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倚水閣,楚晴竟覺出前所未有的倦意來,吩咐問秋整理好牀榻,一頭鑽了進去。
迷迷糊糊地像是走進一處梅林,茫無邊際的盡是盛開的宮粉梅,粉嫩的花瓣映襯着白雪,如同人間仙境。
風吹,雪落紛紛,花落紛紛。
樹下,如玉的男子深衣廣袖,手執竹笛,當風而立。散在肩頭的墨發迎風揚起,露出那張清俊高雅的面容——竟是明懷遠。
笛聲起,清越空靈,仿若九天仙樂。
風吹動他的袍擺,青灰色的廣袖像是鼓脹的風帆,獵獵作響。
楚晴屏住氣息,悄悄地藏在樹後,生怕不小心發出響動,下一刻他便要御風離去。
一曲罷,笛聲停,明懷遠緩緩轉身,卻在回頭的瞬間突兀地換成另外一副樣子。
玄衣玄帽,玄鐵的甲冑,肩頭細細地鋪着層薄雪。
高大偉岸的身軀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地響。
楚晴本能地想跑,兩腿卻痠軟無力,動也動不得。
那人走到楚晴面前,慢慢伸出手,掌心寬厚,指節粗大,密密地布着厚繭。指尖觸到楚晴的臉頰,楚晴清楚地感受到粗糙的磨礪感。
然後,低柔而略帶沙啞的聲音響起,“苒苒——”
楚晴汗水涔涔地醒來。
又是苒苒!
又是那個穿黑衣的男人!
爲什麼會三番兩次地夢到他?
楚晴苦惱地翻個身,這才發覺天已經全黑,牀頭一燈如豆,發出昏黃暗淡的光,照着屋子裡的妝臺衣櫃都朦朦朧朧影影綽綽的。
牀前矮榻上,問秋側身躺着,氣息均勻悠長,顯然正睡得香。
楚晴自小怕黑,屋裡總得有人陪着,而且有點光才能睡得踏實。
已經夜了嗎?
記得自己是要睡晌覺的,難不成一直睡到了晚上?
楚晴複合上帳簾,只覺得後心處汗水膩得難受,想泡個熱水澡,可懶怠起身,又礙於半夜三更,且是寒冬臘月,實在不想鬧騰得滿院子人都跟着忙乎。
索性翻過身再睡,只是一閉眼就看到那雙幽深似寒潭的黑眸,還有那道疏離冷漠的黑色身影。
男子堵在她面前,鐵鉗般的大手用力地抓住她的臂。
楚晴又怕又痛,哭喊着掙扎,“你放開我,放開我。”
男子卻抓得更緊,黑眸緊緊地鎖住她的視線,一字一句地說:“你逃不掉。”
“不!”楚晴張口咬在男人手上……
“姑娘,姑娘醒醒,姑娘醒醒。”
是誰的聲音這麼熟悉,又是這麼輕柔?
楚晴迷茫地睜開眼,只覺眼前身形晃動,定了定神纔看清面前人的模樣,圓潤的鵝蛋臉,溫柔的大眼睛,左腮一點米粒大小的硃砂痣,不是問秋是誰?
楚晴放心地再度合上眼,問秋卻是急了,輕輕搖晃着她的身子,“姑娘先醒醒,喝了藥再睡。”忙不迭地喊暮夏,“藥好了沒有,快端來。”
外間傳來清脆的應答聲,“已經煎好了,就是還燙着。”
接着腳步聲近,是暮夏刻意壓低的聲音,“姑娘又睡了?”
“不叫她睡,總得喝了藥再吃點東西,你去廚房要碗白粥來,再要一碟酸黃瓜,姑娘愛吃那個。”
“好。”
被這紛亂的聲音擾着,楚晴惱怒地皺了皺眉,忽覺有溫熱溼潤的東西送到脣邊來,她下意識地張口。
滿嘴的苦澀。
楚晴張嘴便吐,這下真的醒了。
問秋將藥碗放到旁邊,雙手扶着楚晴倚在靠枕上坐好,又端起碗。
楚晴側開臉,皺着鼻子道:“我沒病,就是沒睡足,頭有點暈,不想喝藥。”
“姑娘是真不記得了?”問秋又是笑又是嘆,“昨天夜裡好一個折騰,府裡上下都驚動了……大夫人特地讓人到外院請了府醫過來。”
楚晴滿臉的茫然。
問秋邊喂藥,邊談起昨天的事兒。
晌覺倒是睡得沉,吃夜飯的時候叫了兩遍不曾醒,索性便由着她睡,只讓廚房備了飯菜以便醒來吃。
誰知半夜時候發作起來,先是驚恐地喊娘,然後中了邪似的哭嚷不停。
問秋嚇得六神無主把養傷的徐嬤嬤喊了過來。
徐嬤嬤見到楚晴這般模樣先就落了淚,卻也知道不是哭的時候,用手擦了兩把淚,就坐到牀邊隔着被子輕輕地拍,一邊拍一邊哼曲兒,“月兒明,風兒輕,樹葉兒遮窗櫺……”
曲子是問秋聽慣了的,從她剛進國公府的門,徐嬤嬤就這樣哄着楚晴入睡。
直到楚晴睡沉了,徐嬤嬤掩了帳簾恨恨地罵:“這些狗雜碎,無恥的變態,連孩子都不放過,怎麼就沒人收了他們?姑娘真是倒黴,好不容易出趟門怎麼就遇見畜生……要不是礙着姑娘名聲,真應該讓大夥兒都看看這些畜生的長相。好好的姑娘給嚇成這樣了。”罵完了又忍不住哭,“姑娘平常看着老成,可畢竟還是個孩子,遇到這樣事兒怎麼能不怕?她面上不顯,都憋在心裡了。”
問秋也跟着淌眼淚,在四海酒樓看着那惡人一腳踢飛了夥計,她嚇得差點丟了魂兒,姑娘卻還冷靜,知道灑銀針,知道撒腿跑,她已經腿軟得動不了。
在馬車上,姑娘還能想到給老夫人帶兩盒點心。
回到府裡,姑娘也是聲色不動,給石頭賞了一兩銀子,吩咐半夏往寧安院送了點心,指使暮夏到外院找府醫,又親自給徐嬤嬤敷上膏藥。
她只以爲姑娘是個膽大的,沒有一絲兒懼怕,可沒想到睡夢裡都發了出來。
聽着撕心裂肺的哭喊,看着滿是淚珠的小臉,伺候的人哪個不心疼,哪個不難受?
楚晴哭鬧了三四回,徐嬤嬤也安撫了三四回,好容易看着又睡沉了,豈知竟發起熱來。
頭先的鬧騰還能瞞得住,如今真病了卻是再不敢隱瞞。
春喜連夜去拍大房院的門要對牌請府醫。
府醫把脈的時候,大夫人過來了,聽完府醫斷脈,臉色立時冷了下來,等送走府醫,就冷聲問道:“好端端的,姑娘怎麼受了驚嚇?”
問秋等人面面相覷不敢答話,徐嬤嬤開了口,“從鋪子出來後本打算到四海酒樓吃點心,誰知緊跟着去了個貴人,貴人的隨從很兇,一腳踢斷了夥計的肋骨,還拿了把匕首,匕首貼着姑娘耳邊插到柱子上,姑娘嚇得當場臉兒就白了。”
大夫人又問,“是哪家的惡奴?”
這下徐嬤嬤半點沒猶豫,“忠勤伯孫二爺身邊的。”
大夫人掃一眼衆人,冷冷一笑,“那種場面也是能讓姑娘看見的?明擺着你們伺候不經心,眼下姑娘身邊離不開人,暫且記着,等姑娘病好了,每人領十板子罰三個月月錢。”
***
楚晴在牀上躺了三天,第四天頭上纔敢包裹得嚴嚴實實地下牀。
手心的擦傷也好了。
從四海酒樓帶回來那瓶玉肌霜甚是好用,府醫說這東西非常難得而且珍貴,就是宮裡的娘娘受了傷也不見得能得着一瓶。
四海酒樓絕對不會有這樣的好東西,想必是周成瑾手裡的。
想到那天她在井裡幾乎支撐不住,而他笑吟吟地俯在井臺上喊孫家老二,楚晴恨得牙癢癢。
他吆喝那一嗓子害得她差點脫手,要不是腰間還纏着一圈井繩,而且她反應快,沒準半截身子就進了水。
屆時溼漉漉地被拉出來,周遭那麼多人看着,叫她是死還是活?
周成瑾那種德行的人,楚晴自然不指望他能出手相助,但也容不得他落井下石。
這筆賬,不管是孫家老二也好,還是周成瑾也好,楚晴都會一一地算清楚。
其實這三天,周成瑾也好過不到哪兒去。莫名其妙地,總是想起井底下那張慘白的不成樣子的小臉,還有那雙眼,猶如白水銀裡盛着一汪黑水銀,烏漆漆地盯着自己,先是警惕後來是恨。
她憑什麼恨自己?
上次在寧安院門口,她連個福禮都沒行,連聲好都沒問,就像眼前根本沒這個人一樣。
既然是素昧平生誰都不認識誰,他爲什麼非得救她?
而且想讓他救人,總得開口求一聲,她不說話,他還以爲她故意吊在那裡好玩呢。
還有,羅掌櫃是他的人,追根究底也算是他救的……
周成瑾一點點替自己辯解,越辯解越覺得自己佔理兒,可心裡怎麼就是覺得不對勁兒,覺得心虛,好像有多對不起她似的。
就像那天,看着她虛浮無力地往外走,看着井繩上沾着的絲絲血跡,不知哪根筋不對,張口就吩咐廚房熬薑湯,又巴巴讓尋歡把那瓶玉肌霜找來。
玉肌霜是太醫院根據古方配製的,因爲材料難得,一年也不過能製成三五瓶,都是留在宮裡用。這還是他上次跟承恩伯世子打架傷了手,祖母特地進宮討得。
怎麼腦子一熱就送給了她?
越想越煩悶,乾脆不去想,策馬到了雙山書院找楚晟出去喝茶。
楚晟婉言拒絕,“……府裡五妹妹臥病在牀,正打算去買點好玩的物件給她解悶。”
聞言,周成瑾心頭就是一梗,狀做無意地問:“是什麼病,不會過人吧?”
楚晟隨口就答:“不過人,就是前兩天出門受了驚,加上感了風寒。”
受了驚,受了驚……周成瑾默默唸叨着,瞧她那天的神情,慌張是有,卻沒半點害怕的樣子。
敢情也會受驚嚇。
活該,既然害怕怎麼不說?就知道裝!
想是這般想,嘴裡卻不受控制地說:“東安門外有家古玩鋪子,裡面總有稀奇玩意兒,不如去那裡看看。”
楚晟笑道:“我知道那家店,不過五妹妹的喜好有點特別,我去其它地方尋摸尋摸。”拱手跟周成瑾道別。
周成瑾站在原地呆了呆,突然追上去,“左右我也閒着,不如一起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