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一句話說完, 含元殿內頓時死寂。
武后滿眼狐疑震驚:“陛下在說什麼……這是什麼意思?”
高宗憤怒之際再也無法按捺,竟脫口而出。
此刻見武后詢問, 高宗深吸了口氣,定神道:“朕的意思是,即刻把丘神勣傳回來,不許人爲難十八子,就算、就算要找她回來,也不能傷她一分一毫!”
武后直直地看着高宗:“陛下方纔說什麼, 她再度死於臣妾之手, 臣妾不明白這是何意?”
高宗索性轉過身去。
武后見他沉默, 不由提高聲音:“陛下!”
高宗擡頭,欲言又止, 只默默道:“沒什麼,總之就按朕說的做, 你儘快派人追回丘神勣。”
武后將他方纔所說極快地回想了一遍。
她本來覺着,高宗這句話的意思,或者是指阿弦從進長安之後, 幾生幾死, 所以高宗歸在她的頭上, 但是,先前他偏偏又說了句“難道皇后又要殺了她”的話, 細細品味, 竟像是在說一個曾發生過的事實。
武后眯起雙眼:“陛下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
高宗仍是緘默。
武后轉到他的身前, 目光爍爍:“陛下若是沒有一個合適的理由, 請恕臣妾不能從命。”
高宗震驚:“你說什麼?”
武后平靜而堅定地看着他,道:“十八子犯了兩宗大罪,棄官潛逃,抗旨不遵,就算陛下有心饒恕,但若沒有正當理由,恐怕難以讓朝堂百官信服,何況十八子是臣妾提拔上來的女官,若是就這般輕輕饒恕,在旁人看來,恐怕覺着是臣妾私心袒護,質疑臣妾還且罷了,只怕會從此懷疑朝廷的律法不過是一紙空文了。”
高宗見她有理有據,振振有辭,內心卻幾乎無法相信:“這麼說,就連朕開口叫你停止,你也不會答應了?”
武后道:“法不可廢,臣妾也是爲了陛下的一世英名、爲了大唐的基業穩固着想。”
高宗緩緩擡手,手指虛空裡點了點武后,滿心酸澀,無法啓齒。
武后見他臉色有些不對,才緩聲道:“陛下還是不要操心此事了,好生保養身子爲要。”
聽見“操心”,“保養”等字眼,高宗仰頭輕輕笑了笑,忽然說道:“你不是想問朕,方纔那句是何意思麼?”
武后一怔:“陛下……”
“現在,朕可以告訴你,那句的意思,”高宗深吸一口氣,慢慢說道:“朕是在說——十八子就是安定,就是當初‘夭亡’了的那個孩子!”
武后起初皺着眉頭,聽了高宗所言,愣了愣,眼前心底竟彷彿在剎那陷入迷霧之中。
雖然高宗每個字都說的很清楚,但是這一句話入耳,在心中打轉,仍是讓武后覺着費解,聰明機變如她,一瞬間竟然未曾明白這句話是何意思。
“陛下……是在說……”武后疑惑地,緩慢地,然後雙眼慢慢睜大,她失聲叫道:“陛下到底在胡說什麼?!”
武后終於反應過來,兩隻眼睛裡盡是驚怒。
高宗卻反而極爲鎮定:“朕並沒有胡說,十八子真的是安定。”
“這、這不可能,這怎又可能?”武后怒極反笑,聲音有些尖利,她似乎自也察覺了,便輕笑了兩聲,複道:“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陛下這是在跟臣妾開玩笑麼?”
高宗渾身有些微顫:“九五至尊,金口玉言,皇后覺着朕是在玩笑嗎?”
面上的笑緩緩收起,武后道:“陛下是當真的?”
她探究地,走近了細看李治:“陛下是在說,十八子就是安定,就是當初被王廢后害死了的安定思?”像是在打量他的真假。
“不錯。”李治回答。
大概是看出了李治果然並非戲言,有一絲無由的恐懼之意從武后的雙眼裡一閃即逝。
然後武后舉手在額頭扶了扶,重又輕笑出聲。
李治道:“你笑什麼,你仍是不信對麼?”
“臣妾怎麼會信?癡人說夢麼……”武后嗤嗤笑着,“當初那件事發生的時候,陛下也是親眼看過了的,那個小小孩子……我跟陛下的孩子明明已經……”
語聲戛然而止,武后的神情極快又變得兇狠起來,彷彿控訴般道:“上次陛下無端提起此事的時候,我就覺着有古怪,事情過去這麼多年,陛下從來不曾主動跟我提起,這又是怎麼了?”
高宗咬了咬牙,雙手握起:“因爲朕知道那個孩子的離去,皇后心裡也不好過,而且這件事牽連太廣,朕不提,但是朕的心裡卻時常想起……本來那個孩子的影子已經在心底淡忘了,直到她的出現……”
“您是說十八子?”武后尖聲問道。
“不錯,是阿弦。”高宗的眼底掠過一絲溫柔之色。
高宗李治其實並不算是個十分稱職的父親,他的兒女衆多,加上武后所出,共有八個兒子:宮人劉氏所出的燕王李忠,鄭氏所出的悼王李孝,楊氏之子李上金,蕭淑妃之子李素節。
除此之外,便是武后爲他生的四個兒子,太子李弘,沛王李賢,英王李顯,殷王李旦。
另外還有三個女兒,義陽公主跟高安公主都是蕭淑妃所生,太平算是最小的一個,也是武后親生“唯一”的一名公主。
但如果加上早逝的“安定公主”,高宗足有十二個兒女。
帝王本薄情,加上武后手段厲害,高宗越發懶怠理會別的事,加上他身子不好,每日只安心頤養,當然不肯過於“操心”其他的兒女們如何。
只有太平因是最小的孩兒,養在宮內,太平且又聰明伶俐非常,所以高宗才格外疼愛。
而對於曾經的“安定思”公主,除了那日的慘痛記憶,讓高宗銘心刻骨外,十六年的漫長歲月,也讓那件事上蒙了一層煙塵,高宗幾乎都忘了。
直到夢中見王皇后鬼魂報信,直到他半信半疑地召見了阿弦。
原本的愧疚,思念之情,在看見阿弦的那一刻全部甦醒,就好像加上了十六年的利息,沉甸甸地排山倒海而來。
原本他對“女官”還頗爲不喜,但是也禁不住聽說阿弦所做的一樁又一樁的奇聞異事,然而在聽說那些的時候,他只是用一種看待“下臣女官”或“一個不相干的孤女”的心理。
可一旦在認定了阿弦是自己親生的安定公主之後,這些原本只覺着新奇的事蹟跟那個人,卻讓高宗的心底升起了一股無法說明的動懷感念,隱隱涌動。
——這樣出色的女孩兒,是他的女兒。
之前,他從不因爲自己是一名父親而驕傲,直到阿弦站在了他的面前。
那個被他一直忽視而輕視的身份,忽然鮮明瞭起來。
***
現實給了高宗李治狠狠地一記耳光。
甩落耳光的,正是他的皇后。
當然,這耳光並不是真的動手,卻比動手厲害百倍。
面對高宗的動容,武后的臉上浮現匪夷所思的表情,她冷哼了聲,然後說道:
“陛下是鬼迷心竅了不成?或者是受了什麼居心叵測之人的挑撥,竟然同臣妾說這些荒誕之極的不經之談,這般無事生非,如果是陛下厭惡了臣妾,又何必用這樣狠毒的理由?!”
“你、你說什麼?”高宗屏住呼吸。
“臣妾是說,”武后咬牙切齒,“安定早已經死了,十六年,她的屍骨只怕都不存了,陛下怎麼忍心開這種玩笑。”
高宗張了張口,武后卻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
武后繼續說道:“安定是我親生的……第一個孩子,就算是挖了我的心去,我也捨不得她……”
她的眼睛紅了起來,卻昂首一笑,以一種超然的冷靜狠厲緩緩說道:“現在陛下說這些,這不是往我的心上戳刀子麼?如果還是想要廢后,或者想要爲那兩個賤人犯案,陛下就直接動手,不要拿安定來做文章,找這樣戳人心的藉口……結髮十六年的夫婦,用這種方法對待臣妾,是不是太過分絕情了!”
“你……”
高宗見她不由分說,斬釘截鐵地說了這一通話,心頭血氣翻涌,本是想要反駁,一張口,卻猛地咳嗽起來。
剎那間只覺得頭暈目眩,天旋地轉,眼前武后的臉也隨着模糊起來。
武后原本還怒意高漲,忽然見高宗臉色不對,她一怔之下,總算察覺異樣:“陛下?!”急忙搶上來扶住李治。
高宗搖搖欲墜,本能地握住她的手臂,他含糊不清地說道:“阿弦……她真的、媚娘……你不能再傷……”
勉強支撐,一句話卻仍未能說完。
高宗身子委頓,暈厥過去!
武后抱扶不住,隨着李治跌在地上,她含驚忍淚,大聲叫道:“來人,來人,傳御醫!”
***
袁恕己不理跟隨身後滿面惶急的崔府小廝,快步徑直進了書房。
入內,他一眼看見書桌後那端然而坐的人,急忙開口問道:“小弦子去哪裡了?”
崔曄微微擡眸看了袁恕己一眼,同時示意門口遲疑徘徊的侍從退下。
然後,崔曄重又垂下眼皮:“我不知道。”
他似乎在寫字,神態肅然,看似無事般輕閒。
“這話你只管對別人說!”
袁恕己疾步走到桌旁,一掌拍在那鋪着的字紙上:“就算是天底下的人都不知道,你也必然知道。”
提筆的手一停:“哦?爲什麼?”
袁恕己看一眼他面前的字,仍是雋秀清雅的字跡,冷笑道:“小弦子不見了,你會在這裡沒事人一般?”
“因爲我知道,現在忙亂也無濟於事。”崔曄回答。
袁恕己道:“那至少也該有個樣子,何況還有什麼賜婚的旨意……恭喜你,終於達成所願了。”
崔曄道:“是嗎?”蘸了蘸墨,又要再寫。
袁恕己忍無可忍,一把將字紙抓了起來,恨不得一把撕了:“崔曄!”
崔曄擡頭,袁恕己道:“你不是有派人暗中保護她麼?人呢?”
崔曄道:“昨兒給她藉口支了回來。”
袁恕己心口發窒:“那她怎麼忽然辭官不告而別,偏偏還在賜婚的節骨眼上?”
“大概是因爲……”崔曄停了停,道,“她以爲這是爲了她跟現在這位周國公的親事吧。”
袁恕己屏息:“武承嗣?”手中的字紙緩緩飄落。
崔曄點了點頭,重把字紙按在桌上,緩慢拂開。
那天在懷貞坊裡,阿弦主動抱着他示好,崔曄卻拒絕了。
他當然心喜阿弦,甚至恨不得就同她有燕好之實,但是對他而言,正也是因爲這份至高無上的喜歡,讓他想要在兩個人真正的結爲夫婦後,再行周公之禮。
所以當時的拒絕,並不僅僅是因爲他自小的禮法教養,而是那種獨一無二的感覺。
當時他說了那句話後,阿弦問道:“真的……會嗎?”
崔曄道:“當然了,一定會。”
“我會嫁給阿叔?”她不放心地追問。
崔曄忍不住將她腮邊一縷頭髮往後撩過去,指腹碰到那溼潤的肌膚,似乎能聽到嘶嘶然,有什麼東西在指尖流淌。
“阿弦會嫁給我。”喉頭一動,他終於忍不住,——抱一抱應該是沒什麼的,當然沒什麼。
於是探臂,將阿弦用力攬入懷中,嘴脣在她的發端蹭過,喃喃道:“只能是我……”
雖然一再逾矩,情難自禁,然而也正因如此,他察覺自己的情感猶如熾熱的岩漿,若不收斂,等蓬勃而出無法控制後就晚了,所以寧肯強忍,只等那一天再隨心所欲地越過雷池。
可除此之外對崔曄而言,還有一個不可說的原因。
***
雖然崔曄那樣堅決的回答了,但對阿弦來說,只怕仍未敢盡信。
何況近來長安城裡波譎雲詭,之前她去崔府尋他,到了門口卻又返回,足見她心緒變化之大。
在發現她躺在雪堆裡一動不動的時候,崔曄的心絃都隨之繃緊,他知道阿弦心裡必然是苦海翻騰五味雜陳,所以才讓怕冷的她居然如此,竟似自暴自棄孤注一擲一樣。
而在懷貞坊裡她的主動求歡,也可見一斑,若是平日裡的她,哪裡會如此不顧一切?
崔曄提筆,細細地紫毫筆尖兒不爲人知地輕輕顫抖。
忽然……無從落筆。
袁恕己打量着他平靜無波的臉色:“你當真不知道她在哪裡?她……甚至連你也沒有告訴?”
原本從戶部聽說消息後,袁恕己隱隱驚怒,但雖然震驚,卻並不完全是因爲阿弦的突然辭官而去,而是在他心底幾乎瞬間認定:此事崔曄是知情的。
甚至袁恕己懷疑:阿弦的辭官,也有崔曄的手筆在內。
就算他不曾參與,以阿弦跟他之間的關係,阿弦也必然會同他商議。
此刻,面對他的詢問,崔曄道:“不知,她並沒有跟我說過。”擡眸安靜地看向袁恕己:“因爲阿弦知道,如果跟我說了,我是不會放她離開的。”
袁恕己皺眉:“那麼……”
剎那間心中轉念——阿弦是從豳州桐縣而來,且桐縣對她來說是極具有特殊意義的地方,莫非她掛冠而去,是回桐縣了麼?
的確,長安城裡這般情形,實在叫人提心吊膽,尤其是最近高宗察覺了她的真實身份,雖然阿弦告訴他的時候口吻是輕描淡寫的,但袁恕己彷彿看見了這件事背後那張牙舞爪的陰雲密佈。
袁恕己本要詢問崔曄阿弦是否會回到桐縣,但是話到嘴邊又停了下來:
何必對他盡說心底所想,明明被賜婚的是他,本該如願以償的是他,他居然在此做沒事人般,阿弦到底是怎麼想不開……居然喜歡這種心思深沉如許、幾乎叫人不悅的人。
——想到這裡,反覺着阿弦走的好。
“那好吧,”袁恕己後退一步,“既然如此,我便告辭了。”
崔曄淡淡地一點頭:“少卿慢走,不送。”
袁恕己重重地噴了口氣,轉身出門。
等到那道英武的身影消失眼前,崔曄垂眸望着面前被袁恕己捏皺了的字紙,用手將上頭的褶皺一一撫平:“第一時:心動多靜少。思緣萬境,取捨無常,忌慮度量,猶如野馬,常人心也。”
正是孫思邈教授的《存神煉氣銘》本篇,他方纔默寫。
崔曄目光下移,看到第四時:心靜多動少。攝心漸熟,動即攝之,專注一境,失而遽得。
目光在“失而遽得”四個字上停留許久,崔曄不禁嘆息。
心中有一句話,是先前想告訴袁恕己、卻最終沒有說出口的:“現在這種情形,或許……讓她暫時離開長安,纔是上上之策。”
他想了想,擱筆,將抽屜打開,從裡頭取出一個同樣帶着褶皺的卷軸,悄然打開看時,卻見竟是一副惟妙惟肖的人像畫,畫上之人眼神靈動,栩栩如生,一看便知是誰。
崔曄打量之時,外間腳步聲響,他聽在耳中,不動聲色地將畫軸又捲起來。
侍從的身影出現門口,躬身道:“天官,宮內來人,說是請天官儘快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