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扇上忽然響起了嗤啦的響動。
阿弦如夢初醒般回過頭去看了一眼, 並沒理會。
但那抓撓聲仍是緩慢傳來,阿弦默默地走過去將門打開,果然見那小黑貓人立而起,正在撓門, 因阿弦突然開門,小黑貓撲倒在地上。
它狼狽地在地上滾了滾, 才又勉強站起, 抖抖簌簌地蹭到阿弦的腳邊,試圖爬到她的靴子上, 似乎怕冷一般把毛茸茸的身子弓成一團。
在小黑貓身後,是立在門口的玄影,門開後便探頭過來, 大概是看到小黑貓已成功佔據了阿弦的腳,它就也興高采烈地跳了進來。
阿弦默然站了片刻, 她想回頭繼續詢問崔曄,卻又不想把黑貓丟落下去。
直到崔曄道:“至於那是什麼,我……不能說。”
阿弦低下頭看安心趴在自己腳上的小貓,對此刻的貓兒而言, 阿弦的腳背就像是能天長地久居住的安穩所在。
但這不過是假相而已。
阿弦問:“是跟不繫舟有關的嗎?”
崔曄沉默。
阿弦又問:“阿叔……跟不繫舟……有什麼牽連嗎?”
崔曄仍是無言。
無言跟沉默,有時是因爲話題無以爲繼,沒有話說也不必浪費口舌。
但有時候, 卻是等同默認,因爲無法反駁跟解釋,所以乾脆沉默無語。
阿弦知道對崔曄而言這是後者。
其實從另一方面來說, 崔曄並沒有給出詳細的解釋,也許算是一種仁慈,畢竟,只要不說明真相,阿弦就不必跳進那個她所預見且懼怕的深淵了。
但是有些事可以欲蓋彌彰,可以隔着一層窗櫺紙而不點破,但有的事情,一定得清楚明白的揭開,因爲這並不是要單純的滿足誰的好奇心跟興趣而已,這後面有着無法挽回的一個人,或許不僅是一條命……但就算只是一個人的性命,也已足夠“不共戴天”。
阿弦的雙拳慢慢地握緊,身旁的玄影才高興了一會兒,突然察覺阿弦身上的氣息變了。
——“你知不知道,”阿弦慢慢地說,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鑽出來的,沉重而緩慢,她回過頭看向崔曄,“伯伯……他就是被不繫舟的人害死的。”
玄影嚇得後退,那小黑貓身子一歪,不出所料地從阿弦的腳上滾落在地,它懵頭懵腦地在地上掙扎,彷彿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
要來的終於會來。
這道理崔曄早就知道。
但是真的來到,仍有一種手足無措之感。
崔曄雙眸緩緩閉了閉,喉頭一動。
“我知道。”他輕聲回答。
阿弦胸口起伏,有一種想要嚎啕大哭的衝動,卻並不僅僅是因爲痛苦,而是因爲難以言說的憤懣,跟驚心,她走到崔曄身旁:“阿叔,你告訴我,你跟不繫舟……沒有關係。”
崔曄的雙眼難得地浮起淡淡地紅色,他仍是緊閉雙脣,不肯回答。
阿弦伸手握住他的手臂:“你告訴我啊!你跟不繫舟沒有任何關係!”
眼淚隨着動作飛濺散開,而她的問話就像是無形的小小刀子,把眼淚在瞬間撕裂成細微的片片。
玄影在身後望着兩人,它“汪”地叫了出聲,不安地原地踏步。
突然門外傳來虞娘子的聲音,道:“怎麼了?”
原來房門打開,把阿弦的聲音傳了出去,虞娘子不知道何意,卻因聽出她的聲氣大不對,心驚膽戰,也顧不得其他便過來探看情形。
阿弦死死地盯着崔曄,在這瞬間彷彿忘記了所有,天地都像是在此刻消失,她說不出心中的感覺:憤怒,失望,驚心,痛苦,種種太過激烈的情緒複雜地扭打在一起,難分勝負,如此強烈。
終於她鬆開崔曄的手臂,後退兩步,身體裡的力氣彷彿都在方纔那兩聲吼叫裡被透支光了,阿弦往後一倒,幾乎跌坐在地上,幸而虞娘子上前將她扶住。
最終阿弦擡頭道:“你走,你走!”
虞娘子見她這樣反常,忍着驚慌安撫道:“阿弦!不要這樣,有話慢慢說。”
阿弦卻不理她,只是盯着崔曄道:“你走啊!我不想再見到你!”失去理智般,聲嘶力竭。
崔曄想要說什麼,但是看着她燃燒着絕望跟憤怒的雙眼,知道這時侯說什麼都是徒勞了。
無論他有什麼樣的苦衷,就算是有千萬個原因,但僅僅需要一個事實就能將那一切全部打敗,這個事實就是朱伯的死。
終於他邁步往外。
“天官?!”虞娘子要叫住他,他卻置若罔聞。
在虞娘子震驚的注視中,崔曄出門,頭也不回地去了。
身後的屋內,傳來阿弦不再隱忍的放聲大哭。
***
此後數日,阿弦閉門不出。
袁恕己因爲領了旨意,要查當年的案子,不免需要阿弦的證言,叫差官打聽,卻聽說阿弦不在戶部,自己親自來到懷貞坊,虞娘子見了問他因何而來,袁恕己便說了來由,又問阿弦怎麼並沒有去戶部。
他心裡懷疑是因爲流言的緣故,導致阿弦無法面對,所以耽留在家裡。
不料虞娘子面露難色,道:“少卿若是爲了那件事,還是罷了。”
袁恕己道:“我當初跟她說過,她已經答應過了。”
“不是,”虞娘子搖了搖頭:“我攔着少卿,不是因爲怕這個,是因爲……這兩日阿弦情形不大好,因爲她、她……”
虞娘子遲疑着,不知該如何描述。
袁恕己察覺不對,忙問:“怎麼了,出了何事?”他是個急性子,見虞娘子難以啓齒似的,便邁步望內:“我去看看她。”
虞娘子忙道:“少卿!”
袁恕己回頭,虞娘子道:“先前阿弦跟天官……似乎起了什麼爭執。”她是想提醒袁恕己心裡有所準備,不要又在阿弦面前說錯了話。
袁恕己驚道:“爭執?他們有什麼能爭執的?”
袁恕己當然知道崔曄的脾性,平心而論他雖然不大待見崔曄,卻明白崔曄對阿弦之心,何況崔曄不像阿弦,那人是個有城府心術的,遇到事只會以寬容之心相待阿弦,或者再施以教化等等,又怎會做到如此粗愚的爭執?
那隻能說,讓他們起爭執的這件事,非同一般。
虞娘子陪着,袁恕己入內去見阿弦,進門,就見阿弦披散頭髮坐在窗前,外面披着一件青色布衫,風從後窗吹進來,她的長髮跟衣衫都隨着掀動。
玄影跟小黑貓一左一右在她身旁,像是左右將軍。
袁恕己向虞娘子投了個放心的眼神,邁步入內,他怕阿弦在出神,自己貿然靠近會嚇到她,便故意先笑了聲。
阿絃動也不動,袁恕己就長長一嘆,才說道:“我們這些人在外頭都要焦頭爛額了,你倒是清閒的很,你這每個月的俸祿是不是得減半啊?”
阿弦微微轉頭,卻沒有搭腔。袁恕己走到她身後,打量了一下玄影跟小黑貓盤踞的方向,終於欺軟怕硬地走到小黑貓的身後,他擡腳,輕輕地把小黑貓挪的遠了些,就在小黑貓原本的位置取而代之地坐下。
把袍子一抖,又撣了撣,發現上面有幾道褶皺,總是不如那個人,那人不管在哪裡都像是衣冠楚楚,袍擺上都沒有一道不熨帖,礙眼的很也顯眼的很。
袁恕己瞬間的走神,然後他重又綻放笑臉,轉頭看着阿弦道:“你在幹什麼?老僧參禪嗎?”
阿弦怦然心動,竟道:“是啊,我正在想。”
袁恕己吃驚:“想什麼?”
阿弦沉默了片刻,道:“當初窺基師傅跟我說,可以讓我跟着他做個入門弟子,對我自個兒也好,我沒有聽……”
袁恕己不等她說完就半是駭異地笑着打斷了:“不要胡說八道,什麼入門弟子,你魔怔了?當初沒有聽是對的,現在也不必再想。”
阿弦輕笑了聲:“少卿,認真來說,我覺着我現在再拜師父,應該也不晚吧?”
“呸!”袁恕己大斥了聲,“你可再胡說,你現在已經嫁了人了,哪家的佛門要收?”
“那也可以休離啊。”阿弦輕描淡寫。
袁恕己雖然被虞娘子提醒,知道阿弦跟崔曄口角,可是卻也只當阿弦脾氣急又烈,大概是氣頭上所致,怒氣泄了自然就好些了,卻想不到……事情並非他想的那樣簡單。
袁恕己斂起了笑,問道:“你……你跟崔天官到底怎麼了?”
阿弦閉口不言。
袁恕己道:“你告訴我,你們到底怎麼了?是不是他……他負了你?他做了什麼?”袁恕己越說越驚心,又隱隱有些對崔曄的憤怒。
阿弦道:“不是。少卿,你別問了。”
袁恕己道:“我不問?哈,你不告訴我,難道我不會自己追查嗎?如果給我知道是他負你,我……”
“別說了,”阿弦打斷他的話,“這是我跟他之間的事,跟旁人無關。”
袁恕己被那句“跟旁人無關”堵的心頭涼了涼,然後哼道:“是,我是旁人,但我仍是自作多情的覺着我跟小弦子是知己一場,雖然並沒有許下什麼生死之約也無八拜之交,但我爲了她,可以把這條命交出去,我也知道她肯爲了我不計生死,若有人欺負了她,我也絕不會袖手旁觀!”
袁恕己說着,手按着膝頭起身要走,阿弦擡手在他手臂上一握,袁恕己停下,轉頭看向她。
阿弦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袁恕己靜靜地看了她半晌,終於吐了口氣:“我也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
兩個人彼此相看,阿弦終於無奈一笑,袁恕己也笑嘆道:“行了,別打啞謎了,你知道我不擅長這個。”
兩人說話的功夫,那小黑貓磨磨蹭蹭又靠近過來,伸出爪子勾着袁恕己的袍擺,攀巖似的要往上爬,爬了兩次都無能爲力,有一次甚至往後倒翻了回去。
袁恕己看的好笑,索性將它抄了起來,放在自己的腿上,摸了摸那毛兒,道:“這隻貓怎麼還留着?”
阿弦道:“它原本是被用來聚魂入魔的,那天晚上魂魄都散了,又吃了我的血……已經沒什麼靈力了。”
袁恕己舉起那貓,果然見它雙眼蒙着一層淡淡地灰,被舉起來也不知掙扎,呆呆傻傻的。
袁恕己便將貓放低,道:“你便是這樣下不了狠,如果是皇后,一百隻貓兒也早化灰了。”
阿弦道:“你來一定是有事,爲了什麼?”
袁恕己想了想,便先按下她的事,只說道:“我是爲了當年舊案來的,這兩日我跟狄仁傑把當年宮中的老人們統統都審訊了一遍,對了,你知道那個御膳房的張公公吧?”
阿弦這才驚動:“我當然知道,他怎麼了?”
“放心,沒有爲難他,”袁恕己先喂她一顆定心丸。
張公公原本跟隨過朱妙手學過一段時間的廚藝,算是半個弟子,雖然當年那件事朱妙手做的隱秘,但張公公畢竟跟隨他許久,知道他的心意,從那突兀之中未免看出了些蹊蹺,只是這麼多年來從不敢對任何人提起,因爲畢竟太過駭人聽聞了。
原先張公公還只是猜測,但當看到阿弦出現在自己面前,他是宮內老人,目光犀利,便知道自己猜想的果然是真。
當然,張公公還有一件事並沒有跟袁狄兩人供述,那就是……崔曄原先落難豳州,後回長安,拜託他做雪糰子給阿弦吃。
“雖然在先前太宗陛下在的時候,就已經御準了公公他何時離開大明宮都成,但是公公念舊,私下裡曾說過也許這輩子就老死宮中,爲李家效命一世就罷了,只是在小公主之事後,突然之間公公就不告而別。”張公公在狄仁傑跟袁恕己面前陳述。
袁恕己道:“他連什麼話都不曾留下嗎?”
張公公面有難色,遲疑着搖頭。
袁恕己跟狄仁傑對視一眼,當然知道他必有事隱瞞,狄仁傑道:“我們是奉旨查案,不然的話,自是萬萬不敢驚動宮內的人人,公公還是把所知道的盡數告知,免得我們在二聖面前不好交差。”
張公公苦笑:“我只怕我若說了,兩位更加不好交差。”
袁恕己皺眉:“怎麼,有陛下旨意在,你又有什麼不可說?”
在兩人的連續質詢之下,張公公才說了實情,原來,在朱妙手不告而別之前,他曾有些精神恍惚,有一次張公公做了新樣點心想給他評判,悄悄靠近的時候無意中聽朱妙手自言自語說什麼“親生骨肉,她怎麼能下得了手”這種話,嚇得張公公把手上的點心都給跌翻了。
袁恕己跟狄仁傑這才明白爲什麼張公公三緘其口。
袁恕己本不想就告訴阿弦此事,但遮遮掩掩不是他的本性,何況此事遲早會被阿弦知曉,索性便都說明了。
阿弦卻並不覺着意外,雖然她心裡知道,當初不是武后對自己下手,可畢竟當初在豳州,伯伯身死之後勸她回長安的時候,曾說過讓她問問武后爲何如此狠心之類的話。
可見朱伯伯曾也一心認定是武后殺了安定公主。
但問題是,朱伯伯爲什麼會這樣以爲。
***
袁恕己道:“此事只有我跟狄公知道,他同我商議,讓我來問問你,朱妙手可曾私下裡跟你說過什麼,或者無意中透露出什麼來?”
阿弦當然不能跟他說朱伯伯曾提起的那些話,不然的話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所有又要對武后不利起來。
如果說阿弦先前還跟武后有些隔閡,卻都在貓兒妖變那天晚上,因武后捨命一抱而心結釋然了。
阿弦道:“我……只知道不是皇后動手,是什麼讓伯伯誤會了。”
袁恕己道:“再想想,還有其他麼?”
阿弦垂頭,不免想起了再不願回想的某些事,阿弦抓了抓胸口:“沒有了。”
袁恕己並不勉強她,如此兩人又沉默了片刻,袁恕己道:“你跟天官之間……雖然不便告訴我是什麼事,可是我總覺着,以天官那性子,不至於做出什麼不可原諒的行爲來,你覺着呢?”
阿弦心頭一痛:“我不知道。”
袁恕己心裡狐疑更甚,只得又嘆:“真是清官難斷家務事啊。”
阿弦一笑不語。袁恕己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來,他忙對阿弦道:“我本來以爲你知道了,可是你既然跟他爭執,只怕未必會知道……”
“什麼?”
“我怎麼聽說,太子向二聖舉薦了天官,因爲先前他去過羈縻州,對吐蕃情形熟悉,所以這一次想讓他隨軍呢。”
阿弦果然沒有聽說這個,頓時恍惚怔忪。袁恕己道:“我勸你不要跟他鬥氣,你知道羈縻州那個地方,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麼,那可是他死裡逃生百般磨難的出處……何況他的身體向來不大好,我隱約聽說這兩日又有些加重。”
阿弦的心裡有個聲音大叫,但是面上仍是淡淡地不動聲色。
袁恕己道:“罷了,我不說了。只是你若是想起了跟舊日宮案有關的,記得去大理寺找我……當然,你若不去,我來也可以。”
說到這裡,虞娘子外頭進來道:“少卿既然來了,就不要這麼快走,陪着她吃些晚飯吧。”說着又向袁恕己使了個眼色。
袁恕己會意,知道阿弦如此,對吃食上只怕也不上心,於是順勢留下,陪阿弦吃了一餐,阿弦果然毫無食慾,被袁恕己說笑相陪,盛情難卻,好歹也喝了一碗麪湯。
***
第四日上,阿弦照常前去戶部,黃昏之時正欲回懷貞坊,宮內有人來召她入宮。
經過這兩日調養,高宗氣色轉好,只是在看見阿弦的時候,卻見她略露憔悴之色,高宗道:“怎麼你反而透出病容?是不是因爲知道了崔曄的事?”
阿弦一愣,武后道:“怎麼你果然不知道麼?原先太子奏請舉薦崔愛卿去東北邊。”
阿弦低頭道:“我聽說過。”
帝后對視一眼,高宗道:“那你也聽說了崔卿今日自動請命的事了麼?”
阿弦猛然擡頭。
二聖就知道她不知道,高宗埋怨地對武后說:“你瞧,我就說她不知情的,崔曄怎麼竟也如此胡鬧。”
武后卻若有所思地看着阿弦道:“阿弦,你跟崔卿之間……可還好麼?”
阿弦低着頭說:“很好。”
武后皺眉道:“如果是這樣,怎麼他居然不把請命的事告訴你?”
阿弦無言以對,高宗已迫不及待道:“既然阿弦不知道,自要駁回的,好孩子,你不必擔心。這件事我爲你做主,不會讓你們才新婚就分開的。”
武后看一眼高宗,似笑非笑道:“陛下,你怎麼不問問這幾日這孩子在哪裡住呢?”
高宗不解:“這何必問,不是崔府麼?”
武后道:“我隱約聽人說,她是在懷貞坊住着。”
高宗目瞪口呆地看着阿弦,又小心翼翼地問道:“這是爲什麼?難道是崔府住的不適麼?”
阿弦雖然跟崔曄因爲當初的舊事而起齟齬,卻不想在二聖面前流露出來,畢竟,這雖是她的生身父母,但他們的身份是帝后,而崔曄雖是她的夫君,卻也是臣子。
阿弦道:“崔府很好,前日夫人還親自去懷貞坊,探望我並請我回去住,只是我畢竟一個人習慣了,突然讓我跟一大家子人整天相對,難免有些不習慣,所以先回去清閒兩日。”
高宗失笑:“你從小當男孩子養大,崔家偏又是那樣的門庭,難怪你有些不適。不過,到底是人家兒媳婦了,不要太冷了人家。”
突然他又說:“難道崔曄之所以自請去東北,是因爲你冷淡了他嗎?”
這句話,卻是歪打正着。
也引得阿弦心頭狠狠揪起。
武后笑道:“陛下這話可是小看了崔卿了,他向來是個公重於私的人,這一次也定然是覺着太子的提議甚佳,且此戰不容有失,所以才自請前去爲國效力的。”
高宗點了點頭,對阿弦道:“稍後你好生跟崔曄說說,跟吐蕃這一次戰雖然至關重要,可是……朕的女兒也同樣重要,更加不容有失呢,你就讓他好生留在長安,這次不要去了。”
武后則道:“陛下心心念唸的就是跟吐蕃的這一戰,發狠要揚眉吐氣呢,卻因爲阿弦而寧肯崔卿留在長安,着實難得。”
高宗呵呵笑了兩聲,忽然隱隱覺着武后的話中有話,他忙看一眼武后,卻見她笑的淡然自若,並不像是有別的意思的。
三人說到這裡,外間太監突然揚聲:“崔天官到。”
阿弦正在走神,猛然聽了這句,幾乎要跳起來,她不想在這個時候面對崔曄,只想快點撒腿逃走,可是偏偏帝后在上,這時侯流露出其他神色,一下就會被看穿。
阿弦只得勉強把雙腳釘在地上,低着頭,假裝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不去看的。
不多時,外間崔曄已經走了進來,阿弦雖然不看他,但是耳畔聽到那個聲音,已經不由自主地鼻子發酸,眼中酸脹,她鬼使神差地往旁邊瞥了眼,瞧見他袍擺在側,一眼瞧見,那目光就像是要背叛自己一樣,身不由己地往他身上爬。
高宗道:“你來的正好,方纔朕把你去吐蕃的事告訴了阿弦,怎麼,你事先沒跟她商議過呢?”
崔曄道:“是,並沒有同她說。”
高宗的語氣裡帶有責備之意:“你也太過自作主張了,她既然嫁了你,便是夫妻一體,如此重要的決定,你怎麼好就不告訴她一聲?”
崔曄垂首:“臣知罪,是臣的不是。”
高宗一哂:“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只是你們夫妻相處……”他爲難地望着崔曄淡定端然的神情,又看向旁邊低着頭一言不發且似目不斜視的阿弦,總覺着他們兩人相處甚是怪異。
幸而武后在旁道:“崔卿,你不如問問阿弦,她可許你去吐蕃麼?倘若她許你,那麼你就去無妨,倘若她不答應,這一次,恐怕你就得留在長安了。”
高宗正忖度,冷不防聽了這句,驚訝的想要阻止,卻已經晚了,高宗疑惑不解地看向武后,武后卻笑吟吟地望着底下兩人。
崔曄沉默,然後他轉身對着阿弦。
向來應答自若處變不驚如他,這一刻,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卻無法出口了。
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看着阿弦,幾度張口,又幾度停住。
阿弦卻仍是一眼也不看他,崔曄終於深吸了口氣:“我……”
他才說了一個字,只聽阿弦的聲音響起:“既然是天官的意思,我不阻攔。”
崔曄一口氣噎在胸口。
阿弦這一句話說完,殿上已不僅是寂靜了,而是一股更令人窒息無法呼吸的死寂。
***
此後,高宗有責備之意地對武后說:“當時你爲何讓阿弦自己決定?你難道不知道阿弦是個很懂大義的孩子?而且既然是崔曄的心意,難道她肯絆住他的腳?”
武后笑道:“這樣的選擇,纔是陛下的女兒呀。何況我看他們之間有些古怪,有道是‘小別勝新婚’,就讓他們暫時分開些時候,橫豎以後日子且長呢。”
高宗本要說崔曄的身體不適合長途顛簸,更不適合凜風作戰,可看着武后成竹在胸的樣子,他便有些半信半疑,何況對吐蕃一戰是他的執念,多一個崔曄多一份勝算,思來想去,只得不說了。
是夜,有個意外之人來到懷貞坊。
阿弦出外接見,狄仁傑同她略寒暄幾句,示意她屏退左右。
彼時只虞娘子跟一個丫頭在側,阿弦知道他必有機密,便叫兩人且退了。
狄仁傑方道:“我知道你的心中必定有好些疑問,這些疑問,天官無法親口告訴你,就讓我來做這個惡人吧。”
阿弦本以爲他是想說自己當年宮內舊案的進展,猛然聽了這一句開門見山,詫異的忘了回答。
半晌,她才說道:“我不懂狄公是什麼意思。”
“你懂,”狄仁傑笑了笑,道:“你只是不想承認而已。”
阿弦禁不住來回踱了會兒,纔回頭道:“那他爲什麼不親自跟我說?”
狄仁傑道:“他當然有他的難言之隱。”
“我一直以爲,我跟他之間,再也沒什麼可諱言的。”
狄仁傑仍是溫溫一笑:“有些私事雖然不是我該插嘴的,我也不太懂男女之情,但是據我旁觀者看來,興許對天官來說,也是這樣想的,只是這人世間有太多的不得已。”
阿弦皺眉:“既然是難言之隱,爲什麼狄公能跟我說?”
狄仁傑復笑笑:“這就是旁觀者的好處,我並沒有負擔,不必過分擔心你能不能接受,會不會……受到傷害。但是天官就不同了,除了衣裳那些擔心外,興許他還會怕另外一件事。”
“是什麼?”阿弦勉強問。
“你在知道了內情後,會不會恨他。”
心頭那根弦早就繃緊,牽扯到了極致,就像是狄仁傑的每一個字落在上面都會發出轟然地一聲響動。
也許不知道在狄仁傑說到哪裡,這根弦就會因爲受不了而徹底地繃斷。
但是狄仁傑的確不是崔曄,他不必拿捏更多,只要負責把事情有所交代就是了,這倒是簡單直接的多。
狄仁傑道:“我知道你心裡懷疑不繫舟跟天官的關係,你懷疑的不錯。”
阿弦能做的只是緊緊地咬着牙關,迫使自己安靜鎮定地聽,但心底卻彷彿有千百個聲音在呼嘯,以至於她要竭盡全力去聚精會神,才能聽清狄仁傑的聲音。
狄仁傑道:“當初長孫大人等出事後,有幾位朝中老大人,暗中謀劃,他們知道自己必將被二聖所棄,所以他們想選些得力的後輩承繼。”
而崔曄,便是被他們看上的人選之一。
狄仁傑道:“原本天官並不想加入,只是有個他極尊敬的人勸諫他,他才終於答應。但是不繫舟中有些人的所想所行,跟他大相徑庭,所以其實不繫舟之內,也隱隱因此分成了兩股勢力,一派主張不擇手段,達成目標即可,另一派則想徐徐圖之,候機而動。”
阿弦的耳畔時而清晰,時而嗡嗡叫嚷:“那麼,殺死我伯伯的那些……”她聽見一個突兀沙啞的聲音響起,似乎不屬於她自己。
狄仁傑肅然道:“不,這個你是誤會了。”
耳畔所有的轟鳴頓時停止:“誤會?”
狄仁傑道:“不錯,當初在桐縣捉拿朱妙手的那些人,起初天官也認爲那是不繫舟所爲,但是後來他恢復後詳查,才知道不是。”
大爲意外,阿弦一時竟無法反應,甚至隱約覺着狄仁傑是在哄騙自己,阿弦問道:“既然如此,那些又是什麼人?”
狄仁傑道:“當時天官想要報信外界,告訴自己在桐縣的消息,大概因此不甚走漏了風聲,有人聞風趕來,卻無意中發現了朱妙手……所以說捉住朱妙手的,並非不繫舟,而是不繫舟的對頭。”
就在崔曄落難之後,暗中那股勢力本以爲他死在了羈縻州,後來察覺他尚在人間,便派出人四處追蹤,阿弦所見的那黑衣人,正是負責向錢掌櫃遞送崔曄下落消息的不繫舟之人,而錢掌櫃全家,卻也正是被那股想殺死崔曄的勢力滅口。
當時蘇柄臨並不曉得有這樣一股勢力的存在,本能地以爲是不繫舟所爲。
阿弦眼前一團血紅掠過:“我還是不明白。”
狄仁傑道:“我的意思是,那會兒外界並沒有人知道小公主尚在人間,有的話也只是懷疑而已,所以那些人大概是陰差陽錯,他們想要捉住朱妙手順藤摸瓜,也許還有一箭雙鵰剷除天官的意圖。”
阿弦無法呼吸,這麼說,直接害死了朱伯伯的並不是不繫舟,似乎不至於過分責怪崔曄,但,無可否認的是此事又的確跟崔曄有間接的關係。
“這些人到底是誰?”
狄仁傑道:“如今證實的是,索元禮跟此事脫不了干係,追究索元禮身後的人,那是……樑侯武三思。”
阿弦一震:“你是說,那些人,是樑侯所派?”
狄仁傑道:“不管如何,樑侯都同這種種有些不可告人的牽連。”
沒想到,癥結竟似落在武三思的身上。
阿弦眼前不由出現了那極爲狡獪令人不適的臉,突然狄仁傑又道:“對了,當初你去江南,半路上在客棧遇到火攻的事,倒是跟不繫舟脫不了干係。”
心中突然被塞進這麼多隱秘,阿弦越發難以轉圜,幾乎也忘了此事了,呆呆問道:“什麼?”
狄仁傑道:“那的確是不繫舟所爲,因爲他們知道你在天官面前已經不是一枚棋子了,恰恰相反,你已經成了皇后的棋子,而且你的存在,可能會左右天官的決策,對不繫舟不利,所以他們擅自行動,想要除掉你,也正是因爲他們擅自而爲,事後……他們才都自盡謝罪了。”
“至於那一卷東西,那是密文記錄的不繫舟在朝衆人的名單,事關千百人的身家性命,”狄仁傑走前一步,“你該明白爲何就算是對你,他也不能說的原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