走在雪中,但腳下絲毫聲響都沒有。
怪不得先前她並沒有聽見他靠近。
然而……這世間會有人如此走路麼?在阿弦的認知裡,除非——是鬼。
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無愁主是鬼倒好了。
阿弦啞然失笑。
“你笑什麼?”無愁主忽然頭也不回地問。
阿弦越發驚愕,她的笑並未發聲,他也不曾回頭,怎會恰好知道?
“我只是後知後覺地知道……莊主的武功實在深不可測。”
“哦?”
“莊主走路無聲,據我所知只有鬼怪能做到如此,莊主自然不是鬼怪,那麼必定有一身常人難以企及的好武功了。”
“英窺。”
阿弦正在盯着他的足下細看有無腳印,聽見這淡淡一聲,尚未反應。
無愁主道:“這個名字,不是你的真名吧。你叫什麼。”
阿弦這才擡頭:“莊主叫做無愁主,那麼,我大概就是有愁主。”
無愁主低低笑了聲:“你可知道,你是第一個敢在我面前開玩笑的人。”
阿弦道:“莊主爲何以爲這是玩笑,你的名姓不能見人,難道我的名姓就能見人了麼?莊主自稱爲無愁主,願望同境界令人欽佩,但我並沒有這樣豁達的野心,我心裡的愁悶多着呢,難道竟連‘有愁主’這名字都不能叫麼?”
無愁主腳步一緩,然後他慢慢地轉過身來,兩隻淡漠的眼睛裡,略略地泛起很淺的光。
然後他問:“你的名姓也不能見人?爲什麼?你心裡的愁悶,又是什麼?”
阿弦道:“我雖然是個膚淺不通文墨的人,卻也知道人不可以‘交淺言深’。”
無愁主哼地又是一笑:“英窺,你真是一個膽大包天奇異之人,我……幾乎有點捨不得讓你死了。”
這一句話他是嘆息着說來的,但是阿弦知道他絕不是隨口說說的玩笑。
“人固有一死,不瞞你說,我自小兒也頗有幾次徘徊在生死關頭,黃泉幾乎都遊過了,”——說到這裡,心底無端閃現“神安氣海”四個字。
阿弦不禁微微一笑,笑裡卻多了一絲苦澀:“死我當然是不怕的,但是,我最怕有一點,你可知是什麼?”
“什麼?”
“我最怕死的糊里糊塗,做鬼都做不明白。不如莊主告訴我,我死的原因是什麼?”
無愁主擡手,手指在下脣上輕輕地撇過,他眼前站着的這少年,身形單弱,又因風雪中穿行了很久,頭髮都被雪打的雪白,兩鬢跟額頭髮根上,卻亮晶晶地,那是因爲出了汗,汗跟化爲水的雪一起被風吹成了冰。
然而有比這寒冰更亮更引人矚目的東西,那就是她清澈無塵,猶如星光的雙眼。
無愁主深深看她一眼,轉身往前。
這一次,他進了一重院落,領着阿弦入了堂下。
這一處卻比先前阿弦對答的“朝堂”要簡陋的多了,只一張古樸的長桌,牆上掛一面古琴。
堂下中間有一盆爐火,火勢並不旺,兩三點炭明滅其中,聊勝於無。
阿弦留心看的,是在堂下正中掛着一幅人物圖像,下筆勾勒細膩,衣帶飄飄,人物如生,只可惜的是底色暗黃,而每一個人物的容貌也都晦暗不清,只能從他們衣着冠帶的不同分辨。
但就算看不清人物的容顏相貌,這畫上的每個人,卻都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尊貴氣質。
阿弦不由道:“這是不是閻丞相的畫作?”
無愁主神情微動:“你看得出是閻立本所作?”
阿弦道:“我不懂這些,但是看畫的好,便隨意猜的……這畫的都是哪些大人?”
無愁主沉沉地看着她,頃刻,喉頭動了動:“你不必知道這些。”
他回頭看了看這畫上衆人,終於回身,緩緩地在畫像之下坐了。
沉默片刻,無愁主問道:“送去的飯食你沒有吃?”
阿弦道:“多一份留心總是好的。”
無愁主道:“你既然進了無愁之莊,就已經是我的囊中物,再多留心又能怎麼樣?不如吃喝無忌,死的也是痛快。”
阿弦走上前去撥弄那銅盆裡的炭火,一邊笑說:“我以爲,只有十殿閻王纔有這般大的口氣拿捏人的生死呢。”
無愁主道:“十殿閻王管的是冥界,你或許也可以把我看做是人界的閻羅。”
阿弦伸手烤火:“爲什麼好端端地人不做,要當閻羅?”
無愁主道:“如果有人不願意你活,你只能當鬼,當禽獸,或者選擇……當閻羅,你想怎麼選?”
“我沒讀過什麼書,辯論不是我所擅長,”阿弦皺眉,“可是仔細想想,禽獸我不想當,閻羅我當不起,還是老老實實地做鬼就是了。”
無愁主道:“你倒是很甘心情願?”
阿弦想到嬰兒時期的自己,喉嚨口又開始發熱。
不知是不是靠近爐火太近有些嗆,阿弦忍不住咳嗽了兩聲:“不甘心也沒法子。”
無愁主道:“你倒像是有感而發,誰曾想讓你當鬼?”
戳到阿弦的痛楚,她一笑搖頭,不敢再在這人面前流露任何異樣:“莊主說帶我去見……我的人跟狗子呢?他們在哪裡?”
“他們都好端端的,”無愁主道:“讓我先回答你的問題,你想知道我爲何要殺你對麼?”
阿弦點頭。
無愁主道:“因爲你空自心思聰明,誰知卻是個愚向武媚賤婢的卑賤之徒。”
“武媚賤婢”四個字,仍是讓阿弦不禁皺起了眉。
縱然她隱忍不說,無愁主卻看了出來:“怎麼,你覺着我不該這麼叫她?”
“她是皇后。”阿弦淡淡道,“大唐的國母。你不該這樣侮辱她。”
“哈哈哈……”無愁主像是聽見了可笑的笑話,“她還需要我侮辱麼?呸……”
一旦提起了武后,無愁主先前的冷漠淡然似乎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有些偏激的狂態。
阿弦道:“所以,因爲我並沒有指責辱罵皇后,你就想殺了我?”
無愁主斂笑:“聰明人固然可貴,然而聰明人在大事上犯了糊塗,這纔是最可悲跟可怕的。如果一幫聰明之人齊心協力做一件極荒謬離譜的錯事,你可能容忍這種情形發生嗎?”
阿弦隱約明白他指的是什麼:所有不肯指責武后的人、甚至說武后好話的人,在無愁主眼裡,都是想做錯事的聰明人。
“所以你想把這些人都剷除?”
“天下之大,這些人偏走到莊子裡來,也算是命。”無愁主淡淡說道。
阿弦道:“先前我聽人說,莊主尤其仇恨姓武的人,大概源頭就在皇后身上了吧。”
無愁主道:“你瞧,你果然叫人刮目相看,這麼快就猜到了。”
阿弦道:“但是,爲什麼?”
無愁主道:“跟你說了這麼多,已經是破例了。不過我答應你,你臨死之前,我會讓你見到你的人跟狗子的。”
“他們當真無事麼?”
無愁主淡淡道:“只要不是武姓的女人或者跟皇后相關者,我都不會爲難她們,至於狗兒,他們比人可愛多了,我會好好地替你餵養,你放心就是了。”
他拍了拍手掌,同時對阿弦道:“你最好乖乖地跟他們去,因爲我不想在這裡親手殺了你。”
***
門外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阿弦起身。
回頭之際,阿弦看向無愁主:“我雖不知莊主因何如此痛恨皇后,但想必……是曾經受過皇后的戕害,然後莊主用同樣殘忍的手法對待無辜的過路人,對路人來說,莊主是比皇后更可怖憎者,莊主像是個博學之人,怎麼不通‘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無愁主正低着頭不知想什麼,聞言眉頭微蹙:“這些過路人於我來說,不過是卑微螻蟻一般,且他們活的糊塗不明,死有餘辜。”
“然而對皇后來說,她的想法也跟莊主是一樣的,在她眼裡,殺害如莊主般的人,應也是如卑微螻蟻般理所當然,她的眼中,莊主大概也是那等糊塗該死之人吧,莊主既然覺着自己殺人理當,那皇后殺人是不是也是理當?”
“咔擦!”
阿弦話音未落,無愁主手底的長桌已從中斷裂塌倒。
眼前似有一陣冷風撲面,阿弦甚至來不及閃避,就給他一把扼住了咽喉。
這個人本來看着像是一隻垂死的老虎,神情哀頹的令人常常忽略了他的可怖而忍不住心生憐惜。
然而動起手來卻絲毫也不含糊。
阿弦的脖子在他的手底,就像是嬌嫩的花莖一樣脆弱。
但就在這隻冰冷的猶如亡魂般的手掌貼上頸間的時候,阿弦眼前所見兩鬢蒼蒼的無愁主,相貌忽地發生了奇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