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曄拱手一揖,舉步出外。
許圉師幾乎沒反應過來:“崔……”追出公房轉頭看時, 卻見他早快步沿廊下過, 急急下了臺階出門去了。
此人行事從來四平八穩,幾曾見過這好似城門失火趕去急救的模樣?
捋着鬍鬚, 許圉師嘖嘖:“真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 好似能看見不少奇景呀!”
且說崔曄疾步往外,出了戶部大門, 轉頭一瞧,正好看見阿弦的馬車拐過前頭街口。
他看一眼,來不及上車, 把隨從的馬兒牽來, 打馬追了上去。
剩下車伕,家奴等不明所以, 忙也在後跟上。
崔曄追出了街口,馬兒到底比馬車要快, 不多時已經趕到:“停車!”
一聲喝,車伕發現是他,慌忙勒住馬兒, 崔曄翻身下馬,又急急上車。
誰知才推開車門,整個人一驚。
原來馬車裡空空如也,哪裡有阿弦的影子?
崔曄回頭:“女官呢?”
那車伕不知所措:“女官……女官先前下車,讓我先回家, 她自己不知道去哪裡了。”
他在意外之餘,無聲而笑。
***
原來先前阿弦知道崔曄來見許圉師,因不想跟他碰面,便飛快溜之大吉。
她本來乘車而行,車才拐彎,總覺着不妥,當機立斷下了車,讓車伕自己先去。
在崔曄攔住馬車的時候,她早游魚一樣,在滿街人羣裡頭自由自在了。
這連日來雖然戶部的差事不算忙碌,但阿弦也並沒有得閒逛街的機會,陰差陽錯得了這個空子,索性不忙回家,便且走且看。
因當下五湖四夷之人仰慕大唐物華天寶,紛紛前來,有朝拜學習者,如遣唐使等,也有販賣異樣貨物的商販,開眼界長見識的外族。
整個長安城裡,各色人種聚集,光怪陸離,繁華鼎盛,交匯成海納百川的大國□□氣象。
很快夜幕降臨,各處燈火初上,更顯得如天上人間,盛美非凡,阿弦正流連忘返,忽然肩頭被人一拍。
阿弦驚而回頭,卻見是趙雪瑞同一名侍女站在身後,笑吟吟道:“女官怎麼自己在此逍遙?”
阿弦才道:“趙姑娘也在?閒來無事隨便走走。”
趙雪瑞道:“前段日子聽說各部都忙的不成,近來想必好些了?”
阿弦點點頭,下意識不大想多話,正欲告辭,趙雪瑞笑道:“上次相見,還是在崔府,那會兒就想跟你多說幾句,總是不得閒,如今相請不如偶遇,不知道女官賞不賞臉?”
阿弦見她口燦蓮花如此,無奈道:“我又不是什麼要人,姑娘何必這樣?”
趙雪瑞嬌俏說道:“我不知你們所說的‘要人’是什麼意思,但能看的入我眼中的,便是要人。”
阿弦原本就對她頗有好感,只因爲……不大明白她對袁恕己以及跟崔曄到底如何,心裡纔有一點芥蒂,如今見她如此說,便道:“那我若不應,豈不是不識擡舉了?”
趙雪瑞哈哈一笑,舉手挽住她的手臂。
兩人略走了片刻,趙雪瑞善解人意,口齒又伶俐,有她在側,比阿弦先前獨自一個觀賞景緻要有趣的多。
街市酒樓上,略點了三五個菜,一壺土窟春,趙雪瑞親自斟酒:“上次聽說崔府出了事,害我很是擔心,幸而有驚無險。”
阿弦默然吃了半口酒,因這酒氣,不免想起上次趙雪瑞同崔曄一塊兒去賞鑑《中秋帖》的情形。
原本還記着崔曄的叮囑,因想到這節,偏生把這杯都吃了。
趙雪瑞打量着她的臉色,便爲她夾了一方冬筍:“我知道你心裡不受用,所以要跟你說明白。”
阿弦本真要吃,聞言一愣:“何意?”
趙雪瑞笑道:“你不是在意我跟天官兩人去選《中秋帖》麼?”
阿弦的臉騰地紅了起來:她纔想過此事,怎麼趙雪瑞竟一眼看穿?
趙雪瑞見她窘然之態,偷笑道:“如何,是不是被我說中了?天官還說你天生灑脫,又懵懂不解……不會如何呢。可知他再聰明絕倫,也畢竟不是女子,哪裡會懂女孩子的心思。”
阿弦心裡亂糟糟地:“你說什麼,我纔不懂。”
趙雪瑞親自給她添了一杯酒,道:“實話跟你說罷了,我跟天官只是各取所需而已……”彷彿自知失言,趙雪瑞掩口一笑,“我說錯話了,不是各取所需,只是權宜之計。”
阿弦又吃了口,已慢慢定神:“哦?”
趙雪瑞湊近,在她耳畔低低地說道:“我知道天官喜歡的是你,他故意跟我出入,是爲了借我掩人耳目,而我……我喜歡袁少卿,這點兒沒有人比你更清楚的了,你如何這也吃醋?”
阿弦的臉更紅,捂住耳朵道:“誰吃什麼醋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趙雪瑞笑着落座:“另外還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之前韋江韋洛姐妹跟他們弟兄母親住在崔府別院麼?近來聽說,他們過年就要走了。”
“走?”阿弦放下雙手。
趙雪瑞道:“詳細如何我是不知的,不過我想着其中一定有什麼緣由,不過大家子要臉面,不便於張揚而已。”
阿弦心底卻又想起明崇儼在崔夫人院中捉到的那牽絲之蟲。阿弦自不笨,牽絲要有人指使纔會奏效,而她所知崔夫人命崔曄跟韋江結親,十有八/九就是這蟲兒主人的意思。
既然如此,這主人是誰,自跟韋江等脫不了干係了。
“其實原先我還聽說,崔府有意娶韋江進門呢,這樣就更雨散雲開了。”
阿弦忍不住道:“你這樣高興,倒好象會嫁過去一樣。”
趙雪瑞大笑:“難得,向來爽直如你,也有口是心非的時候,我看不是我會嫁,是有的人會……”
阿弦忙伸手堵住她的嘴。
趙雪瑞將她的手握住放下,才又笑道:“好了,事情已經說開了,既然你毫無吃醋之意,我就放心了,但我吃了一桶的醋,可怎麼辦?”
“你?”
趙雪瑞嘆道:“少卿看你的眼神,我知道他是有心於你的。”
阿弦愣怔間,趙雪瑞拿起杯子,將酒一飲而盡。
沉默片刻,她忽然道:“你可知我很羨慕你。有才幹做自己想做之事,讓許多鬚眉男兒都自嘆不如,也怪道天官跟少卿都對你傾心,若不是知道你是女子,只怕我也要喜歡了。”
阿弦滿面通紅:“趙姑娘,你說什麼。”
趙雪瑞吃了酒,幽幽一嘆:“是說我的心裡話,是不是嚇到你了?”
阿弦搖頭道:“不是,其實,其實我不是你說的這樣。其實……我怎麼能跟你相比,你是官宦之家的小姐……”
趙雪瑞眼圈發紅:“我不在乎那些,就算官宦之家又怎麼樣,我想跟他多說幾句話還不能呢,鼓足勇氣跟他見一面,他還躲的避貓鼠一樣……”
阿弦發呆。
趙雪瑞又倒了一杯酒,道:“這就叫做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我原先還想託父母以媒妁之言,如今看他這樣冷淡,只怕叫人提親,也是一鼻子灰,我又何必自討沒趣呢。”賭氣將酒喝了,伏在桌上,竟傷心地哭了起來。
“不是的,趙姑娘,”阿弦着急,語無倫次道,“有時候避而不見,也不是說就沒心的,只是……”
“只是怎麼樣?”趙雪瑞含淚擡頭。
阿弦張了張口,但看着哭的楚楚可憐的美人,她自己於這男女□□上還是半瓶子醋,怎好教誨別人。
思來想去,阿弦道:“這些事我不會說,不過,你方纔說不得見少卿是麼?不如現在把他叫來,你同他說明白就是了。”
趙雪瑞黯然:“什麼話,就算我肯去叫,他也未必肯來。”
阿弦道:“不必你叫,我叫好麼?”
趙雪瑞雙眼一亮。
***
數刻鐘後,一道軒昂英武的身影,牽着馬兒出現在酒樓之下。
樓上阿弦看的分明,回頭望了望在桌邊兒苦等的趙雪瑞,點點頭,從側門下樓。
在她下樓之時,那邊兒袁恕己正拾級而上。
經過酒樓前,阿弦仰頭張望:趙雪瑞是個好女孩兒,不管是出身,品性,相貌,跟袁恕己都極相襯。可謂是世人口中的“門當戶對”。
阿弦喜歡趙雪瑞,而且崔曄既然肯用她來什麼“掩人耳目”,也證明此人不錯。
至於袁恕己,他很值得一個好女孩兒相陪。如果真的是一樁好姻緣,那就善莫大焉了。
風有些冷,阿弦獨自一人沿街而行。
此刻長街上花燈盞盞,行走在浮光掠影之中,彷彿走在九重天閣。
前後左右人影憧憧,阿弦因吃了兩杯酒,心窩裡熱熱的,趁興倒也不懼。
只是走着走着,眼前竟有些恍惚,酒樓上兩人的說話在耳畔浮現: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不是的,有時候避而不見,也不是說就沒心……”
阿弦止步,舉手抱頭,頭髮頓時被揉的更亂了,一些散散碎髮毛茸茸地在腦門上豎起。
正焦惱無法之時,猛擡頭,卻看見正前方有一張極爲猙獰的臉,浮在光影之中。
阿弦起先一驚,細看,原來是有個人戴着面崑崙奴的面具。
但是,這崑崙奴的面具卻赫然跟之前送給了崔曄的那面一模一樣。
酒力上涌,阿弦不禁心思恍惚:“阿叔?”
她挪動腳步走到跟前兒,仰頭睜大雙眼看着面前之人。
對方卻不答,也並無動作。
但是崑崙奴面具再無誤的,且看身形姿態……儼然就是崔曄。
“阿叔,生我的氣了麼?”阿弦看着面前的崑崙奴,吸了吸鼻子:“我不是要故意避開你的,我只是……害怕。”
崑崙奴兩隻突起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彷彿在問爲何而怕。
阿弦低低囁嚅道:“我怕我變成了棋子,我更怕,會真的害了阿叔。”
兩行淚情不自禁地從臉頰上滾落,阿弦哽咽道:“還有,我不想讓阿叔爲我擋災,有什麼災劫苦難,我只想一個人承擔,不要阿叔替我,你的身體本來就不好……”
崑崙奴舉手,修長雪色的手指輕輕地撫過阿弦的臉頰,將她眼角的一滴淚拭去。
那滴淚在他的指尖凝結,搖搖晃晃,像是一滴未成形的水晶。
阿弦本來極爲心酸,此即卻怔住了,就在對方的手指擦過臉頰的瞬間,阿弦察覺對方的手有些陰冷,這……絕不是崔曄的手!
正發呆之時,對方擡起右手,已經將面上的崑崙奴面具卸下。
面具後的這張臉,俊美清秀,相貌出衆,堪稱美男子。
周圍有目睹這一幕的,甚至不由地發出驚歎。
但絕非阿弦想看見的那張臉。
“是你?”阿弦皺眉,情不自禁後退一步。
面具下的人,赫然竟是遣唐使裡的陰陽師阿倍廣目。
阿倍廣目捏着手中的崑崙奴,笑微微地看着阿弦道:“不是他,你失望嗎?”
阿弦皺眉,震驚之餘又有些慍怒:方纔她說的話,給崔曄的話,而且大概是平生只會說一次的話,居然給這人聽了去。
“人就是這般膚淺的,只迷於表象所見而已,”阿倍廣目又將崑崙奴的面具遮在臉上,輕描淡寫道:“你瞧,你看着這張面具,是不是就會以爲是你想見的那個人了?”
阿弦不由自主地看着這面具,心思卻又回到了在周國公府的那風雨飄搖的一夜。
眼前頓時又模糊了。
阿倍廣目摘下面具:“你爲何又哭了?”
阿弦啞聲道:“你以爲你很聰明麼?天底下只有一張沾血的崑崙奴面具,也只有一個阿叔。”
阿倍廣目一愣,目光往阿弦身後掃了掃,繼而笑道:“你的阿叔,就是天官崔曄麼?他有什麼好,有我這樣好麼?”
阿弦瞥他一眼,轉身要走。
阿倍廣目在她手臂上一握,想將她攔住。
阿弦還未來得及叫他放手,身後有人探臂將她攔住,替她說道:“放手。”
雙眸睜大,身不由己地已跌入來人懷中,阿弦扭頭,入眼是圓領袍後一抹潔白的交疊衣領。
她竭力擡頭去看,正崔曄也垂眸看向她。
望着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如星的雙眸,阿弦如釋重負。
“你方纔,說什麼?”崔曄道。
阿弦張了張口,不知要說什麼。
方纔她說的太多了,現在見了本尊,腦中心底卻一片空白。
“我忘了。”
“好好想想。”浮光流影,夜空之下,他微笑着說。
“我……”阿弦眨了眨眼,結結巴巴道:“我、喜歡阿叔。”
他像是受驚,笑容微斂:“你說什麼?”
阿弦喃喃道:“我喜歡阿叔。”有點委屈,淚不爭氣地跳了出來,“聽不見算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們~mua(╯3╰)
阿叔:這句話的意思跟“願意嫁”沒什麼差別了吧……
書記:想多了老夥計!
阿倍:作爲陰陽師,我也是可以客串牧師的哩
小桓:(⊙﹏⊙)b我錯過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