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仰頭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后, 雖然老朱頭曾說過那可怖的真相, 雖然也聽說了許多有關她的可怕傳聞,但是此時相對, 極幼時的那種至親血脈的天生眷戀,讓阿弦幾乎忘了所有。
阿弦走前一步, 隱約看清倒映在皇后眼睛裡的那小小人影,這是她跟武后之間最近最短的距離。
武后望着眼前的“少年”, 正如崔曄暗中提醒的一樣,她早派人仔細查過阿弦的底細,她在桐縣跟袁恕己偵破的那些奇詭案情,武后也都瞭若指掌,嘖嘖稱奇之餘,也覺驚異。
所以方纔阿弦所說, 因敏之而發現太平的話,武后並未輕信。
可是對武皇后來說, 這“少年”也的確是至爲另類了。
且不論阿弦在桐縣的所做、在長安後的所爲……所謂“聞名不如見面”, ——這會兒殿內召見,纔是讓武后覺着最爲奇特的。
這小小地少年非但絲毫不怕她,舉手投足,一言一行, 更殊爲怪奇。
甚至讓見慣風雲最擅窺測人心的武后也頗覺迷惑,有一種霧裡看花無法看透之感。
她甚至不能清楚自己心中是何種感覺。
雖然在聽出阿弦語氣中帶嘲諷之意的時候心中是震怒的,但直到現在,那怒氣卻又奇異地煙消雲散。
心裡莫名升起一股難以形容的惜憫之感, 武后望着阿弦泛紅的雙眼,卻又很快地將那股朦朧的異樣感覺壓下。
她向着阿弦一笑,負手轉身,重回座上,暗自調理心緒。
阿弦踏前一步之時,正武后轉身走開。
阿弦一愣,聽皇后緩聲說道:“十八子,合起來就是個‘李’,我也聽人說過你用此名的用意。或許,你說的對……的確是我的目光跟心智未得長遠,畢竟天地極大,而一個人的所得畢竟有限,天底下臥虎藏龍,能人異士輩出,各有所長,凡人自不能了悟。”
阿弦惘然而聽,身不由己地望着前方,見武后又慢慢地落了座。
武后繼續說道:“你年紀雖小,志氣跟膽量卻是最佳,我很喜歡。且當真如你所說,你身負這等異能,想來也算是我朝之福。”
舉手拿了一本冊子翻了幾頁,武后道:“許圉師在我面前十分稱讚你,說似你這般人才,跟隨周國公身邊兒做個小廝實在是大材小用甚是委屈,我起初還以爲他是誇大其詞呢。”
這會兒又說起有關朝堂的事,武后的聲音重恢復了之前的冷靜威壓。
阿弦隨之回過神來,看着前方那人。
雖然方纔跟武后僅有一步之遙,那一步卻似天塹深壑,無法逾越。
武后掃她一眼,思忖道:“你若是個人才,當然要用之於國……但……”
她的臉上流露考量之色,瞥着阿弦,沉吟不語。
血中的嘶鳴已停下,阿弦調整呼吸,垂頭道:“娘娘,我有個問題,不知道能不能問。”
武后詫異:“是何問題?”
阿弦想了一想,問道:“先前殿下被綁之時,賊人傳出‘廢皇后,得太平’的話,揚言若要殿下平安而回,就要廢黜皇后之位。”
武后道:“怎麼?”
阿弦終於擡頭問道:“娘娘在聽了這句話後,是作何想法?”
武后臉上流露意外之色,輕輕笑道:“十八子,你還是第一個敢這麼問我的人。”
阿弦望着她:“娘娘可會回答?”
武后一哂道:“當然,我可以告訴你,我對此話是不屑而憤怒的。我平生最恨被人脅迫,如果憑着這樣區區一句話而向賊徒妥協,我就沒有資格當大唐的皇后。”
阿弦低頭:“但是殿下當真命懸一線,娘娘竟毫不在意?”
武后皺皺眉,然後說道:“太平是皇家的公主,當然跟尋常百姓家的兒女不同。她必須要有大唐公主天生的榮耀,這其中便包括不可向賊徒任意妥協低頭,關鍵危急之時,甚至可以爲了皇朝而死。”
這話已經說的最明白不過了。
皇后說完,又問阿弦道:“我的回答,可教你滿意?”
阿弦搖了搖頭。
皇后又覺意外,不由失笑:“怎麼,你不滿意,你覺着我說的不對?”
阿弦道:“娘娘說的很對。但是……”
皇后問道:“但是怎麼樣?”
阿弦道:“只是覺着,無辜捲入其中的公主豈非太可憐了。”
武后眼神一暗,不語。
殿內一時鴉雀無聲,頃刻,武后才淡淡地說道:“這也是她的命,誰叫她是大唐的公主。”
口吻如此之冷。
阿弦後退了兩步。
武后卻又轉做笑容,道:“罷了,幸而太平吉人自有天相,我也是並未錯信了袁恕己,又有你這樣天縱奇才,才最終是這樣皆大歡喜的結局。正所謂邪不能勝正……至於你……”
武后看着阿弦發呆的樣子,忽然起了玩笑之心,因說:“你救了太平,立下如此大功,可想要些什麼獎賞?你要什麼儘管說出來,我都會盡量成全。”
阿弦默然無語。
武后道:“怎麼,可是一時想不到?不打緊,你只慢慢地想,想好了再說就是了。”
她打量阿弦,心底本還有些話要說,卻又自省今日對着這少年實在是破例了,非但多說了好些話,且還說了很多原本不該說的。
武后一念至此,便斂了笑,仍舊淡淡道:“你暫且退下吧。”
阿弦並未答應,只是望着武后,眼底的紅越發之濃。
武后對上她的雙眼,心中忽又一動,她不懂自己在面對阿弦的時候爲何竟屢屢有如此罕見的近似迷惑惶然之感,又想起阿弦方纔所說的“通鬼神”之語。
瞬間心煩,於是皺眉冷道:“還不退下?”
爲了掩飾這種難得的不安,武后舉手又拿起一份摺子,假意垂眸看去。
阿弦醒神,最後看一眼武后,終於道:“多謝娘娘。小人就此拜退了。”
重又屈膝跪地,向着上座的武后鄭重地磕了一個頭。
武后微微擡眼,正看見阿弦伏身叩拜,然後阿弦起身,後退兩步後轉身出了殿門。
望着那有些單薄的身影消失眼前,回顧方纔阿弦發紅的雙眸,直視的目光,武后的心並未因她的離開而冷靜下來,反而越發亂了。
無可奈何,武后隨手將摺子甩在桌上,皺眉喃喃:“有些古怪,我這是怎麼了?”
且說阿弦出了含元殿,此刻已經忘了敏之還在宮中,只是低頭一心往外。
她恍恍惚惚地不知走了多久,身前多了一道人影,阿弦腳下挪了一步要從旁側過去,卻聽那人喚道:“阿弦。”
阿弦擡頭,對上崔曄平寧如水的目光,他像是等了許久。
崔曄端詳她的臉色:“如何一個人出來,周國公呢?”
阿弦道:“我不知道……哦,對了,皇后讓他去見公主殿下了。”
崔曄道:“原來如此。”
阿弦因才見過武后,心中百味涌動,物極必反,腦中卻一片空白,見崔曄立在跟前不動,便道:“阿叔如何在這裡?”
崔曄道:“我不放心。”
阿弦問道:“不放心什麼?”
崔曄道:“你是第一次進宮面聖,怕你應對的不妥,如何,一切可還順利麼?”
眼前又浮現那美貌雍容,華貴威嚴之人,她的容貌舉止,明明歷歷在目,又似乎仍隔在雲端。
阿弦澀聲:“順利。”
崔曄道:“這就好。”他往阿弦身後看了一眼,見賀蘭敏之並未出現,“周國公大概有事耽擱,我陪你出宮可好?”
丹鳳門的守衛跟內侍們,見崔曄陪着阿弦出來,不知發生何事,一個個屏息偷看。
因崔曄的身子不好,自從回長安後,不是乘車,就是坐轎,今天亦是乘車而來。
阿弦恍惚間,崔曄讓她上車,她便想也不想地照做。
馬車往前而行,崔曄見她人雖在,神魂不屬似的,便道:“皇后同你說了些什麼?”
阿弦道:“她、問我是不是故意敵對。”
崔曄笑笑:“你又是如何回答的?”
阿弦道:“我說我沒有資格。”
崔曄嘆了聲:“皇后可責怪過你?”
阿弦道:“沒有,她對我很好,我跟她說了景無殤帶路的事,她也並未生氣。”
崔曄道:“那你也算是特例了。皇后極少對人這般耐性。”
車行半道。阿弦忽然道:“阿叔……”
崔曄“嗯”了聲,阿弦道:“阿叔,我想……回桐縣啦。”
崔曄眉峰一蹙:“爲什麼忽然這麼想?”
阿弦道:“我在長安什麼也不能做,也無甚可做,之前因不懂事,還屢屢惹禍,差點害人害己。”
崔曄道:“你才見了皇后,就生出這種想法,爲什麼?”
阿弦沉默:“不,我不是因爲見了皇后,我是早有這種想法了。只是沒有下定決心。”
“那爲什麼這會兒下定決心了?”
阿弦忍不住叫道:“我就是要走,你不要總是問我。總之我不喜歡長安,也不喜歡這樣的人,我想回去行不行?”
崔曄道:“要去要留,都是你自己的選擇,當然可以。但是,你並不能說你在長安什麼也不能做。”
阿弦一笑:“我可以當人跟班,鞍前馬後,可以被人招之則來,揮之則去,像是可有可無的塵灰。對不對。”
崔曄只是淡淡道:“如果朱伯伯現在在你跟前,你敢當着他的面說這種話嗎?”
阿弦心頭微震,竟本能地轉頭四看——明知這是不可能的,但卻仍是心懷希冀。
崔曄道:“回答我,你能這樣做嗎?”
阿弦找不到老朱頭的影子,咬了咬脣:“伯伯不在了。”
崔曄道:“所以仗着他不在,你就可以自暴自棄了?”
“我沒有自暴自棄,”阿弦攥緊雙手,“並不是我自暴自棄,我早是別人遺棄不要的東西了。”
從始至終,崔曄始終不動聲色,面沉似水,直到此刻,眼中才透出一絲怒意。
“你指的是誰?”他冷冷地望着阿弦。
阿弦低頭喃喃道:“總之我不要在長安了,我要回桐縣。”
崔曄道:“不錯,你回去桐縣,興許朱伯伯還在那裡等着你,他問你怎麼回去的,你可以說長安沒有人想要你,所以就灰溜溜地回去了。”
阿弦心頭刺痛:“你……”雖然自己可以這樣說,但是聽崔曄口中說來,卻大不是滋味。
崔曄不理她,轉頭對着前方道:“去西城。”
馬車放慢速度,緩緩地拐了個彎。
崔曄並未再說什麼,阿弦垂頭喪氣:“我要下車。”
聽不到他回答,阿弦默默嘆了聲,轉身正要往車門處去,崔曄卻道:“停下。”
阿弦頭也不回地問:“幹什麼?”
崔曄道:“你要去哪?”
阿弦道:“我、我回家去。”
崔曄道:“你的家不是在桐縣嗎,又哪裡多出一個家來,我索性送你出城。”
阿弦目瞪口呆,回頭瞪向崔曄:“阿叔!”
崔曄道:“別叫我阿叔,你早不是那個在桐縣叫我阿叔的阿弦,在你心中我也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陌路人而已。”
“我沒有!”阿弦忍不住。
崔曄道:“你早就跟我生分了,起先不知我的身份,倒還可以猶如家人般相處,自從回到長安,我在你眼中就已經只是崔天官,而不是阿叔,所以你說起長安沒有人想要你,早被人遺棄的話,也是順理成章。”
阿弦叫道:“我又不是說你!”
崔曄道:“又有什麼區別?”
見阿弦不答,崔曄道:“你並沒因爲當初我形容枯槁來歷不明而心生嫌棄,到了這裡反同我形同陌路,不是我不要你,是你不要我。”
阿弦眨了眨雙眼,終於無奈道:“好,就算是我不要你好了。”
崔曄的手按在她的腕上,忽然微微用力,阿弦吃痛,“啊”地叫了聲:“阿叔!”
崔曄卻只淡淡地側目掃了她一眼,阿弦用力將手抽出,輕輕揉着手腕,唉——這種孩子氣的舉動,很難相信是他做出來的。
車外忽然響起鼓譟之聲。
阿弦咬了咬脣:“你真的要送我出城嗎?”
崔曄冷着臉不言語。
阿弦無聲嘀咕了一會兒,車外的喧譁吵鬧聲越發大起來。阿弦終究忍不住,掀起簾子往外看了眼,卻見路邊上有幾個人圍着一人,似在爭執。
忽然其中一個叫道:“你以爲你還是以前那位高高在上官老爺麼?”話音未落,雙手用力一掀,將地下一張桌子掀翻,桌上雜物四散。
與此同時,阿弦看清楚那被他們圍在中間之人的臉。
阿弦一怔之下,脫口道:“是他!”
毫無猶豫,阿弦掠到車廂邊上,推門跳了出去。
車中崔曄也並未出聲攔阻,只在阿弦躍出去後才道:“停車。”
外間正有一人高叫:“這般不識相,就不要怪我們手下無情了。”
街邊上被圍在中央那青年,生得相貌堂堂,被這許多凶神惡煞似的人虎視眈眈,卻並不懼怕,反而問道:“你們就這般蔑視王法?”
那些地痞模樣的人笑道:“滿口王法,你已不是昔日的主簿大人了。”
原來這被圍困的當事之人,正是昔日京兆府中的薛季昶薛主簿,以前阿弦因得罪了李義府的三公子,多虧了薛季昶從中周全。
方纔阿弦聽見叫嚷,車中看清是他,才立刻跳了出來。
阿弦往這邊來的時候,正有一人將薛季昶當胸揪住,就要動手,阿弦喝道:“住手!”躍到近前,先把攔路的兩人踢開,復探手將那地痞的後心一抓。
那人被抓中要穴,情不自禁地渾身脫力,當然揪不住薛季昶。
阿弦輕輕巧巧地將此人扯開扔到旁邊,才跳到薛季昶身旁道:“薛主簿勿驚!”
薛季昶定睛相看,一時卻記不起阿弦是誰。此刻那幾個地痞反應過來,紛紛涌上跟前兒:“好啊,居然是找了幫手來了?”又看阿弦身形瘦弱,便都生出輕視之心來。
如此一刻鐘後。
街邊上橫七豎八地躺倒數人,都是先前那些爲難薛季昶的地痞無賴。
原來薛季昶自從得罪了李義府被撤職,本是要貶到外地的,不料李義府很快出了事,薛季昶的調令便阻住了,仍居留在長安。
可雖然此後李義府倒臺,但因此中牽扯許多原因,薛季昶仍未曾官復原職。
他無奈之下,便在街頭擺了個小小攤子,專門替人寫訴狀之類,因他從事過京兆府主簿一職,筆頭十分厲害,且又聲名遠播,是以周圍百姓們多愛找他來些訴狀等,往往呈遞上去,會有事半功倍之效。
但也正因如此,薛季昶得罪了一些官宦富商人家,今日來尋晦氣的,便是本地的幾個無賴,之前以收取周圍商戶的保護費斂財,薛季昶因此寫了一封訴狀,地方知道他是個有來歷的,便命公差告誡這些地痞收斂,因此得罪了。
阿弦將這些人打倒在地後,薛季昶兀自並沒認出她是誰,遲疑打量。
阿弦心生愧疚:“薛主簿,您不記得我了麼,當初我得罪了李義府的三公子李洋,多虧了你……”
卻也正因此而連累了薛季昶,卻想不到他竟落魄到街頭替人寫狀子爲生,又被無賴欺壓。
阿弦惴惴不安,薛季昶經她提醒方想起來:“原來是那位小兄弟,你已無礙了麼?”
阿弦道:“是,早就脫罪了。”
兩人當街才說了幾句,有官府的人聞訊趕來,這會兒地痞們早逃走了大半,薛季昶也並未指認,公差們略說了幾句便自去了。
阿弦不解:“薛主簿爲何不控告那些人?”
薛季昶道:“並沒什麼用,不過兩三天又放了出來,還變本加厲的折騰呢。”
阿弦更加不安:“若不是因爲我,先生不至於落得如此境地。”
薛季昶道:“小兄弟不必在意,人各有命而已。”
因薛季昶還要做事,阿弦自忖不便打擾,略說幾句便藉口退了出來。
她猶豫了一會兒是要回車還是自己走開,終於仍是回到崔府馬車旁,縱身躍上車。
車廂中,崔曄抱臂靠在車壁上,似乎假寐。
阿弦看他一眼:“阿叔,你是故意帶我來這裡的嗎?”
崔曄道:“如何這樣問?”
方纔他的確吩咐車伕轉道西城,可是他又怎會知道薛季昶被地痞所苦?
正無語中。崔曄道:“你難道不知道?這裡跟桐縣沒有什麼區別。甚至跟整個天下都沒什麼區別。”
阿弦道:“這是什麼意思?”
崔曄道:“長安跟桐縣一樣,也有行兇作惡、橫行霸道之人,也有良善正義,矢志不移之人。天有陰晴,日夜黑白,一切就如你在桐縣所見所遇。你說不喜歡這裡,想回桐縣,難道回了桐縣就會心安?你不過是想逃避,不想面對你不願見的一些人跟事。”
阿弦張了張口,無法出聲。
崔曄道:“當初你來長安之前,袁恕己曾勸過我,我一直覺着他是個獨斷專行的人,但是他卻是真心實意地爲你着想,他怕你來到長安會出事,故而攔阻。”
就像是心頭平湖被撕開一道小小地口子,阿弦想起了更多。
崔曄道:“別因爲一個人一件事而抹殺了其他人的存在,比如袁恕己,比如朱伯,還有……我。”
崔曄嘆了聲,將阿弦的手握入掌心:“你是朱伯跟我都引以爲傲的阿弦,更重要的是,不要讓你自己失望。”
阿弦深深呼吸:“但是……阿叔,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
崔曄道:“你只是一時地浮雲遮眼,所以忘了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其實你是知道的,比如方纔薛季昶,你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被人欺凌嗎?”
當然不會,阿弦幾乎想也不想地就直接出手。
但是阿弦還不懂崔曄的意思。
崔曄道:“你不會是不是?就算今日被人欺凌的不是薛季昶,而是一個你完全不認得的路人,你也不會袖手旁觀,因爲這是你的天性。”
阿弦道:“阿叔,你想說什麼?”
崔曄道:“我想說的是,這世間有一些事情,是你必須要做,且只有你能去做的。”
不等阿弦開口,崔曄看向車窗外頭,道:“你看這滿城之人,——有的人來長安是爲求名,有人是爲求利,有人是因爲情意,但……有的人……”
他回頭,眼中似有星光流轉:“阿弦,相信我,你一定會找到自己真正的心之所向。”
三日後,阿弦無意從賀蘭敏之的口中得知一個消息。
被丘神勣帶回去審問的錢掌櫃離奇死亡。
敏之對阿弦道:“據說這人是自殺,但是據我看來,此事十分蹊蹺,畢竟丘神勣乃是個極老到的刑訊之人,姓錢的身份又非同一般,丘神勣一定會小心謹慎,在從他口中套出機密之前絕不會容許此人出事,怎麼會有這樣的失誤出現?”
阿弦想到鳶莊之事,心中一沉。
對於錢掌櫃綁架太平的行徑阿弦自然不敢苟同,但卻明白他之所以鋌而走險破釜沉舟的原因。
鳶莊滅門那夜,當看見錢掌櫃死寂絕望的神情之時,阿弦便知道不管他做出什麼石破天驚駭人聽聞的事,都不會叫人覺着意外。
如今聽說他“自殺”的消息,阿弦心頭難過之餘,想到風聞的有關丘神勣的種種惡行,——如果錢掌櫃並未在丘神勣手中受更多折磨,如今一死,卻彷彿也是解脫。
這日一早,敏之道:“走吧,跟我出去一趟。”他揮了揮衣袖,
因已是開春,不似冬日凜冽,路上行人也更加多了,衆人看見衣着鮮亮華麗的敏之,紛紛避讓。
又走了片刻,阿弦方道:“殿下是要去哪裡?”
敏之道:“不如你猜一猜。”
阿弦問道:“是去司衛少卿府上?”
敏之眉眼裡流露幾分得意之色,笑道:“你也有猜錯的時候,今日是許圉師的壽辰,我帶你去拜一拜這老頭兒。”
阿弦道:“原來是許侍郎的大壽,帶我做什麼?”
敏之道:“你還在做夢呢,你可知道許圉師跟聖後說你有大才,在我手底下做個跟班實在是屈才,聽那個意思,竟是要討你去戶部當差呢。”
阿弦大爲意外:“有這種事?我怎麼不知道。”
原來上回武皇后召阿弦進宮,原本也是要跟她說此事的,只是怕叫她得了意,一時才收住了不提。
另外因阿弦畢竟是敏之“收”了的人,所以武皇后心想要先跟敏之商議商議。
敏之道:“皇后親口跟我說的,你當然不知道。難爲這老頭兒,他戶部的人難道不夠使?還要盯着我的人,我偏不如他的願,今日又帶你過去走一趟,氣一氣他。”
阿弦不言語,敏之道:“你怎麼不說話,你總不會也想去戶部當狗腿吧?”
阿弦道:“戶部的衆位都是正經當差,狗腿的說法不知從何而來。”
敏之道:“跑前跑後做些瑣碎事情,查些沒要緊的案子,當然是狗腿,哪裡比得上跟着我逍遙自在?”
不多時來至許府,許圉師德行極高,朝中聲望亦好,今日來登門拜賀之人絡繹不絕。
門上報之,許圉師同兒子許自牧,次子許自遂從內迎了出來。
許圉師笑道:“周國公大駕光臨,實在叫人驚喜,快請入內。”
敏之笑道:“許侍郎的高壽,我當然也是要來討一杯酒的,今日多敬許侍郎幾杯,讓你吃的高興,興許就不再惦記我的人了呢。”
許圉師自知道他在說什麼,因含笑看一眼阿弦,只舉手往內相讓。
衆人正要入內,許圉師目光一轉,忽然道:“咦,是天官也來了?”
阿弦忙回頭,果然見身後不願,有一輛車徐徐停下。
阿弦當然認得那是崔府的車駕,知道是崔曄來了,便扭頭張望。
正瞪大眼睛盼望,果然見崔曄從內下地。
想到前日他教訓的那些話,阿弦不由一笑,心裡略有些暖意。
正敏之道:“這可真是稀客了,崔曄不是從來不愛參與這些飲宴行當麼?今日是怎麼了?”
許圉師忽道:“且慢,那是……”
衆人駐足相看,見崔曄下地,卻回身舉手,似乎在迎什麼人。
與此同時,車廂裡又有一人露面,身着淺綠色的緞服,烏黑的鬢邊簪着一朵淡粉色的絹花,顯得清而不寡,秀而不豔,氣質極佳。
敏之雙眼盯着露面的女子,口中嘖嘖:“今日是怎麼了,崔曄居然把他那才女夫人都帶來了。”
阿弦也看出這女子正是當初她第一次去崔府的時候,驚鴻一瞥見過的,原來正是崔曄的夫人。
不僅僅是賀蘭敏之這邊兒的人,其他纔來的,下車的那些賓客們,也正打量彼處,各自驚訝讚歎。
許圉師早向着敏之告罪,留下次子許自遂作陪,自己帶許自牧迎了上去。
阿弦正盯着看,耳畔敏之道:“小十八,崔曄的夫人怎麼樣?是不是郎才女貌,極般配的?”
阿弦點頭道:“這是自然啦。”對她而言,英俊如此出色,他的娘子也該是個百裡挑一的女子,纔是理所當然。
敏之偏發驚人之語:“人人都這麼說,我卻覺着不然。”
阿弦詫異:“這是什麼意思?”
敏之道:“這盧煙年乃是個有名的才女,最能吟詩作對花前月下,偏偏崔曄是個不苟言笑的,哪裡有時間陪她卿卿我我,豈不是冷落了佳人?”
阿弦嗤之以鼻:“阿叔是個正經人,難道都像是殿下一樣……”
敏之道:“我怎麼了?”
阿弦道:“沒什麼……也不錯。”
敏之喝道:“好了,難道都要站在這裡等着迎他?咱們先進去。”
他纔要轉身入內,忽然許自遂喜出望外笑道:“殿下恕罪,盧先生也到了。”
敏之一怔,順着許自遂目光看去,卻見有一人騎馬而來,身着淡黃衣衫,頭戴軟腳襆頭,斯文一表,氣質風流,正是盧照鄰。
阿弦見狀,不由也撇下了敏之,同許自遂一塊兒迎了上去。
許自遂遠遠地便拱手笑道:“盧先生大駕光臨,昨日家父還在擔心您不肯賞光呢。”
盧照鄰翻身下馬,向着許自遂回禮,又看向阿弦,雙眼發亮:“十八小弟也在?”
許自遂沒想到盧照鄰竟認得阿弦,疑惑回頭,阿弦已笑着拱手道:“我是隨着周國公來的,先生原來也跟許侍郎是相識?”
盧照鄰尚未開口,許自遂道:“家父同我等均十分傾慕盧先生的才華,故而一早相邀。”
這邊兒正說着,許圉師已經陪着崔曄等徐徐而來。
盧照鄰似也看見了,因對阿弦道:“十八小弟,我先入內了,待會兒找你吃酒。”
阿弦道:“先生請自便。”
許自遂竟親自陪着盧照鄰先行入內了。
阿弦目送盧照鄰進門,見他身形雖仍挺拔如鬆,但舉步之時,肩頭略有些傾斜。
阿弦嚥了口唾沫,眼中透出憂色。
忽然敏之道:“小十八!發什麼呆?”
阿弦回神,正要趕上敏之,卻聽是崔曄的聲音道:“阿弦,且留步。”
阿弦忙回身站住,崔曄向着她一點頭,同許圉師一塊兒來至身旁,盧煙年也在侍女的攙扶下一塊兒來至身前。
阿弦正要行禮,崔曄轉頭向盧煙年道:“夫人,這就是我同你說過的阿弦。”
盧煙年微微一笑:“果然是極出色的英雄少年。”竟向着阿弦垂首行了一禮。
阿弦惶恐,忙作揖回禮。
“失陪了,”盧煙年眼底帶笑向着阿弦點頭,又對崔曄道:“夫君自便,我先入內了。”
阿弦見她言語溫柔,容貌出色,正暗自替崔曄喜歡,誰知兩人目光相對的剎那,望着盧煙年平靜溫和、似乎有些類似崔曄的眼神——
幽幽咽咽的哭聲在耳畔響起,盧煙年不施脂粉,釵發散亂,獨坐在暗影之中。
她低低地哭了會兒,掏出帕子擦了擦淚。
纖細修長的手掠過鬢角,然後在頭頂上輕輕撫過,摘下了一枚釵子。
尖細的釵尖兒朝下,慢慢地抵在了手腕處。
然後微微用力。
一星血點涌了出來,在雪白的手臂上如此醒目,血點迅速擴大,最後順着手臂蜿蜒滴落。
阿弦雙眸圓睜,手足僵硬,屏住呼吸。
此刻許府裡有女眷迎了出來,自請了盧煙年進內去了。
阿弦身不由己,直直地盯着盧煙年的背影。
忽聽敏之的聲音說道:“小十八,你只管瞪着人家的夫人看什麼?可別在這裡想入非非,留神崔天官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