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那男子已先出門, 阿弦本還有滿心疑問, 見崔夫人醒了,只好先過來瞧。
“阿弦?”夫人擡頭見是阿弦,驚喜交加:“你幾時醒了?”
急忙握着手問道:“可都好了麼?快過來坐着。”
阿弦靠邊兒坐了:“我都好啦,是之前……之前天官請了一個大夫看過的, 您覺着怎麼樣?”
崔夫人握着阿弦的手,左手在額上扶了扶,詫異笑道:“我竟覺着很好,頭居然紋絲也都不疼了。”
阿弦不便將男子捉“蟲”一節告訴,免得嚇到了婦人,便道:“您是幾時頭疼加重了的?”
崔夫人遲疑了會兒, 看向旁邊的貼身丫頭, 兩名丫頭道:“已有七八天了吧。之前雖然也偶然犯暈,卻不像是這些日子般頻繁厲害。”
崔夫人笑道:“罷了,不說這個,我這會兒好多了,難得輕快, 就好像全好了一樣。”又寵愛地拍拍阿弦的手,感慨說道:“之前你突然昏迷不醒的, 我也很不好,現在我們都好了, 這算不算是因禍得福?”
兩名丫鬟笑道:“可不正是因禍得福麼。”
崔夫人忽又想起先前武三思命人對付玄影,忙道:“你的狗子怎麼樣了?”
阿弦道:“被沛王殿下安置在虎奴處,我先前正要去看, 但聽殿下說沒什麼大礙。您不必擔心。”
崔夫人唸了聲“阿彌陀佛”,撫着胸口道:“那會兒真真把我的魂都嚇沒了,現在樑侯他們又如何了?”
阿弦便將後續簡略告知,道:“天官之前回來了,正在料理,必然無事。”
當即崔夫人下地,丫鬟們還忙着勸阻叫好生歇息,崔夫人精神抖擻道:“再不用歇了,我好着呢。”
阿弦陪着出外,見那男子已不見了蹤影,此時因不便找尋,只先陪着夫人前去老太太那邊。
畢竟之前阿弦在府中昏迷,老太太是知情的,因此連累上下都受了驚恐,阿弦心下很過意不去,如今好了,倒要過去報聲平安。
***
且說先前因花園中混亂一片,崔曄到後,命人將樑侯擡到亭子裡,又派人去請大夫。
其他幾位包括那傳旨太監在內,雖然受驚匪淺,但畢竟躲閃的及時,並沒享受到樑侯被猛虎親近的待遇。
此刻見崔曄來到,喚走了逢生,一個個便又魂魄歸位。但是那牡丹花落在地上,本來極美豔耀眼的花,竟在瞬間凋謝,卻不知該如何回去交差了。
當着崔曄的面兒,那太監不敢如何,陪着苦笑道:“天官,我們是奉旨而來,您看現在這般……”
崔曄道:“有勞公公,回宮之後便照實向娘娘稟告就是了,待我將府中的餘事稍微處置之後,也會立即進宮親自向娘娘稟奏。”
傳旨太監道:“這樣就太好了,那樑侯……”
崔曄道:“樑侯只是被嚇暈了,並無性命之虞。歇息會兒大概就會無礙了。”
傳旨太監道:“既然如此,那麼我便先回宮覆命了。”
說了這句,又低低地對崔曄道:“天官,今日事情突然,若有些不周全的地方,還請勿要責怪,我們也只是領命行事而已,何況也着實沒想到樑侯會隨後而來……”
原來這內侍心裡也怪武三思多事,當時猛虎在側,他還忙着去摘牡丹,若非如此造次,只怕也不會鬧得天下大亂。
崔曄道:“請放心,我明白。”
送走了這般人,崔曄讓人傳崔升來照看,自己抽身離開。
崔升走到亭子中,見跟隨樑侯的侍衛一個個仍面無人色,方纔若逢生的利齒再靠近一寸,樑侯的人頭便就不保了。
有個侍衛大膽掐他人中,竟也仍如死了般昏迷不醒。
正一籌莫展,卻又有個不速之客來到:“你們這樣是不頂事的,我有個好法子能立即叫醒他。”
崔升回頭,卻驚見是袁恕己。
原來之前袁恕己在大慈恩寺打聽窺基的下落,出來後,便聽街上沸沸揚揚在傳,說是宮內派了人,往崔府去討那朵在冬日盛放的牡丹。
袁恕己雖覺意外,卻也不以爲然,心道:“我疑心小弦子昏迷不醒就跟那牡丹有關,若是被宮裡的人剷除了,興許是好事。”
他本滿心期盼,又走了片刻,忽然遲疑:“若真如我所想倒也好,但我能想到的崔曄怎會想不到?昨夜我要拔除牡丹,他還攔住不許叫動……”
正疑惑,又聽有人道:“這冬日的牡丹的確罕見的很,聽說連樑侯也去了崔府……”
“樑侯最會討好天后,這一次必然是想親自摘了那牡丹去獻給天后。”
袁恕己陡然色變。
別的倒也罷了,武三思也去崔府拿牡丹,這何異於黃鼠狼給雞拜年。
袁恕己更是本能地知曉,武三思所歡呼雀躍要做的事,一定不是好的。
又加上牢記昨夜崔曄所說,袁恕己當即撥轉馬頭,也往崔府而來。
但他畢竟晚來了一步,好戲居然正徐徐落幕,只從下人口中得知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此刻見武三思直挺挺躺着不幸,袁恕己看着地上那散落的牡丹花瓣,徐步走進亭子裡。
武三思的侍衛道:“袁少卿有什麼好法子?”
袁恕己道:“對這種驚厥而昏迷不醒的人,一定要及早喚醒,不然恐怕會留下別的症候,你們閃開……”
衆侍衛雖知道袁恕己跟武三思素來不對付,但如今光天化日,料定他不敢圖謀不軌,且他說的又的確極有道理,於是給他讓了路出來。
袁恕己也不理別人,徑直走到美人靠前,望着雪白着臉昏迷不醒的武三思,忽然掄起右臂,“啪啪”,閃電般左右開弓,狠狠地摑了樑侯兩個巴掌。
“袁少卿!”侍衛們大驚失色。
“少卿這是幹什麼!”
袁恕己抖了抖火辣辣的手掌:“幹什麼?這是最直截了當的好法子了。”
說來也怪,被袁恕己狠狠打了兩巴掌後,武三思身子一抖,徐徐地睜開眼睛。
袁恕己道:“瞧,我說什麼來?”心裡有些可惜:本來還想再多打兩下。
侍衛們目瞪口呆,可見武三思醒來,竟不便再跟他說什麼,只忙扶着主子。
武三思驚魂未定,也沒看清袁恕己在場,只見侍衛靠近,還以爲老虎在側,驚恐大叫。
衆人忙安撫,武三思才逐漸也醒過神來,忽然滿面恐懼:“我的臉上爲何這樣疼?可被那虎……傷着了麼?”
武三思雖生得尋常,但私底下卻極上心保養,生恐這臉被老虎舔了,一時嚇得花容失色。
侍衛們苦笑,不敢立刻告訴他袁恕己甩了兩個巴掌,只含糊搪塞過去而已。
那邊崔升看着袁恕己,又是無奈,又覺好笑,背對着樑侯,暗中向着他豎起拇指。
***
且說崔曄本是要找李賢囑咐兩句,他卻不知去了何處,崔曄懸心惦記阿弦,當即先回去看過阿弦,又至老夫人房中。
崔老夫人聽罷經過,道:“那花兒開的蹊蹺,我原本也跟你一樣想法,只是你母親的生辰日,倒是不好敗她的興致,不料果然鬧出事來……今日這樣,卻也罷了,不過皇后那邊該如何交代,你可想好了?”
崔曄道:“是,稍後我便進宮。”
老夫人道:“我聽你母親說,昨夜你去了曲池,可是去找明先生了麼?”
崔曄道:“是。”
老夫人見他臉色微白:“必然又吃累了?”
崔曄搖了搖頭:“孫兒無礙。您放心。”
老夫人道:“那位明先生是有名的難得一見,又是陛下跟皇后寵信之人,你是怎麼把他請了來的?”
崔曄默然,繼而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且先生又聽說事情蹊蹺,故而破例而來。”
老夫人眉頭一蹙:“曄兒,其實我並不擔心這些事,包括如何回覆皇后……如何去請的明崇儼,我都不在意,你可知道我真正懸心着的是什麼?”
崔曄擡頭。
老夫人輕輕嘆息,淡淡道:“你對阿弦……是不是有些過於愛顧了。”
這一句話,似無聲處聽驚雷。
雖似突如其來,但卻也是他遲早要面對的。
“祖母的意思是,”聲音有些緩澀。
崔曄並不是第一次被老夫人詢問個人之事,當初因盧煙年,也被私詢過幾次,但不管如何峰迴路轉柳暗花明,他都是成竹在胸,沉着應對,從不像是現在這樣,口乾心跳,像是個不經人事的毛頭小子。
“我的意思你是知道的,”老夫人的眼中有着無奈,“你是不是,喜歡上阿弦了?”
崔曄覺着手都在不明地簌簌然。
然後他答道:“是,祖母。”
一聲回答,雙足像是踏入雲端,胸腔處也隱隱顫動。
崔曄竭力按壓浮雲飛絮般的思緒:“我……傾心於阿弦。”
眼眶微紅,頭一次將心在人面前敞開似的,些許不安,更多的是堅定。
崔老夫人輕輕一笑:“從你爲了她跑去括州,我就明白你動了真心了。但是……”
笑容收斂,老人有些深的眼窩裡濃濃地憂慮:“你難道不知道,你跟阿弦是沒有結果的?”
祖孫兩人目光相對,崔曄眼神略微黯然:“祖母,您不答應麼?”
“不是我答應不答應的問題,”老夫人垂了眼皮,“我也很喜歡那個孩子,阿弦她,跟我先前見過的女孩子都不一樣,可是她現在已經不是個單純的女孩兒了,她是——女官。”
崔曄知道老夫人所說的這句話是何意思,又是何等沉重。
武后的心思,崔曄明白,老夫人又何嘗不明白。
老夫人瞅着崔曄:“你既然傾心於她,以你的性情,爲什麼沒有及早打算,是你親手推她到現在的地步,曄兒,你不覺着太遲了嗎?”
崔曄心頭一梗。
但是,在他親手把阿弦推到武后面前,揭穿她女孩兒身份的時候,他也想不到……有一日,自己會對那個孩子情根深種至此。
***
離開老夫人房中,聽說武三思已經去了,而阿弦也在夫人房中。
正在思忖進宮事宜,沛王李賢來告辭,崔曄得知他要進宮,便問道:“殿下可想好該如何向娘娘稟明此事了?”
李賢道:“自是如實稟告。”
崔曄道:“樑侯已經先回宮去了,他在此吃了虧,以他的爲人,一定會在娘娘面前竭力詆譭。”
李賢在來之前就已經有所預料:“崔師傅,我既然做了,就不後悔。”
崔曄笑了笑:“對了,我還沒有問殿下,殿下怎麼忽然會來?”
李賢遲疑了會兒,終於將敏之傳信的內情說了出來。
崔曄略覺意外,卻並不驚疑:“阿弦昨日忽然昏迷之事,我一直封鎖消息不叫外傳,殿下可知道原因?”
李賢搖頭。
崔曄道:“正因我知道,一定會有人藉機大做文章。”
李賢一下想起了之前阿弦對自己說過的那些話:“不錯,我也聽說了一些……”忙又打住。
崔曄道:“再加上樑侯此番回去,娘娘勢必會大怒,如今……”他微微傾身,於李賢耳畔低語數句。
***
大明宮。
之前那傳旨太監將事情經過稟明之後,樑侯武三思也回到宮中,因着實受了驚嚇,臉色很不好,手又被咬傷,且在進宮之前故意又自扯亂了頭髮衣衫,弄得更加狼狽悽慘。
武后正覺詫異,武三思跪倒在地,哭道:“姑母爲我做主,侄兒差一點兒就不能回來覆命了。”
武后雖從傳旨太監口中得知逢生突然出現,幾乎傷了武三思,但畢竟有驚無險,因此只是微慍,聞言道:“我已知道了,崔府的老虎管束不嚴,我會申飭崔卿的。”
武三思抽泣道:“姑母,豈止是管束不嚴,簡直是縱虎行兇,而且崔府的人不肯獻花,一個個推三阻四的,才導致侄兒遇險的。”
傳旨太監因不便公然得罪崔曄,因此奏事之時,關於崔升攔阻玄影出現等都沒提及,只說了武三思折花,逢生忽然出現,牡丹不慎被毀而已。
武后皺眉:“推三阻四?你是說崔府的人有抗命之意?這不能吧。”
武三思道:“怎麼不能?先是崔升,後來……連沛王也出現攔阻,沛王還說……”
“沛王也在場?”武后越發詫異。
武三思添油加醋,把李賢如何公然阻攔,唆使玄影咬人,逢生助紂爲虐等都說了。
武后怒極反笑:“這些人好能耐,聯手起來抗旨了。”又問:“他們做這些的時候,崔曄呢?”
武三思道:“並沒見到人。只在最後侄兒差點給那老虎咬死的時候,他纔出現。”
武后眼中已全是盛怒之色,正要叫人去傳崔曄跟沛王李賢,外間宦官道:“沛王殿下求見。”
“他倒是自己來了,好的很。”武后看一眼武三思,看着他悽慘的模樣,很是煩心:“你先退下,將這一身整理整理,成什麼體統!”
武三思退下之後,沛王李賢自外上前行禮,武后冷笑道:“我正要叫人去請,你來的倒是及時。”
沛王李賢道:“兒臣是來請罪的。”
武后道:“哦?你又有什麼罪?”
李賢道:“之前宮內派人去崔府,意欲帶那牡丹入宮,是兒臣出面攔阻的,兒臣雖是有苦衷,卻也的確是抗旨,是以請罪。”
武后冷道:“你既然知道是抗旨,爲什麼還敢明知故犯,現在居然假惺惺地來請罪,是認定了我不會處置你麼?你這是罪加一等!”
李賢跪地:“母后,請容兒臣將話說完。”
武后道:“你說就是了。”
李賢道:“母后,俗話說事有反常必然爲妖,這牡丹冬日盛開,兒臣覺着此事妖異,擔心那牡丹會對母后有損,故而才大膽阻攔。”
武后冷笑:“照你說來居然還是爲了我着想了?花言巧語的幾句,就能將抗旨大罪揭過了?人人都能看那牡丹,偏生我不成?”
李賢懇切道:“兒臣的確是爲了母后着想,不想母后像是、像是女官一樣遭遇才如此的。”
武后正怒不可遏,聞言詫異:“你說什麼?”
李賢嘆道:“母后大概有所不知,女官昨日在崔府,因觀賞牡丹而陷入昏迷。”
“昏迷?”武后皺眉,怔問:“她……現在怎麼樣了?”
李賢道:“之前兒臣離開崔府的時候,聽說才醒了過來。”
武后是個多疑心細之人:“爲何我沒聽說女官昏迷之事。”
李賢道:“母后若想知道真假,只問太平就知道,事發的時候,是太平陪着女官的。”
武后驀地想起昨日太平的反常舉止,頓時沉默。
正說到這裡,外間宦官道:“崔天官求見。”
武后定了定神:“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