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曄前去拜見母親盧氏, 正走間, 迎面是二弟崔升走來,向他行禮道:“大哥。”
崔曄點頭道:“你回來了。”
“是。”崔升見他神情淡淡地, 上前一步道:“哥哥,既然已經找出了那散播流言的奴才, 不知要如何處置?”
崔曄道:“尚在考慮,你有什麼意見?”
崔升道:“按理說, 這樣反叛主子的混賬東西,再也留不得,還要以儆效尤,將他即刻杖殺就是了。”
崔曄不置可否。
崔升見左右無人,卻又低低說道:“但是大哥,這件事有些古怪, 我們家裡向來家規嚴禁,從不曾出現這樣吃力扒外的反叛, 何況我也查過, 那邱五小子素來勤懇膽小,無緣無故怎麼會忽然不知進退空口嚼舌?”
崔曄聽到這裡,因看向崔升:“你覺着如何,直說就是了。”
崔升把心一橫:“我覺着是有人不懷好意!”
崔曄不語, 崔升道:“此事該再查下去,興許可以從邱五口中找到線索。不知哥哥意下如何?”
崔曄沉默,崔升最怕的就是他的沉默,雖然一個字也沒說, 無形中卻更是黑雲壓城城欲摧的覆壓窒息之感。
崔升不禁道:“哥哥,莫非我說錯了?”
崔曄脣角一動,似是微笑之色,卻是稍縱即逝,又歸於不苟言笑清正之色——崔升幾乎以爲自己看錯了。
此刻前頭一名侍女來到,行禮道:“夫人聽說大爺回來,請過去說話。”
崔曄略一點頭,那侍女去後,崔曄邁步將走,又看向崔升道:“你在刑部並未白呆這許多日子,你說的沒有錯。”
崔升正滿心忐忑,聽了這句“讚賞”,頓時“受寵若驚”。
崔曄卻又道:“你說的雖不錯,你想做的卻是大錯了。”
崔升愣住,臉上笑容陡然收起,正要再問,崔曄卻已經負手去了。
崔曄來至後宅,其母盧氏卻正在太夫人房中,侍女便引崔曄入內。
室內寂靜無聲,崔老夫人在上,盧氏陪坐下手,見崔曄入內,兩人都轉頭看來。
崔曄行了禮,老夫人賜座。方和顏悅色地說道:“你今日回來的又比先前要早。”
崔曄道:“是,才過了年,並不算太忙。”
老夫人笑道:“我難道不知道你的意思,不過是因爲你媳婦的那些流言蜚語,你怕她心裡不自在,特意早些回來陪着做做樣子,也好堵那些有心人的嘴,是不是?”
崔曄垂首。
“但你身子還在調理中,本該在家裡多休養些時日,偏着急回部裡去,如今趁着這個機會,略多休一休也是好的。”老夫人說着,看向身側盧氏:“你先前不是還擔心麼?如今他來了,你自個兒直接問他就是了。”
盧氏答道:“是。”
盧氏轉看崔曄,略一猶豫:“曄兒,如今此事已傳的滿城風雨,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法?”
崔曄道:“母親放心,自古謠言止於智者。”
“話雖如此,但如今鬧得沸沸揚揚,府中亦被牽連,且此事畢竟乃是醜聞,煙年又是你的妻子,被人指指點點……你難道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崔曄道:“其一,這並非煙年的錯。第二,我相信煙年 。”
盧氏的眼神從憂慮轉作欣慰:“曄兒,你當真如此想?若你心有芥蒂,或許,我跟老太太會爲你做主……且煙年也是個懂事的孩子,她會明白的。”
崔曄搖頭道:“出了此事,只能怪崔府中護佑不力而已,若將罪過都推在煙年身上,甚至因此同她割裂,這種行徑乃是卑鄙小人的所爲,甚是可笑。”
盧氏雖然被“衝撞”了幾句,但心裡卻是高興的,幾乎忍不住脣邊的笑意。
當下不再說話,只站頭看向崔老夫人道:“還是您睿智明見,我竟是個井底之蛙,眼見只有方寸,什麼也不明白只是瞎操心而已。”
崔老夫人道:“倒不是瞎操心,你只是關心則亂而已。畢竟一個是你的兒子,一個是你的侄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對不對?”
盧氏臉上笑意一僵,垂頭笑道:“最主要是因爲他們兩個天作之合的,若有個萬一,未免叫人可惜。”
崔老夫人道:“世間的事也難說。”
盧氏就不說話了。
直到此刻,崔老夫人才看向崔曄,道:“你如此選擇,早在我意料之中。只有如此,也纔是我崔家的二郎所爲,敢認敢當,心胸寬廣坦蕩,絕不會怯懦無知到推一個婦人出去頂風冒雨。你做的很好,是大丈夫該有的行止。”
崔曄道:“您訓誡的是。”
崔老夫人道:“只是,你有此心當然是最好的。但夫妻相處,恐怕不僅是‘公事公辦’而已。”
盧氏忍不住擡頭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卻繼續又道:“縱然你嫌我囉嗦,我也是要說。你既想夫妻同心,也要力氣往要緊的地方使纔好。煙年受了這場無妄之災,甚是可憐,你既然有心早些休班回來,不如也趁機多陪陪她,不要總是在書房裡,撇她一個人獨守空房,我跟你母親可是盼着抱兒孫的。”
崔曄道:“是。”
盧氏緩緩鬆了口氣,眼中忍不住也流露期盼之色。
老夫人笑道:“知道你先前的事未必都記得起來,跟煙年相處只怕不比從前,可凡事都要有個開頭,過了開頭那個坎兒,就好了。”
崔曄應酬了兩位,正要拜退,崔老夫人喚住他:“之前你查出府中那個嚼舌頭的小子……叫什麼來着?”
崔曄道:“邱五。”
崔老夫人點頭道:“不錯,我記起來了,這個邱五,你們也不必操心了。我做主,打他五十板子,趕出府去永不錄用就是了。你覺着如何?”
崔曄道:“我並無二話。”
老夫人一笑:“知道你懂我的意思。但你母親不懂,你不如告訴她,免得她心裡以爲咱們不給煙年報仇。”
盧氏忙起身:“我並不敢。”
崔曄便對盧氏道:“此等事若認真鬧起來,不免又給人添了談資。暗中興許也仍有人盯着府中,正等着看咱們的反應。故而祖母叫放了邱五,乃是大事化小之意。”
崔老夫人道:“這流言像是長了翅膀般,飛得實在太快,如果有人在後吹風點火,咱們又何必再給火上澆油,就隨他去罷,鬧得再沒了談資,就是散場的時候了。”
盧氏若有所悟。
崔老夫人說罷,卻跟崔曄對視一眼,不管是崔曄還是老夫人,兩個人心中都明鏡一般,——他們所忌憚的,並不僅僅是給人添加談資而已。
且說崔曄離開老夫人房中,本欲去書房,心中回想兩位夫人的叮囑,在廊下徘徊幾回,終於往自己的院中而去。
他回到臥房,卻見房中只有兩三侍女在,並無盧煙年的蹤影。
崔曄道:“少夫人呢?”
侍女忙道:“夫人如今在書房裡。我們立刻去叫。”
侍女所說的“書房”,卻跟崔曄的書房並不是同一處。
因盧煙年從小兒便負才名,就算來到崔家,崔家也並未偏見委屈她等,反也給她拾掇了一個小書房。
盧煙年家中帶來了好些書籍,她的品味又不俗,略佈置起來,竟比崔曄的書房還顯清淨高雅。
如今崔曄聽說盧煙年人在書房,便不欲打擾,因叫住侍女道:“不必,我並無急事。”
侍女果真並未去尋,盧煙年也都並未回來,直到晚間用飯的時候,煙年前去伺候夫人跟老夫人吃了晚飯。
崔曄自在書房中吃了,又看了一卷書,不知不覺戍時已過。
回到房中,侍女迎着,難言面上欣喜跟惶恐:“夫人先前伺候太太們回來,已等了爺大半夜了。”
崔曄入內,卻見煙年坐在桌邊兒,聽了動靜便起身行禮:“您回來了。”
崔曄道:“勞夫人久等。”
煙年道:“何值一提,這本是天經地義的。”
兩人客客氣氣地對答中,崔曄忽地嗅到一股淡淡地朱苓的香氣,細看煙年,發現鬢髮微溼,顯然是已沐浴過了。
只是短暫的一瞬,煙年已察覺他的目光所至,略將臉轉開去:“我伺候夫君歇息。”
崔曄道:“我尚未沐浴。”
煙年仍垂眉順眼道:“我伺候夫君入浴。”
崔曄道:“不必,勞煩稍候。”
煙年垂首答應,侍女備水,半個時辰後,崔曄方換了一身家常袍服回來。
室內,煙年正坐在牀邊兒,見狀起身,屈膝相迎,崔曄扶着她的手,兩人同行到榻前。
伺候的侍女們見狀,早悄悄地退了出去,瞬間屋內只剩下兩人。
盧煙年天生才貌雙全,只是崔曄不大記得她笑的模樣,就算是此刻也是同樣。
煙年垂着頭,兩道細長的眉毛像是淡墨勾勒的遠山痕跡,中間卻多了一絲褶皺,好像凝着不知何處的一點兒雲愁雨恨。
崔曄道:“可以麼?”
一剎那的沉默過後,煙年道:“是。”
崔曄緩緩舉手,輕輕地攏住她的肩頭,想要爲她將衣裳除下。
晚間新浴,煙年卻竟是正裝打扮,外頭的罩袍緩緩褪下。
雖是夫妻,對崔曄而言卻也是頭一次爲女子除衣,又看煙年低頭斂眉,一雙素手卻死死地絞着底下衣襟一角。竟有些無法爲繼。
煙年也好像無法忍受:“我自己來。”聲音悄然,又帶一絲顫抖。
她舉手在腰間,雖竭力鎮定,近乎透明的手指卻仍是抖個不停,半晌才終於將腰帶解下。
煙年正要將中衣除下,崔曄輕聲道:“還請夫人恕罪,方纔沐浴之時泡的太久,如今着實睏倦的厲害。”
煙年一怔,無形中鬆了口氣,便道:“既如此,夫君不如且早些安歇。頤養身體爲要。孫老神仙也曾說過……”最後一句不免流露倉促急切,煙年自己察覺,便忙噤口。
崔曄恍若未覺:“多謝夫人體貼。”
煙年服侍他除去外衫,也着中衣。
將外燈熄滅,上榻歇息。
偌大的榻上,兩個人各自和衣踞於一側,黑暗中都不曾發聲。
崔曄聽見煙年的呼吸聲,時而急促,時而平緩,知道她不曾入睡。
但煙年卻聽不見崔曄的呼吸,彷彿這房間裡牀榻上仍只有她一個人而已。她幾乎想轉頭看看身邊兒到底有沒有一個人,但卻又不敢去看,興許因爲知道那個答案,所以不看,或許就可以自欺欺人的以爲並不曾有那麼一個人。
子時剛過,煙年的呼吸聲終於平穩,她倦極而睡。
直到此刻,旁邊的崔曄才輕輕掀開被子,翻身下地。
他從屏風上取了自己的外衫,隨意披在肩頭,推門而出。
正是夜最深沉好夢沉酣的時候,整個崔府的人也都陷入夢鄉中。崔曄獨自披衣而行,不多時便來至虎園。
在未曾被派去羈縻州之前,他本跟逢生是同居一塊兒的,陪着妻子的時間甚至不如跟逢生相處的時間更長。
但是……
他穿過深夜的崔府,獨自一人,孤寂無窮無盡。
就像是在某年某日,他獨自一人穿過蒼茫的荒漠,跟他作伴的只有頭頂的寒星冷月,地上黃沙白骨,以及無處不在的毒蠍,餓狼,跟馬賊。
那時候他曾以爲,已經走到了人世的盡頭。若干年後有人經過那一片荒漠,興許會指着地上的一具殘缺不全的白骨,猜測那究竟屬於何人。
“吼……”
逢生低低嘯了聲,閃身從山洞裡走了出來。
他早嗅到主人身上的味道,不疾不徐地邁着優雅的步子來到鐵柵欄前。
隔着柵欄,逢生凝視外間的崔曄,良久,低低吼了聲。
崔曄舉手在他下頜處輕輕地撓了撓,這是逢生從小時候就最愛的,老虎哼唧了聲,從鼻子裡噴出一道氣兒,微微昂首讓崔曄撓的更全面些。
暗影裡崔曄笑了笑,手掌順着下頜往側面,最後撫上逢生的鼻樑。
逢生的鼻子微微溼潤。
這瞬間崔曄忽然想起,在桐縣的時候,他坐在那矮小的屋檐底下,旁邊一株半開的臘梅樹,枝椏橫斜。
有一隻狗兒鬼鬼祟祟爬到他的旁邊,他垂落的手指撫過那狗頭,一抹毛茸茸地溫暖,那時候他竭力回想那略有些異樣的溫暖來自於哪裡,終於……
“逢生……”崔曄喃喃,望着面前威武的山虎,“逢生。”
逢生喜歡,將偌大的虎頭在他的手掌上蹭了蹭。
夜半三更,一人一虎相對。
虎嘯無言,人寂無聲。
天地之間,還有比這更寂寞的事麼?
也許沒有,也許有。
冷月無聲,月光均勻地灑落在長安城的每一片屋瓦、每一寸土地上,掠過壯美巍峨,猶如人間天上的大明宮,掠過飛檐脊獸,氣派非凡的南華坊,一直來到人聲鼎沸,燈火兀自輝煌的平康坊。
“啊……”一聲慘叫,伴隨着發狂似的狗叫。
虞氏被嚇得一個激靈,忙翻身下地,披衣捧燭出門查看端倪。
卻見阿弦翻坐在地上,正緊緊地抱着玄影。
虞氏忙將燭火放下,撲過去扶住阿弦:“十八弟,你怎麼了?”
手剛碰到阿弦的身體,幾乎立刻甩開,原來此刻阿弦身上竟其冷如冰,方纔虞氏的手指碰到她的手之時,就如同被冰針刺到了一般。
“老天,這是怎麼?忽然得了急病?”虞氏不顧寒冷,復又握住阿弦的手腕,張皇失措道:“覺着怎麼樣,我即刻去請大夫。”
阿弦勉強將她拉住:“不必了姐姐。”
虞氏發現她呵出的氣兒竟起了一陣白霧,虞氏嚇了一跳,忙回身去摸那炭爐——竟也是冰冷,不知何時已經熄了!
只得拼命扶起阿弦,將她扶坐在牀上。
虞氏拉了一牀被子將她裹住,又飛去外頭挑爐子熱水,半晌才得了一碗熱水回來,讓阿弦喝了。
熱水下肚,阿弦才似還魂,僵硬的手指終於能動。
虞氏還要再問,阿弦澀聲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虞氏道:“丑時剛過。”又道:“你感情是被夢魘,又加上炭火熄了,所以才害了冷,我去重新將爐子升起來,再給你做一碗熱熱地辣湯就好了。”
很快重生好爐子,虞氏又去廚下給阿弦做了一碗雞蛋辣湯,多放了些剁碎的薑片。
阿弦接過來喝了,身上果然暖了不少,但是心裡頭的那股陰冷,卻不管是多少碗雞蛋辣湯也是驅散不了的。
阿弦瑟縮在被子裡,雙手捏緊被角不敢放手。
虞氏見她似乎受驚,便也毫無睡意,因坐在她身旁陪着。
“明晚上我一定看好爐子,不會出意外了。”
虞氏只當阿弦凍得如此,是因爲爐火熄滅之故,喃喃地自責。
又見阿弦裹的如一個三角糉子,只在頂上露出一個頭來,有些可笑,可試着摸摸她的手指,卻仍覺着如握寒玉。
虞氏嘆道:“十八弟,不用怕,橫豎這屋裡還有我,我會看着你的。”她起初還同阿弦說話,漸漸地有些睏意上來,就靠在阿弦身旁睡着了。
阿弦轉頭看看右手邊的虞氏,想到她所說“這屋裡還有我”那句。
她不大敢轉頭看向左手邊兒,久違了的黑衣人就挨在她身旁坐着,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看。
但真正讓阿弦害怕的卻並不是此人,而是她方纔夢中所見。
她夢見了鳶莊錢掌櫃一家被滅門的舊日場景。
阿弦其實早在跟隨袁恕己前往鳶莊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鳶莊發生過什麼,但是想象是一回事,身臨其境又是一回事。
此刻,阿弦就又神奇的“重回那夢境”,錢掌櫃的家僕,兒子媳婦,甚至髮妻老母等被害的場景,每個人遇害經過,格外詳細地又在她的夢境中出現。
沒有人能夠經歷這個。
偏偏夢之造主十分頑皮似的,偏讓她仔仔細細地看這一幕場景。
當阿弦驚叫着醒來之後,她本以爲是鳶莊冤死之人來託夢給她消息,但是才一睜眼,就看見那代替錢掌櫃而死的黑衣人,恰好就在面前。
不折不扣的二重驚嚇。
阿弦來不及喝問,虞氏便趕來了,只有趁着虞氏下廚之時,阿弦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黑衣人不答反問道:“你看見了麼?”
“看見什麼?”
“看見那些人的掙扎跟絕望,”黑衣人一眼不眨地盯着她:“這個世界太不公道,好人總是難得好報,惡人卻每每風生水起,十八子,你難道不覺着麼?”
阿弦道:“我知道。”
黑衣人道:“不,你不知道!你若真的知道,就不會幫着袁恕己要查拿我們了!”
阿弦疑惑:“我要查的是老宋如何被殺之事,”
說到這裡,忽然警覺起來:“你指的是什麼?你……你所說難道跟老宋無關?那麼……”
黑衣人見已經泄露機密,氣的大叫一聲。
阿弦偏追問道:“是不是跟太平公主失蹤的事有關?”
黑衣人聽了,忽然變了一張臉,比先前那張越發猙獰可怖,哀嚎一聲向着阿弦撲了過來。
他當然不至於傷人性命,但阿弦體質跟常人不同,被他驚嚇在前,撲擊在後,就如同生了一場大病,精神氣損了好些。
阿弦從櫃子裡將崔曄給她默寫的《存神煉氣銘》找了出來,逐字逐句地看背,但她本就是個不大愛看書的性子,看了幾句,便覺着那些字都在眼前飛舞。
可是奇怪的是,面對着崔曄那端正清逸筆走龍蛇的字跡,原先那悚懼心顫之感竟漸漸地消減不少,隱約平靜。
又加上喝了虞氏所做的湯水,阿弦慢慢地又睡了過去……卻不知是辣湯之力,那篇存神煉氣銘的功勞,還是崔曄字跡的功勞了。
次日一大早兒,阿弦匆匆吃了飯,帶了玄影出門。
她有些不知第一時間是去大理寺好,還是去找崔玄暐好,思來想去,權衡了片刻,還是先去大理寺。
不料走到半路便遇到了攔路虎。
周國公的馬車橫在跟前兒,賀蘭敏之坐在車中:“還不快點上來,是要我請麼?”
阿弦道:“公子,我有一件事,做完後立刻回來。”
賀蘭敏之道:“你試試看,你若是離開這裡一步,我就去吏部。”
阿弦不解:“去吏部跟我有何相干?”——他總不會是去找崔曄發難吧,但料想以崔曄的爲人,不至於吃虧,那……難道是告狀?啼笑皆非。
賀蘭敏之道:“看樣子你的陳大哥最近是失了寵,你也渾然不把他的生死放在心上了。”
阿弦凜然:“你想幹什麼?”
敏之道:“我心裡不痛快,當然要拿人出氣,想來想去,這人倒是個極不錯的人選。”
太卑鄙了。
可雖然卑鄙之極,卻偏偏直接而有用。
車廂內,阿弦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張臉,敏之臉上的神情,就彷彿天底下的人都欠了他,而他也將天下所有人都不放在眼裡。顧盼睥睨,輕慢不屑。
唯一慶幸的是,早在上車前,阿弦便打發玄影去找袁恕己了。
敏之問道:“你方纔所去的方向,可是大理寺?你去找袁恕己做什麼?”
阿弦道:“是一件小事。”
敏之道:“你如今最着緊的事,只有一件兒,讓我猜猜,難道是爲了太平?”
這人雖壞,但卻更加敏銳,如此神奇地一猜就着,讓阿弦無端緊張。
敏之察言觀色,笑道:“怎麼,我猜中了對麼?”
阿弦決定不再說一個字,畢竟昨日敏之提到太平的時候,那種不懷好意幾乎不加掩飾,她是想要救護太平的,萬一告訴了敏之適得其反,那可真是無法可想。
敏之問道:“你知道了什麼,還不如實招來?”
阿弦道:“公子不要亂猜,何況你不是對公主失蹤頗爲幸災樂禍麼?如何又這般上心打聽?”
敏之凝視着她,忽然一言不發地傾身上前。
他的動作突然,身形高大,如此一來,幾乎將阿弦籠罩在他身影之下。
阿弦反應倒也快,舉手在他肩頭一抵:“周國公,你做什麼!”
賀蘭敏之近距離打量她的臉,忽然道:“起初只當時個不起眼的小叫花子般的人,沒想到,細細打量還是有幾分可看,你若是個女孩子的話……”
阿弦被他這句話嚇得窒息,又看他的目光下移,居然在盯着自己胸口,阿弦手一抖,幾乎一巴掌揮過去。
心雖發抖,面上卻淡淡道:“周國公,請你退後。”
賀蘭敏之嗤嗤笑了起來:“想來也不可能,世上怎麼會有這麼醜的女孩兒呢?一眼就會被人看出是男扮女裝。”
“男扮女裝”之說,半是玩笑,半又是嘲弄,阿弦一震,心裡想起一件事。
敏之見她忽地沉默不語,便道:“怎麼,生氣了?不過你也不必灰心,你現在年紀還小,再過幾年……興許就更醜了,所以還是珍惜現在罷了。”
敏之說完,覺着這一句十分可樂,便自顧自地大笑起來。
阿弦淡淡冷冷地瞥了一眼,覺着敏之這種自得其樂的本事倒也是天賦。
微微斂神,阿弦道:“那個小廝,會不會曾是男扮女裝?”
敏之正因爲自個兒的一句話樂不可支,驀地聽見這句,幾乎噎住:“什麼小廝?什麼男扮……”一句話還未說完,敏之已經明白了。
阿弦指的當然就是楊思儉府上“自縊”的那名小廝。
方纔被敏之一句提醒,阿弦驀地回想當時所見,那吊死的“女子”,在樑上晃晃悠悠,“她”雖是着豔色裙褲,但是……底下的一雙穿着精緻繡花鞋的腳,卻竟然極大。
敏之啞然,繼而道:“不要轉開話題,何況這哪裡可能,楊思儉爲人規矩古板,家裡的僕人也都循規蹈矩,又怎麼會有個敢男扮女裝的小廝?豈不是找死?”
阿弦搖頭:“我只知道,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敏之臉上的笑好像被一陣風吹走,他皺眉看着阿弦,眼神閃爍,似是想到了什麼。
忽然敏之眼底掠過一道光:“去司衛少卿府上。”
阿弦叫道:“周國公,我還有事!”
敏之道:“你是我的跟班兒,我的事就是你天大的事,還要去做什麼別的?”
阿弦正是怕耽擱時間,才一大早兒出門,如今太平公主生死不知,阿弦便不再囉嗦,轉身往車門掠去。
敏之卻早防備她如此,當即探臂將她揪住:“昨兒已經給你跑了一次了,怎麼,還想故技重施麼?”
阿弦叫道:“周國公!”
敏之笑道:“小十八,這麼急的叫我做什麼?”
阿弦掙了掙,無法脫身。
她的武功若是用在跟賀蘭對敵的場合中,也許難能落敗,至少會周旋個幾十招。
但是論起近身格鬥,比力氣的話,她畢竟年紀小力氣弱,又怎能跟賀蘭敏之相比?
敏之將她擒住:“你再試着逃走看看。”
但敏之也並非輕而易舉,阿弦掙動之下,讓敏之也頗費了些力氣,忍不住氣喘吁吁,他怒極之下喝道:“不要再亂動,不然就拗斷你的手!”
如果是別的什麼人在跟前兒,敏之只怕連說這句都不會,但是……一句話出口,敏之忽然察覺了自己對待阿弦的態度有些神奇。
他微微一愣,不再喝罵,只是低頭打量被自己擒住的阿弦,卻見她因方纔劇烈的掙扎,臉紅紅的,雙眼裡潤着水光,卻倔強地抿着脣瞪着他。
敏之的心一跳,沒來由有些口乾,他道:“咦,你看起來……”
“周國公!”阿弦又掙了一下,“放手!”
敏之的目光往下,滑在她的脣上,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脣:“看起來像是不錯。”
阿弦睜大雙眸,此刻不由想起上次在府內看見他按着丫頭幹那種事的情形,阿弦臉色大紅:“你、你這無恥的……”
不知哪裡來了一股力氣,阿弦屈起膝蓋,奮力往上用了一招“兔子搏鷹”,敏之被她踢中了腹部,雖然吃痛,卻並不肯撒手,往後倒下的功夫揪着阿弦的手腕不放。
阿弦猝不及防,被他拽的飛了過去,這一下子,兩個人的姿勢正好兒掉了個個兒,變成了阿弦在上頭,敏之在下。
跌倒的瞬間,敏之忽然臉色雪白,他猛地鬆手,阿弦雖然莫名,卻趁着這個機會一躍而起。
正要往外躍出,敏之探臂,使出鷹抓手在阿弦腳踝上一扣,阿弦正撲出車門,被他握着腳踝,頓時“啪”地一下重重跌在車板上,疼得悶哼了聲。
此時正好兒車行鬧市,頓時有眼尖的百姓看見了這新鮮的熱鬧,紛紛指點過來。
阿弦回頭,卻見敏之的臉色白裡泛青,握着她腳踝的手也越來越緊,幾乎要將她的腿骨捏碎,又將她往車廂內拖了回去。
阿弦不知敏之爲何忽然間如換了一個人,但這倒也不足爲奇,因爲周國公本來就是個不能以常理臆測之人。
眼見將要被重拉入車廂,一陣馬蹄聲響從遠而近,有人喝道:“小弦子!”
一道矯健人影縱身而起離開馬背,幾個起落,身形落在車轅上。
來人不由分說往內拍了一掌,敏之察覺他掌風剛猛,被迫鬆手自保。來人趁機將阿弦一抱,縱身跳下來了馬車。
這來者自然正是袁恕己,驚魂未定,袁恕己低頭看阿弦道:“怎麼樣怎麼樣?”
阿弦覺着腳踝似已經失去知覺,但當務之急並不是這個:“大人,我有事要告訴你!”
偏偏青天白日,三頭六眼的,阿弦挺身在他耳畔道:“那個鳶莊滅門案裡的錢掌櫃,跟老宋認識,還參與過伽藍寺的劫案。”
袁恕己臉色微變:“果然?”
阿弦道:“只要找到他就能明白所有……他只怕還有更大的圖謀,大人,一定要快些找到此人。”
太平公主失蹤,朝廷並未公佈,袁恕己有事新上任的官兒,上頭並沒特意交代也是有的。阿弦一時也不敢就把這種干係匪淺的事泄露給他。
這會兒,車上賀蘭敏之道:“來者是誰?”
袁恕己將阿弦輕輕放在自己身旁,行禮道:“大理寺少卿袁恕己,參見周國公殿下,方纔情急之下失禮了,還請殿下勿怪。”
此刻車門大敞,賀蘭敏之斜倚在車廂裡:“原來是你,我早聽說你的名頭,還想着終究要見一見,沒想到第一次見面卻是在這種情形下。”
袁恕己道:“賤名何足掛齒。”
敏之道:“你跟小十八有舊?”
袁恕己道:“故舊情深。”
敏之笑道:“別是一廂情願吧,據我所知,小十八心中最看重的人卻並不是你,你說這可如何是好?”
袁恕己知道這不是說話的地方,但卻忍不住被他這句所誘,竟問:“那不知是誰?”
“那當然……”敏之雙眼明晃晃地:“是我。”他哈哈大笑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夥伴們(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