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阿弦所料, 現在“同牀”的這個“阿倍廣目”,雖然身體是阿倍廣目,但是魂魄,卻是正牌的太子李賢。
陰陽道傳到倭國, 經過研習改造,雖不離本源, 卻也由此而精進修習出許多近似於邪術的法術。
阿倍廣目正是這一代陰陽師之中最出類拔萃的, 再加上他又極擅長掩飾自我,揣摩人心, 也難怪明崇儼開始的時候會嚴重地低估他,甚至屢屢吃虧。
對方同自己的交際,都是經過精心圖謀計劃的, 又是一副貌似清雅的面貌,簡直防不勝防。
阿倍廣目詐死逃生, 在遣唐使啓程回倭國的那一刻,他卻神不知鬼不覺地下了船,重新潛回了長安,他精修陰陽道, 自然知道如何以法術掩住人鬼耳目,所以就算阿弦跟明崇儼都通鬼道,對於他的行徑, 卻仍是一無所知。
阿倍廣目爲自己找了個極合適的藏身所在,那就是東宮。
他當然知道太子李賢恨自己入骨,但是追究李賢因何恨之入骨, 原因無非是因爲在雍州的惑心之鬼,引出李賢心頭不該有的綺念甚至放大至無法遏制,——李賢的恨,恰恰是因爲愛,愛而不得之“愛”。
起初阿倍廣目並沒以真面目示人,他只是假扮江湖術士,喬裝易容,做太子府的門客。
但在他接近李賢的時候,卻會以他“術士”的身份,同李賢恰如其分地提起些玄虛手段,他揣測人心的手腕極爲高明,連李賢都沒有發覺,自己的思路完全是給這化名爲“王淨天”的術士牽着走的。
西方廣目天王,梵語裡的名字叫做“毗留博叉”,以淨天眼留意目睹三千世界,這也是阿倍廣目化名的由來。
李賢因心繫阿弦卻礙於血緣相關,只能按捺,但惑心之鬼給他的那些記憶卻揮之不去,漸成魔障。起初李賢詢問“王淨天”,也就是阿倍廣目,是不是有一種法術可以把人的某段記憶完全銷燬。
得到肯定答案後,他幾次想要選擇把跟阿弦的那些記憶都毀掉,可每次臨到頭卻又反悔,因爲他畢竟捨不得。
有次“無意中”,王淨天對他說起有一種靈魂互換的法術,李賢雖覺着匪夷所思,但卻也不免悄然印在了心底。
***
阿弦被李賢抱着,察覺他情緒難以自控,整個人從裡到外,如同墜於寒冰地獄,又像是被放在火上烤煎。
雖不能動,淚卻從眼中涌了出來,右眼的赤紅被淚水淹沒,看來就如同有血流出一樣。
正李賢撫住她的臉,低頭想要親上她的雙脣。
當目光同阿弦血色的右眼相碰的時候,李賢的動作突然一停。
“你……”他震驚地,同樣也疑心阿弦受了傷,忙舉手輕輕地擦過她的眼角,察覺那並非是血,而是淚水的時候,才似鬆了口氣。
只不過,當手指抹過那沁涼的淚的時候,他迷惘的心底突然也生出了一種近似於酸楚的感覺。
這讓他忘了繼續動作,只是愣愣地看着阿弦。
眼淚涌出,就像是塞在喉嚨裡的冰塊也隨着融了些許。
阿弦張了張口,以微弱而沙啞的聲音道:“殿下,還記得我曾跟你說過的話嗎?”
“殿下?”李賢喃喃,“你叫我……殿下……”
“我說……”阿弦掙扎着,繼續說道:“我很高興、很高興你是那樣出色的人,很高興那樣出色的人是……”
像是驚雷掣電,又像是狂風大作,裹挾着冰冷的急雨從天而降。
冰冷而無情的讓人會從混沌中逐漸清醒。
李賢心頭轟然響動,他盯着面前的阿弦。
原本迷惘的眼神,卻像是陰雲密佈的天空,突然透出了一線太陽之光。
他的眼前,突然出現了那個在沛王府舊宅的日子,那個人坐在自己跟前,無視他的故意的冷漠跟任性的冷嘲熱諷,如此這般地對他說。
——“我很高興你是那樣出色的人,很高興那樣出色的人是……我的阿弟。”
“我的阿弟。”
“阿弟……”
“阿弟?!”有什麼東西,本能地涌了上來,直撞上眼眶。
幾乎無法反應,是滾燙的熱淚從雙眼之中掉落。
李賢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他猛地鬆開阿弦,雙手捧着頭,喉嚨裡發出痛苦的嗚咽。
***
而在外間,正在斟茶的阿倍廣目忽然覺着不對。
他放下杯子,正要進內查看情形,書房外響起了房先恭的聲音:“太子殿下近來甚是用功,我們都勸他要留意保養身體呢……這會兒不知道是否略事歇息,讓我……”
還沒說完,房門已經被猛地推開了。
房先恭一愣,呆呆地看着身旁的明大夫,卻發現這位諫議大夫滿面冰冷。
明崇儼不理會他的喋喋不休,邁步進了書房,當看見在裡間端坐吃茶的“太子李賢”的時候,明崇儼愣了愣。
房先恭正詫異明崇儼爲何如此魯莽無禮,“太子李賢”若無其事地說道:“原來是明大夫,真是稀客,今日突然造訪,可是有什麼急事嗎?”
明崇儼眼帶疑惑地望着他,終於道:“殿下,女官可在此?”
“李賢”道:“女官?只怕你找錯了地方,怎麼跑到東宮來要人了呢,不是該去崔府嗎?”
明崇儼原本就對李賢有一種“偏見”,這會兒更是越看越有些不順眼,他打量着書房內,目光落在了右手側的裡間入口。
明崇儼掂量着:“聽說女官就在東宮,我有急事要找她,如果她的確在,勞煩殿下叫她出來。”
房先恭在旁大惑不解,但卻不想直接得罪這位二聖面前的紅人。房先恭帶笑道:“大夫怕是聽錯了,若女官在府裡,我也不可能不知道的。不如大夫還是去別處找一找?”
明崇儼看“李賢”神色淡淡地,好像全無心虛,雖然討厭他這幅神情,但畢竟是太子殿下,不好直接得罪,他半信半疑地說:“既然……”
就如同阿弦雖然通靈,但兩個人魂魄呼喚的奇事還是頭一次見,明崇儼雖精通法術,卻也做不到如此地步,自然再想不到,面前跟自己說話的並非真正的“太子李賢”,而正是他心心念念要找的死對頭阿倍廣目。
正在明崇儼想暫時退卻的時候,裡間突然發出一聲按捺的低吟,又像是痛苦的嘶吼。
聲音入耳,明崇儼震動:“這是……”
直到這會兒,坐着的“太子李賢”才皺皺眉,然後他道:“明大夫還是請離開吧。”
“裡頭是誰?”明崇儼問,聲音有些嚴厲。
房先恭也莫名其妙地看着“李賢”,太子殿下則道:“是我的一位……愛寵。”
房先恭一聽,臉上浮現一絲惱色,誰不知太子李賢定下的太子妃是房家的女兒,眼看大婚在即,太子居然如此放浪形骸起來,更令人驚惱的是……他事先竟絲毫也不知情。
何況之前有過一個趙道生,本以爲時過境遷了,居然又故態萌生。
房先恭皺眉,想勸諫幾句,當着明崇儼的面,又不大好開口,只皺眉不語。
明崇儼畢竟同阿倍廣目極爲“熟悉”,聽到那聲音有幾分類似,已經疑心大動,“李賢”這般搪塞也無法阻擋,當即道:“不知是個什麼樣絕色的人物,把殿下迷的如此,且讓我也一睹芳容。”
若換了別的事,房先恭自然攔着,可是他心裡暗惱,倒也存了個一塊兒參觀之意,便揣手不言。
“李賢”才站起身,明崇儼已經勢不可擋地邁步往內。
那胡榻的牀帳是垂着的,明崇儼屏住呼吸提着心絃,一步步走到旁邊,終於伸手,猛然將帳子撩開!
當看到裡頭的情形的時候,明崇儼駭然!
阿弦平躺着,有些衣衫不整,眼中滿是焦灼跟驚急。
而在她身旁的那個,卻正是“阿倍廣目”,但他雙目緊閉,不省人事,額頭上不知如何重傷,赫然血流如注!乍一看,如同已經死了一樣!
明崇儼忍着心頭驚駭,見阿弦無法動彈,他畢竟是行家,一看就知道阿弦中了法術禁制,當即咬破手指,在阿弦眉心上飛快畫了個符。
阿弦總算呼一口氣,突然臉色大變,啞聲叫道:“當心!”
明崇儼回頭,卻見身後悄無聲息站着的,是“太子李賢”,明崇儼只覺得太子的臉色有些泛青,還未反應,身體就被一股大力抓起,狠狠地往外甩了出去!
***
被甩出了書房的明崇儼,總算是回過味來。
但是在書房之中,也更有一場生死之爭。
先前李賢被阿弦一語點醒,——他畢竟是個本性淳良的少年,只是囚於魔障無法自拔,這會兒模模糊糊明白了自己現在的處境,又看阿弦如此,他生怕仍是無法控制自己,痛苦無奈之下,便用力向着牀柱撞了過去。
李賢先前被那種愛/欲跟倫理折磨,幾次都產生一種尋死的衝動,這會兒百般無奈,毅然決然地用力一撞,頓時頭破血流,昏死過去。
在真正的阿倍廣目擒住明崇儼,趁着明崇儼法力未曾恢復之前將他打出結界的時候,阿弦先是飛快地查看了一下李賢,發現他還有氣息,鬆了口氣。
她知道事不宜遲,即刻跳下牀,從靴筒中拔出匕首,衝了出來。
這會兒正明崇儼退出結界,而阿倍廣目站在原地,冷冷地回頭瞥了過來。
在他身後牆角邊上,房先恭躺在那裡,生死不知。
四目相對,阿弦道:“你、你的居心爲何如此歹毒,若不是明先生當初一念之仁,你已經……”
“我就賭他不會那樣狠心無情。”
阿倍廣目淡然地說,他的謀劃深遠,從一開始就給明崇儼下了套,但雖然如此,也只有七八分把握,他假死逃生,其實也是做了一場生死之賭,若明崇儼不記得跟他的那番談話了,那他現在只怕也已灰飛煙滅。
“卑鄙之極,”阿弦忍不住,“虧明先生還曾爲你而傷心,你竟完全是在設計他,利用他的好心,你……”
阿倍廣目道:“成大事者不擇手段,不然的話,大唐如此強大,爲何我國還屢次挑釁?只要足夠狠絕,總有一天……”
“住口!”阿弦的怒意到達了頂點,匕首指着他道:“你利用明先生,又傷害太子,我必定要你付出代價。”
阿倍廣目道:“明崇儼有他自己的性情弱點,至於李賢,我不過是在成就他而已,他方纔幾乎所做的,不就是他夢寐以求的嗎?我是在免除他的痛苦,只是你實在太礙事了,我本來以爲作爲長姐,不管怎麼樣也要疼愛弟弟,成全他纔對。”
阿弦又嘔又怒:“原本明先生還體恤你的生母是大唐女子,以爲你也有一部分中華之人的品性,沒想到全錯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而已!你的母親若是在天之靈知道,只怕也要羞慚後悔……”
“住口!”阿倍廣目竟然動怒,厲聲喝止。
機不可失,阿弦身形一晃,閃身往前。
阿倍廣目一怒之下,未曾嚴密防範,何況這具身體他得到不久,未免有些生澀,剎那間,竟被阿弦擒住肩膊,他正慾念訣催動法術,突然頸間一疼,原是被阿弦持刀橫在脖頸上。
阿弦知道他術法厲害,所以絕不肯再度冒險,手上微微用力,鮮血已經自這具身體的頸間流了出來。
“快點換回來!”阿弦咬牙,厲聲喝道。
“換回來?你以爲是那麼簡單的麼?”阿倍廣目輕聲一笑:“你只管動手,看看殺死的是誰!”
阿弦的手一顫,忙又穩住:不錯,現在動手的話,死的人一定是李賢,若是這具身體“氣絕身亡”,就算是有換回魂魄的方法,也是沒用了。
就在兩人僵持的時候,門口處,袁恕己仗着明崇儼畫的符,衝了進來。
阿弦見了他,又驚又喜,大叫一聲。
而袁恕己猛然發現阿弦居然刀對着太子,受驚匪淺:“阿弦!”
阿弦看着他驚駭的目光,知道他擔心的是什麼:“少卿,他不是太子殿下!”她知道現在這種情形很難解釋,卻只能把心一橫道:“他換了太子殿下的魂魄,他是阿倍廣目!”
這話,若是換了別人聽見,只怕會當阿弦失心瘋了。
但是袁恕己是跟阿弦從豳州開始相識的,即刻明白了現在的境況。
袁恕己睜大虎目,雖對阿弦的話深信不疑,卻仍是驚疑地看着“李賢”:“陰陽師?居然、居然……”
他們兩人,一個焦急,一個驚駭,而阿倍廣目卻極爲平靜:“是啊,我不是李賢,你們當然大可動手殺了我,來啊,還遲疑什麼?”
他這樣一說,阿弦反而警惕起來,纔要把刀刃離他脖頸遠些,門口處阿倍廣目所設的禁制結界突然消失了!
於是,門外徘徊的韋承慶、陳基,明崇儼,以及東宮的所有侍衛們,便看見了這樣一幕:女官持刀,欲殺太子。
這令人窒息的關頭,阿倍廣目忽然厲聲道:“還不護駕?”
東宮侍衛紛紛衝了入內,把阿弦跟袁恕己包圍在中間,袁恕己則站在阿弦身前,替她擋住面前的侍衛。
韋承慶慌忙叫道:“女官,你這是做什麼,還不放下刀子?”東宮侍衛們面面相覷,十分緊張,不知要不要衝上去動手。
這混亂之時,卻有一個人大聲喝道:“都不許動!”
出聲的卻是陳基,只見陳基厲聲喝道:“皇后娘娘的旨意,誰若傷女官半分,誅九族!殺無赦!”
東宮侍衛們聽聞,手中的兵器紛紛指向地面。
如此僵持之中,明崇儼咳嗽着走了進來,他勉強笑了兩聲,道:“廣目君,真有你的,你到底還有什麼深藏不露、令人意外的?”
阿倍廣目淡掃他一眼,笑而不答。
明崇儼望着“太子”清秀的臉,咳嗽數聲後,嘆道:“這其中的孽障糾葛,雖然跟我無關,但是今日讓你造成如此之亂,想來也算是我婦人之仁種下的惡果,既然如此,那就讓我來親手了結吧。”
***
阿倍廣目道:“你想怎麼樣?你們這羣人,是想在衆目睽睽之下,刺殺太子嗎?”
韋承慶跟侍衛們自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是眼前的情形太詭異了,叫人無法反應。
不管是太子,女官,還是諫議大夫,都是二聖面前舉重若輕的人物,傷害哪一個似乎都無法交差。
這會兒,明崇儼擡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跡,目光轉動,他看向阿弦,輕聲說道:“鏡子。”
更加沒有人明白明先生在說什麼了。
除了阿弦跟阿倍廣目本人。
阿弦的眼前,驀地出現當初在遣唐使的驛館,跟阿倍廣目交手的情形。
她猛然探手,在阿倍廣目胸前一拍,與此同時,原先始終泰然不動的“太子”陡然色變,竟舉手要攔住她。
他身子亂動,阿弦忙着小心不讓刀子當真傷了他,便叫道:“少卿!”
袁恕己心道:“死就死吧!”他深深呼吸,上前一步,揮起右手,“砰!”一拳狠狠地打在了“太子”的臉上。
“太子殿下”身子一歪,往旁邊倒下,阿弦還忙護着不讓他當真傷了頭頸。
這當兒,陳基趁機跳了過來,舉手入他懷中一模,果然掏出了一塊兒磨面不甚光滑的古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