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們,鞠躬(づ ̄3 ̄)づ╭?~
看內容提要的閱讀建議,後半部分有點小恐怖(晚上慎看哈)~麼麼噠
轎子自是崔家的, 裡頭的人, 正是英俊先生崔玄暐。
先前玄影因察覺了崔先生的氣息,便撒歡而來。
不期然路邊相遇, 阿弦喜出望外,纔要叫一聲“阿叔”, 轎子已緩緩落了地。
玄影“汪”了聲,嘴巴張的太大, 吞吃了幾片雪。
此時轎簾子掀開,果然是崔曄。
阿弦笑問:“阿叔怎麼在這裡,是往哪裡去嗎?”
崔曄道:“才從宮中出來,你一個人?”
阿弦道:“我跟袁大人一塊兒。”
崔曄“哦”了聲,略微沉默。
阿弦見崔府家人都在垂手等候,便不想耽擱他太多時間:“阿叔若忙, 自去便是,橫豎我無事的。”
崔曄道:“好。”
正要叫人起轎, 崔曄又道:“對了。”
他從袖子裡拿出一物, 擡手遞給阿弦:“給你的。”
阿弦道:“是什麼?”雙手接過來,卻是個紙包包着的,也並不沉,又軟又輕。
崔曄道:“方纔無意看到此物, 想着你也許愛吃……就嚐嚐看吧。”
阿弦才知道是吃食,心裡感激:“阿叔還惦記着我呢。”
崔曄微微笑笑,聲音也輕淡若雪:“過了今夜,就又長了一歲了, 在桐縣的時候本以爲會同朱伯一起,陪着你過新年……”
臉上的笑影窒了窒,又不願流露出傷感之色,阿弦便仍笑着,在玄影的頭上摸了一把,又爲它將頭上的輕輕雪掃落,手指沾雪,溼溼的。
直到轎簾垂落,崔曄起轎去了。
阿弦正目送,身後袁恕己走了過來:“人都走了,還看什麼?”
阿弦擡頭,對上袁恕己不快的目光:“方纔大人怎麼不來跟阿叔打招呼?”
袁恕己笑道:“又打的哪門子招呼,你當現在還是在桐縣麼?”
阿弦一愣,袁恕己道:“他現在已經不是個尋常的教書先生、賬房先生了,而且他正是吏部之人,御封的天官,我一個才脫罪的是非人兒,硬湊到跟前兒的話豈不是惹人厭煩。”
阿弦道:“阿叔並不是這樣涼薄的人,大人你多慮啦。”
袁恕己道:“他或許可以不是這樣的人,但他心裡比誰都清楚該怎麼做,所以他並未下轎,自也是避嫌之意。這跟他是何等樣人無關,畢竟這是長安,人多眼雜,我是明白的。”
他舉手將阿弦額前的雪花拂落:“何況我心裡也是過不去的,人家這樣大的官兒,這樣顯赫的出身,我卻把人家當個賬房先生跟教書先生,也是他心胸寬大,若遇上一個氣量狹窄的,這會兒只怕還要殺我滅口呢。”
阿弦失笑:“那我豈不是更加罪大惡極,罪不可赦?”
袁恕己道:“是啊,小傻子,以後不要隨便再亂撿東西了,這次算你走運。”
袁恕己說罷,看向阿弦手中之物:“是什麼?”
阿弦道:“不知道,是阿叔給的。”
袁恕己道:“什麼好東西?打開看看。”
阿弦猶豫了會兒,終於將紙包打開,飛雪飄零之中,看清了手中捧着的是何物,雙眼便慢慢地睜大了。
是十幾顆雪色的圓圓糰子,比鵪鶉蛋大不了許多,顆顆圓潤可愛,就算是在漫天飛雪天寒地凍的此刻,仍能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縷縷傳來。
袁恕己道:“這是……如何這樣眼熟?”
阿弦喃喃道:“雪糰子。”
渾身汗毛倒豎,擡頭看向前路,只見天黑雪迷,人影雜亂,崔府的轎子被行人跟雪夜遮蔽,遙遙遠去。
袁恕己詫異:“你說什麼?這個就是我在吉安酒館吃過的那物?怎麼看起來有些不一樣?”
阿弦嚥了口唾沫,遲疑着舉手拈起一粒放入口中。
這雪糰子,外頭彷彿裹着一層行似細雪般白,似糖般甜,又有些口感軟糯之物,再咬下去,卻如能聽見細微的一聲“嚓”地脆響,——是第二層的酥皮才破。
阿弦毛骨悚然,這感覺如此熟悉,她身不由己地咬落,最裡頭的鮮嫩魚肉破殼而出,軟嫩細滑,幾乎不等人吞嚥,就自己往喉嚨處滑去。
這種味道……跟老朱頭的手藝,幾乎一模一樣!
袁恕己見阿弦滿面駭然之色,心中詫異:“吉安酒館裡做的那個已經夠粗糙了,難道這個比那個更加難吃?”
他快手地也取了一顆,才放入嘴裡,就知道不對。
簡直是天壤之別。
口中之物,外層細細清甜,中層薄脆而酥,裡面的魚肉又香嫩鮮甜的讓人幾乎把舌頭都吞下去。
袁恕己驚呆了,不知道自己之前在吉安酒館裡吃的那是何物。
“這個……”他總算清醒過來,“這就是雪糰子?”
起初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阿弦怎會喜歡吃那種油膩雜糅之物,直到現在才知道是天大的誤會。
老朱頭的手藝的確是天下無雙,吉安酒館的廚子雖然學了皮毛,卻如何能懂其中精髓,什麼火候,步驟,用心等皆都天差地遠,做出來的東西幾乎連徒有其表都做不到,味道當然就更不必提了。
見阿弦點頭,袁恕己深吸了口氣:“世間竟有這樣好吃的東西,老朱……”話一出口,袁恕己忙又噤聲。
阿弦眼中卻流出淚來:“這是怎麼做到的,幾乎跟伯伯的手藝一模一樣的。”
袁恕己道:“英俊先生是從哪裡得到此物的?”
阿弦道:“我不知道。”
袁恕己見她流淚,舉手入懷掏了掏,他不習慣隨身帶帕子,只得扯起衣袖,給她擦了擦臉,又拂去頭上的雪:“不許哭了,今天是大節,不要這樣哭哭啼啼的。”
阿弦吸吸鼻子:“哦。”
袁恕己道:“不管英俊……崔曄從何處得來,他的用意只怕是爲了你好,你若因此傷心豈不辜負了他?”
阿弦道:“是。”
袁恕己忍不住又拈了一顆雪糰子吃,細品其味,只覺此味只應天上有:“我總算知道你爲何喜歡吃這個了,之前我還笑你,卻是我無知膚淺了。”說着又自然而然拿了一顆。
阿弦看他吃的津津有味,忙把剩下的都包起來。
袁恕己道:“小氣鬼,你做什麼?”
阿弦道:“我要留着慢慢吃。”
袁恕己道:“不開眼,這麼喜歡,吃上了可以再跟崔曄要就是了。再給我吃兩顆。”說着伸出手來。
阿弦道:“不要,這是阿叔給我的。”
袁恕己佯作生氣,索性要搶:“我偏要吃,快給我!”
阿弦怕他當真搶了去,將紙包裹起來,尖叫一聲往前跑了出去,袁恕己哈哈大笑:“你往哪裡跑?自個兒吃獨食可是不成的。”拔腿追了出去。
玄影見兩人“玩”的高興,也蹦跳起來,汪汪歡叫着追了上去。
飛雪亂舞,雪迷了人眼。
背道而行的路上,崔府的轎子有條不紊地往前。
轎子之中,崔曄似能聽見身後兩人的對答說笑聲,以及玄影的叫聲。
半晌,他微微擡首,徐徐吸了一口氣。
桐縣的朱家小院,那些家常的相處,談笑無忌,在雪影之中撲朔迷離,若隱若現。
他曾說:“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繫之舟……”
善堂裡的小童們曾念:“虹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一聲聲在耳畔響起,復轉瞬即逝。
有些東西,雖然美好但註定不能長久,所有種種早就離他而去,漸行漸遠,再不可得。
而他也只能選擇將那些拋在腦後,孤身走自己註定要去的路。
這一夜,袁恕己請阿弦在平康坊的食街上吃了飯,子時的時候,爆竹之聲響徹整個長安城,雪地上處處都似紅梅綻放。
阿弦回家的時候,子時將過。
袁恕己一路相陪,送她來到門口,阿弦正要進屋,袁恕己忽然叫住她。
阿弦回頭:“大人,到家裡說話吧。”
袁恕己將她拉住,遲疑道:“小弦子,等過了節,我的調令才能下來,也不知仍回豳州,還是怎如何……”
阿弦見他面有猶豫之色:“大人想說什麼?”
袁恕己道:“我想說,如果仍舊派我回豳州,你能不能跟我一塊兒回去?”
阿弦愣住:“回去?”
袁恕己點頭:“是,跟我回去……好不好?”
阿弦無法回答。
無言對視,阿弦有些艱難地說道:“大人,我也不知道,我、我已經……”
因老朱頭沒了,她纔來到長安。
來長安後的確曾想過回去,但……那是要跟陳基一起。
袁恕己伸手握住她的肩頭:“小弦子,長安太危險,賀蘭敏之更是個難以捉摸的人,我不放心你跟在他身旁,不如趁這個機會,跟我一塊兒回去好麼?”
他的語氣裡有些讓阿弦不安的東西,阿弦卻不知那是什麼:“大人……”
夜色深沉,雪從兩人之間飄落,袁恕己竟有些看不清阿弦的臉色,但他卻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
握在她肩上的手一寸寸收緊,正當他想要將阿弦摟入懷中的時候,玄影“汪汪”叫了兩聲,與此同時,原本緊閉的院門忽然打開,裡頭挑出一盞燈籠。
袁恕己猛地停手,而阿弦吃驚地回看。
燈籠的光芒中,徐徐走出一個披着風帽的美貌女子。
擡頭看見兩人在跟前兒,女子愣了愣,旋即笑道:“我聽着像是有動靜,擔心是十八弟回來了,故而出來瞧一瞧,不料果然是真,兩個人怎麼不進來說話?”
這女子竟正是虞氏。
阿弦叫道:“虞夫人?”
之前雲綾因知道阿弦家中的情形,曾跟阿弦提過幾句,說是要撥一個機靈的小丫頭給她使喚。
阿弦當然一口回絕。此刻見虞氏忽然出現家中,一驚非淺。
袁恕己本來握緊阿弦肩頭的手緩緩鬆開,擰眉看向虞氏。
虞氏已經拾級而下,竟向着袁恕己屈膝行了一禮:“這位只怕就是袁大人吧?”
袁恕己道:“你認得我?”
虞氏道:“大名如雷貫耳,相見卻是初次。”
袁恕己道:“那你如何一眼就能認出是我?”
虞氏不慌不忙,淺笑答道:“因我知道長安城裡跟十八弟交好的人並不多,大人面生,氣質出色,在十八弟相交之人中如此不凡的,也無非只有兩位。”
袁恕己道:“哦?”
虞氏道:“一位自然是崔天官,另一位就是豳州的袁大人了。大人通身英武之氣,當然不是天官大人,先前十八弟曾特意向我詢問過您的事,所以我猜是袁大人。”
阿弦已忍不住道:“虞夫人怎麼會在我家?”
虞氏道:“是我自請公子,許我來十八弟家裡照料你的。”她向着阿弦一笑:“快先進屋說,我已生了火燒好了熱水,在外頭這半夜,可不要着涼了。”
阿弦還未做聲,虞氏一手挽住她的胳膊,便“請”她進門。又對袁恕己道:“大人也進內歇息片刻再走如何?”
兩人進門,阿弦吃了一驚——原本她一個人住,每每回家,屋裡頭都如冰窟一般,冬日更是難熬,有好幾次水缸裡的水都結了冰,要先砸開,用帶着冰碴子的水洗漱。
但此刻堂下暖意融融,桌上還扣着幾樣菜飯。阿弦發呆之時,虞氏將爐子上的吊壺取下,熱熱地泡了兩碗茶。
袁恕己看着她的舉止,實在是無可挑剔。
卻仍暗懷警惕問:“你原先是周國公府上的人?”
虞氏道:“其實我原本算是許敬宗府上的人,只是最近纔去了國公府。”
袁恕己道:“小弦子叫你虞夫人,你可是周國公的侍妾?既然是侍妾,怎麼會放你出來做這伺候人的營生?”
虞氏笑道:“大人有所不知,‘侍妾’只是個名號,我實則就是個婢女而已。”
袁恕己皺眉,顯然並不喜歡。
阿弦握了握那熱茶杯子:“是公子親口準了的?”
虞氏道:“您放心就是,若無公子應允,我又豈敢這樣膽大?”
阿弦道:“但我這裡,實在太過狹窄的地方,不管是誰來都算委屈了,所以先前雲綾姐姐說要讓人過來我才未曾答應,怎麼反讓您過來了?”
虞氏道:“對我而言,不管是伺候誰都是一樣的伺候,可倘若……能伺候自己喜歡的人,當然更好。”
阿弦訥言:“夫人……”
虞氏卻笑道:“這些菜飯都冷了,我去給您熱一熱。”
她擡腳出去廚下,玄影自來熟地跟着過去。
袁恕己目送虞氏去了,對阿弦道:“這是賀蘭敏之府上的人,只怕不是什麼等閒之輩。”
阿弦道:“大人還記得先前我跟你說的……跟李義府許敬宗有關的那個鬼新娘麼?虞夫人就是……”
袁恕己若有所悟:“原來就是她?”
阿弦道:“是,那夜我被鬼嫁女附身,她把我當作了她的孃親,我想……大概是因爲這個。”
袁恕己嘆道:“此女看來十分不簡單,你且要多個心眼纔是。”
把心一橫又道:“方纔門外我跟你說的話,你好生想想,趁着我還沒被外派之前,好歹給我個答覆。”
阿弦惶然之中,袁恕己笑道:“小弦子,我是誠心誠意的,你可別辜負我一片心。”
略坐片刻,袁恕己起身告辭,他原本就不放心阿弦,如今憑空多出了一個虞夫人,又是賀蘭敏之的人,心底的憂慮更重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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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之時,玄影也跑來相送,袁恕己摸摸它的脖子,低低道:“別隻顧着吃,好好地看着你主子。”
玄影“汪”了聲。袁恕己笑道:“既然答應了,那就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了啊。”
送走了袁恕己,阿弦重回堂下,虞氏便打了水來叫她洗漱,阿弦過意不去:“不必、不必勞煩了,姐姐且坐一坐。”
虞氏道:“這有什麼可勞煩的,我從小兒在許府裡都是做這一套長大的。只是那會兒朝不保夕,直到現在……我心裡才平穩呢。”
阿弦聽說起許府的不堪往事,便不再做聲。熱水泡了腳,又吃飽了,整個人睏倦不堪,便想明日再做計較就是了。
回到房中倒頭就睡,睡夢中依稀聽到爆竹之聲不絕於耳。
次日早上醒來,窗櫺紙上泛白,阿弦推開窗看了眼,地上雪了一片,屋門口處卻已經被掃出了一條幹淨小徑。
阿弦先是一驚,繼而反應過來是虞氏所爲,便重重地又倒了回去。
頭落在枕上,忽然覺着底下有什麼硌着,阿弦扭了扭脖子,回想起來從昨晚上就有些不舒服,只是太倦了未曾留意。
還以爲誤壓了什麼東西,隨意舉手順着枕頭底下摸進去,片刻,卻自裡頭摸出了一個紅色的緞封。
阿弦意外,不知這是何物。
半晌拆開看時,卻吃了一驚,原來裡頭竟放着十枚整整齊齊的開元通寶。
猛然直起身子,阿弦定睛看着面前的銅錢,“開元通寶”成於武德年間,由書法大家歐陽詢制詞書寫。
阿弦從小到大,逢年過節,就算是最艱難的時候,在除夕夜晚,老朱頭都會給她一兩枚通元寶錢,寓意“壓歲”。
先前並不懂事,得到一枚銅錢會高興許久,然後不知不覺就花光了,後來在桐縣定居,阿弦漸漸長大,老朱頭的食攤也很好,壓歲錢也漸漸增多。
阿弦起初還攢了些時日,把那些錢都串在繩子上藏在箱子底兒,珍愛摩挲許久,卻終於因種種別事兒零散用盡。
這次忽然看見熟悉的此物,阿弦如何能不驚心。
呆看了片刻,阿弦叫道:“虞姐姐!姐姐!”纔要下地,虞氏從外轉了進來:“何事?”
阿弦舉起手中的錢幣:“這是從哪裡來的?”
虞氏一愣,上前看了看:“這不是尋常的寶錢麼?莫非不是十八弟弟的?”
阿弦將寶錢緊緊地攥在掌心。
當然不可能是袁恕己,因他不知此事,且昨夜他跟自己在一起,而以袁恕己的性子,如果要給她,自然當面就給了,何必如此。
但……
在桐縣的時候曾有一次,阿弦拿着寶錢炫耀,給陳基知道了壓歲錢之事。
於是次年春節,年陳基便也給了阿弦十個錢。
阿弦驚喜之餘不敢要,陳基還道:“伯伯給你的你怎麼就要了?哥哥給你的就不要了?”
阿弦這才喜滋滋地留下。
“難道是他。”阿弦有些不敢相信。
這日阿弦來至周國公府,卻得知賀蘭敏之昨兒進宮赴宴,吃醉了酒,現在還未起身。
阿弦便對雲綾說起虞氏之事,雲綾笑道:“先跟你你總是推辭不受,所以主人不耐煩了,索性直接把人送了去。”
阿弦道:“不管送哪位姐姐過去,我只是怕委屈了他們。”
雲綾道:“送別人過去,她們委屈或者有的,但絕不是小虞,你難道不知道?當初她能活命,看着像是主人相救,其實卻是因爲你。小虞雖然命運坎坷,卻是個頗有心的人,她一心向你,你就不要辜負就是了。”
阿弦道:“公子捨得嗎?”
雲綾笑道:“你看府中這許多人,他高興了,當貓兒狗兒似的逗弄逗弄,不喜歡了,一概攆了打了,都是有的。”
雲綾面上掠過一絲陰翳,複道:“你也該知道主人的性子,所以小虞過去,別人興許覺着是她落下高枝兒自討苦吃,我私心裡覺着,卻是她的明智之選。”
阿弦向來覺着雲綾是個冷靜通透的女子,又也的確明白敏之的性情,於是點頭。
有小丫頭匆匆道:“主人醒了。”
雲綾跟阿弦忙來到裡間,果然見賀蘭敏之披着一襲海藍色的袍子從裡走了出來,頭髮仍是披散着,顯得十分慵懶。
敏之揮揮手,衆人無聲退下,包括雲綾。
他看着阿弦:“你昨兒玩得可好?”
阿弦不知他指的是什麼,敏之道:“我不是送了個美妾過去麼?”他斜睨阿弦,忽然嗤嗤地笑起來道:“有美人兒投懷送抱,你可開了葷不曾?”
阿弦皺眉,只當不懂:“多謝公子美意。”
敏之道:“看不出來你瘦歪歪的,倒是挺可人疼。小虞人雖在我這裡,心卻早在你身上了,好好對她就是。”
阿弦暗中翻了個白眼。
敏之吃了口淡酒:“你最近給我惹了些事出來,我反賜你美人,若此事給武三思知道,又要跟我不依起來。”
阿弦疑惑道:“樑侯怎麼了?”
敏之道:“我也不知他是怎麼了,昨兒在宮中吃的半醉,他忽然質問我,爲什麼指使手下人多事。”
昨夜因是除夕,皇家也自有團圓年飯,除去幾位親近功高大臣被邀進宮外,樑侯武三思,周國公賀蘭敏之、甚至連司衛少卿楊思儉等皇室宗親當然也在被請之列。
宴席上酒酣耳熱,良久方散,因天雪,衆人多半乘車坐轎而歸。
賀蘭敏之走出的慢,纔跟太子李弘告別,走出幾步,就被樑侯武三思攔住。
敏之道:“樑侯何故攔路?”
武三思道:“有一件事不解,想周國公爲我解惑。”
敏之道:“哦,不知何事?”
武三思道:“周國公府內,是不是有個叫十八子的小跟班兒,原先在大理寺廝混過的?”
敏之笑道:“正是我得力的人,如何?”
武三思哼道:“那不知周國公你這得力的人,闖入東宮,在太子面前大放厥詞的舉動,也是周國公應允或者教唆的?”
敏之早從李弘口中聽說此事,因笑:“樑侯好似十分不悅?”
見左右無人,武三思上前一步,低低道:“先前我告誡過你,關於太子的事你不要插手。先前明明就有個極好的坑,他已經奮不顧身地跳了進去,你幹什麼又巴巴地派個人生生把他拉出來?”
敏之道:“原來你說的是太子彈劾袁恕己一節?”
武三思道:“何必裝傻?你如果是想在太子面前裝好人,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假如是李家的人在上頭,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跟我這樣的‘外戚’一腳踩死!你不要巴結錯了人!”
敏之笑道:“我巴結誰了?我什麼時候又成了外戚了?”
“你!”武三思臉色一變,“你若不是外戚,爲什麼又改姓‘武’,陛下跟娘娘口口聲聲叫你武敏之呢?興許你心裡不把自己當外戚,但在世人的眼裡,你跟我卻也都是一路貨色!”
話音未落,敏之猛地擡手,竟緊緊地攥住武三思的肩頭:“你再說一遍?”
肩胛骨發出難以承受的細微聲響,武三思吃痛,額頭汗落:“放手!”
敏之將手放開,武三思不禁後退一步,眼中含怒帶恨,又有一絲恐懼。
敏之卻忽然又笑起來:“樑侯,跟你開個玩笑罷了,就當真了?你的功夫都用在玩弄心計上了,身手實在是差得很。”
武三思見他笑得若無其事,一愣。
敏之卻傾身過來,低聲道:“我跟你說句實話,小十八去找東宮,也同樣在我意料之外,樑侯你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就算是我指使他去,我又怎麼會知道,太子跟他身邊兒的人,竟會如此輕信一個少年?”
武三思揉了揉肩膀:“你說真的?你當真跟此事毫無關係?”
敏之慢悠悠道:“我最喜歡看戲,最討厭親身上場。這場戲我還沒看夠呢,忽然就悄無聲息地落幕,我還失望呢。”
武三思道:“那麼……那個十八子,你要如何處置?”
敏之笑道:“你想我如何處置?殺了他?恰好他幫了太子,轉眼我就處置了他,你叫皇上跟娘娘怎麼想?若小十八是個無名之輩倒也罷了,娘娘都親口稱讚過的人,你想動手你去。正好讓天下人知道你一門心思地針對太子呢。”
武三思啞口無言:“既然不是你從中作梗,我便放心。我只是再提醒周國公一句,你我纔是同路之人,切莫敵友不分,做出親者痛仇者快之事。”
周國公府。
阿弦聽敏之說完,目瞪口呆:“公子,樑侯爲何要針對太子殿下?”
敏之眼中有淡淡不屑:“樑侯自有遠大謀略,你不懂就不懂罷了。”
阿弦道:“難道是外戚干政?”
敏之噗地笑起來:“你也知道這個?”
阿弦道:“略知一二。若太子因袁大人之時名聲受損,甚至因此失了民心,得利的人當然是樑侯一方。”
敏之道:“孺子可教也。不愧楊少卿當面兒對你讚賞有加。”
阿弦道:“司衛少卿楊大人?那天還多謝他跟一位許大人替我說話。”
提到司衛少卿,敏之的臉色忽然有些異樣。他看一眼阿弦,往榻上靠了靠,喝了口淡酒不再言語。
阿弦垂手肅立,心裡卻想着昨夜的那幾枚壓歲寶錢,猜測是不是陳基所留。
正各懷心思,敏之道:“那天在大街上,你爲什麼忽然提起楊尚?”
聽他提起此事,又想起那天敏之在府內的胡作非爲,阿弦道:“只是碰巧罷了。”
敏之冷哼了聲:“那在楊府裡你所聽見的抓門聲音也是碰巧?”
阿弦一愣:“您說的是……”
敏之道:“你可知我爲什麼帶你去楊府?便是因爲楊立忽然間性情大變換了一個人似的,我不放心,又知道你、你……所以想借機試試你,看你能不能看出什麼端倪。”
阿弦這才明白,原來敏之帶她去楊府果然是別有用意。
敏之卻又說道:“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一句實話,在那間房裡你看見什麼了?”
那天循着那抓撓窗扇的聲響,敏之推開門扇,在他面前的是一間空蕩蕩什麼都沒有的房子。
一遲疑,阿弦道:“我看到……我看到一個人吊死在樑上。”
敏之的眼中透出驚愕之意:“我爲何沒看見,”還沒問完,想起那夜阿弦引虞氏出門之舉,便又咽下,“還有呢?是個什麼樣兒的‘人’?”
阿弦的眼前有出現那具晃悠悠懸空吊着的屍首,道:“看似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兒。”皺眉回想,阿弦道:“桃紅裙子,蔥綠撒花褲子,穿着一雙粉色的繡花鞋。”
敏之的喉頭動了動:“是嗎?你確定?”
阿弦道:“是的。”
敏之掃她一眼,眼神有些古怪,然後他起身,往旁邊踱開兩步:“因爲楊立忽然性情大變,我曾命人暗中對楊府調查過。”
阿弦道:“可知道發生何事了?”
敏之道:“那幾天楊府發生了一件很尋常的事。——有個小廝,不知怎麼想不開,上吊死了,說來也巧,正是在你看見的那間屋子裡。”
阿弦驚詫:“小廝?”但在那間屋子裡,她看見的明明是個女孩子。
敏之道:“千真萬確,是一名僕人之子,才十四歲,說是暗中喜歡府內一名丫頭,那丫頭卻不喜歡他,這蠢貨想不開便自縊了。”
他說這一段兒的時候,嘴邊掛着一縷嘲諷的笑意。
阿弦道:“公子可知道是哪一名丫頭?會不會我看見的那個……”
賀蘭敏之道:“你以爲你說的那個吊死的人是那個丫頭?不會,除了那小廝之外,楊府沒有第二人失蹤甚至身死。”
阿弦無言以對。
敏之道:“那小廝原先曾跟着楊立,我猜測是不是因爲此事楊立受了些刺激,但不過是個奴僕罷了,值當如此舉止失常宛若瘋癲?”
敏之又看阿弦:“本以爲你會知道些什麼,沒想到……”
他查明自縊身亡的是個小廝,但阿弦所見的卻是個女孩兒,可見阿弦在“胡說八道”。
幸而敏之本就對這些鬼神之事不抱什麼太大希望,故而也不至於太失望。
這日離開周國公府,阿弦往家走的時候,想着敏之跟自己所說的楊府之事,又想起昨夜那忽然出現的壓歲錢,心裡猶豫要不要去找陳基問一問。
此刻她已經有七八分確信是陳基所爲,但,倘若有那麼一個不湊巧的萬一不是他,自己卻去貿然相問,何其無趣。
她一面兒亂想,一面信步而行,等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來到了一條陌生的街巷。
阿弦打量周遭,不認得這是何處,定神辨認方向,終於轉了出來。
鬆了口氣,阿弦沿街而行,卻有一輛馬車從她身後緩緩駛來。
經過身旁之時,阿弦忽然聽見馬車上忽然有人唱道:“生死本有命,氣形變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聲音有些淒厲突兀。
阿弦受驚,那馬車已從身旁經過。
此刻路邊也有行人,卻都對這聲音置若罔聞,彷彿不曾聽見。
阿弦心頭一動,加快腳步追了過去,馬車一路轉過街巷,漸漸地將來到了朱雀大街。
正一隊巡城兵馬經過,馬車卻忽然加速,同時有一物從馬車裡滾了出來。
那東西骨碌碌在地上滾動,從路邊行人、禁軍腳邊一路滑過。
終於有人看清是什麼,發出尖銳慘叫。
不偏不倚,最後這物滾到阿弦腳邊上停了下來,鮮血狼藉,雙眸緊閉,頭髮散亂,幾乎變形了的一個頭。
阿弦卻認得這張臉——失蹤了的宋牢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