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權若雪微微一笑,她索性放下銀箸,“哪裡不對勁了?”
阿碧又皺了皺眉,想了想便道,“平日裡銀錢都是她在掌管,那日我隨口問了一句,可她竟然不知道銀錢放在哪裡的。”
權若雪脣邊的笑意微斂。
阿碧吞了口口水,又道,“還有她和往常太不同了,以前都是我和她住一個屋的,可是最近她說身子不適,搬去了另一個屋子住了。而且有好多習慣也統統不同了。”
“這種情況是從什麼時候起的?”權若雪沉聲問。
阿碧想了想,“那次小姐被公主宣進了宮裡,她去了趟將軍府回來還好好的,後來小姐你一直沒有回來,阿朱便說要出去找你,就是那次出門,回來後就跟變了一個似的。”
聽完後,權若雪的直覺是阿朱的身上一定發生了些事,她也知道阿朱那人的性子,問她肯定是不會說的,只好交待阿碧平時日多留意阿朱一些,萬一她真的有什麼事,她們也好去幫幫她。
這一耽擱,晚膳也涼了,權若雪也失卻了胃口,她揮手,示意阿碧將晚膳撤了下去。
只是還未等阿碧收拾好,宮裡就來了聖旨。
這一次來的是高德,太后身邊的大總管。
高德因爲之前來過一次,對這落雲居也算是輕車熟路了,他幾拐的上了閣樓,也不客氣,當下就推了門進去。
房門被人毫無預兆的從外面推開,權若雪的眉眼中立刻勾起淡淡的不悅。
她知道權語冰因爲前陣子入宮的風波,已經去了雲山的白馬寺住了好一段日子了,自然不可能是她。
正想着,來人已經大步進了屋。
當看到是一身一品內侍服飾的高德時,權若雪的心裡微微一驚,眉眼中的不悅迅速斂去,她緩緩起身,“不知公公前來所爲何事?”
高德眯眸一笑,硃紅的脣上揚起有些尖銳的弧度,“太后聽說是您在宮外救了樓蘭太子殿下,想犒賞您一番。又恰逢太后壽辰將近,便說宣您進宮住上一段日子,也好熱鬧熱鬧。”
一聽說入宮住上一段時日,權若雪的心頭頓時咯噔一聲,正想尋了由頭推說不去,高德的淡淡的揚了揚他尖銳的嗓音。
“四小姐不會是想要抗旨吧?”
權若雪一驚,忙說不是,心知推脫不過去了,也只好認命的跟了他前去。
只是,太后真的是爲了犒賞權若雪嗎?當然不是。
這還得從下午時分說起。
當和碩得知皇帝將樓蘭國主與上官長卿安排在長信宮後,便興沖沖的跑去找他,剛走到殿外,便聽到上官長卿與樓蘭國主站在院子裡說話。
本來父子兩說得也不過是些平常還有一些樓蘭國的國事,和碩聽了一會兒,便準備轉身離開,只是她剛轉過身,就忽然聽到了一個讓她有些敏感的名字。
權若雪。
於是和碩便悄悄的躲在門邊聽了起來。
越往下聽,和碩的臉色就越來越難看起來。
原來,從上官長卿說話的語氣中,不難猜出,他對這個權若雪已經起了一些心思,甚至可以說得上喜歡,言外之意,竟還想將權若雪帶回樓蘭國!
可是和碩又怎麼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得知上官長卿準備晚上出宮去找權若雪,和碩心思一轉,便從太后那裡要來了高德,讓他去相府將權若雪帶進宮來,且不能讓上官長卿知道。
**
權若雪坐在軟轎內,聽着外頭的喧譁聲,才知道自己已經到了宮門口,不過向來安靜的宮門處今日卻有些喧譁。
於是,她便掀開簾子瞧去。
只見宮門口站了好些人,男女老少都有,其中一個男子一身白裳,身形儒,一雙丹鳳眼微微上挑,鼻頭俊挺,一雙脣瓣似刀削,長得確實俊秀,只是那雙清冷的眼睛看着未免太過涼薄了些。
宮門前的地面還擱了好些大箱子,此刻,禁軍們正俯下身子在那些箱子前仔細查看着。
權若雪隱隱看去,那些箱子裡裝着的似乎是一些戲服,似乎是看穿了她的疑惑,本以爲不會解釋的高德忽然淡淡的說了一句。
“這是金陵有名的長青堂戲班,那人是戲班裡的名角,秦淮生。這次是特地進宮爲太后祝壽的。”
權若雪順着高德的手看去,那個叫秦淮生的正是剛纔那個看起來有些涼薄的男子,她也知道,宮裡有這樣的規矩,只要宮裡哪位貴人一時興起,便會叫外頭的戲班子進宮唱幾場,而通常,這些戲班都會提前進宮,以免出了岔子。
說話間,軟轎已經走到了宮門口,權若雪想着,伸手放下了簾子。
高德走在前頭,不等禁軍走近,便有一個小太監上前,遞過一個腰牌,禁軍們立刻便放了行。
進了宮,高德將她帶到一處空曠的宮殿後,說了幾句,讓她在這裡好好休息之類的,便直接離開了。
權若雪有些莫名,正想往外走走,幾個宮人不知從何處出來,擋在了她的面前,說是天色不早了,還是讓她好好休息。
“我只是想出去走走。”權若雪難得好脾氣的又重複了一遍。
可那幾個宮人都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機械的重複着,“請四小姐好好休息。”
權若雪看着眼前幾個看似隨意的站定,卻實則將她堵了個嚴實的宮人們,她終於意識到,她這是被人控制起來了。
果然,她每次進宮都不會有好事發生。
想着,權若雪心頭一頓火氣,她瞪着眼前的幾個宮人,沒好氣的說道,“我只在這院子裡走走總可以吧。”
幾個宮人聽後,立即散開,隨意的站到了各處。
說起來也巧,納蘭瑾軒被皇帝留在宮裡用過晚膳,準備回去時,突發其想的想去自己幼時住過的同心殿去看看。
哪知剛走到殿外,便看到某人坐在同心殿中的小院裡,鼓着一張小臉,神色鬱悶。
只朝院內撇過一眼,納蘭瑾軒便知道了權若雪如今的情形,她似乎被人控制起來了。
也許是越想越氣,又是這夏日的天氣,雖是傍晚,暑氣消了些許,權若雪的額頭上還是沁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水,她拿起手帕拭去,看了帕子一眼,索性以帕作扇,扇了起來。
納蘭瑾軒在院外看着,不由的抿了脣,輕輕笑了起來。
連玉在一旁看着,出聲道,“三少,我們要不要進去。”
納蘭瑾軒回頭撇她一眼,眉鋒一挑,指指院中,“你覺得我們進得去嗎?”
***
暮色四合,黯淡的天空一輪弦月已經掛上枝頭。
院子裡支起了淡橘色的燈籠,也許是知道她不會走,守在院子裡的宮人散去,只留了兩個在院外看着。
權若雪仍坐在院中,淡淡的光影打在她的身上,在桌面與地上投下淺淺的陰影,以手支肘,一張小臉不知是氣的還是熱的,泛起了絲絲紅色。
在又一聲長嘆後,權若雪剛準備起身,一粒小石子忽然從頭頂的方向擲上了桌子,滾了幾圈後,停在了桌子的邊緣。
權若雪眯了眸子,一擡頭,卻正好對上某人那張嬉皮笑臉。
“娘子。”
納蘭瑾軒倚在牆頭,一手扣在邊檐,一手提了一個食盒,見她目頭望來,他的一雙桃花眼幾乎笑出了花。
冷不防的看到牆頭多出一個腦袋,權若雪最初也嚇了一跳,但某人的那聲娘子和那礙眼的笑容,使得權若雪的眉眼一沉,“誰是你娘子,話可不能亂說。”
納蘭瑾軒看着她一臉憤怒,想想自己在太液池的遭遇,也沒再去招惹她,只小聲的嘀咕了幾句,“早晚不還得是。”
“瞎嘀咕什麼呢?”權若雪的脣角下拉,冷了聲音。
其實,真的在這個處境裡見到,心底最多的還是歡喜,只是在連雪說了那樣一番話後,她的心裡就有了一個結。
納蘭瑾軒環了一眼院子,見守着的人退到的院外,便索性在牆頭坐了起來,“坐了這麼久,渴不渴呀?”
權若雪卻一驚,“你怎麼知道我坐了很久?”
納蘭瑾軒的目光撇過底下的她,眉梢一挑,“因爲我在牆頭上看了你許久了。”
他這許說得理所當然,權若雪卻聽得臉色一紅,幸好天色黯淡,看不出來。
見權若雪不說話,納蘭瑾軒伸手拍了拍自己手中的食盒,“上來。”
權若雪聞言起身,她邊轉身邊道,“你憑什麼聽你的。”
她走了兩步,身後忽然沒有一點聲息,她自嘲的笑笑,擡了腳便往屋裡去。
腳下剛一動,她的腰間忽然一緊,權若雪低頭,只見自己的胸腹的位置被一根綢帶纏住,那綢帶上頭還鑲嵌了玉石,看那形狀,好像是某人的腰帶。
權若雪一囧,敢情他剛纔是在解腰帶來着?
隨後,也不等她開口,納蘭瑾軒在另一頭輕輕一扯,她的身子便從地面躍起,一路朝他的所在掠去。
空氣中盈着夏日夜晚的淡淡清香,身子騰空的那瞬間,權若雪確實小小的驚呼了下,只是當她的眸中緩緩映上那人專注的眉眼裡,心頭的雜念竟一下子被摒棄。
落在牆頭的瞬間,她的腰間驟然一暖,一隻大手環過她的腋下,緊緊的圈住了她,她的身子頓時微微一僵。
不多時,權若雪的耳畔忽然流轉過納蘭瑾軒薄薄的笑聲。
“坐穩了。”
他看了眼底下,圈住她腰身的手又緊了幾分。
這樣親密的姿態,權若雪臉上一熱,她扭頭,納蘭瑾軒卻正好湊了上來,好巧不巧的,兩人的脣瓣輕輕碰上。
呼吸聲淡淡的充斥着,兩人的鼻尖輕觸,四目相對。
有那麼瞬間,權若雪清楚的看到納蘭瑾軒的眼底閃過一絲怔愣,雖然很快便消失,卻也讓她明白,這個吻確實是巧合。
隨即,權若雪有些不自然的推開了他。
夜色中,權若雪沒看到的是,納蘭瑾軒白皙的臉上直到耳根都泛起了可疑的紅色。
手指攏在脣邊,納蘭瑾軒輕咳一聲,擡起另一手上的食盒,他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一點,“冰鎮酸梅湯,要喝嗎?”
權若雪低頭愣了好長時間,納蘭瑾軒卻以爲她還在生氣,便放輕了聲音,又說了句,“這個酸梅湯是我剛纔做的,嘗一嘗?”
“哦。”權若雪低低應聲。
見她轉過頭來,納蘭瑾軒忽然覺得他的心一下子被填滿,那一刻的滿足竟然是他二十多年來都不曾有過的,於上,他立刻喜孜孜的揭開食盒。
只是他的一隻手還擱在權若雪的腰上,只用一隻手揭食盒,那樣子怎麼看怎麼笨拙。
權若雪看他一眼,索性將食盒從他手中接過,一揭開,一股清清涼涼的氣息迎面而來。
看着冰鎮酸梅湯底下安置的冰塊,權若雪不得不在內心感嘆,這個男人的細緻。
怔忡間,納蘭瑾軒已經伸手從食盒裡將冰鎮酸梅湯的小碗端起,遞到她的脣邊,他笑得好不溫柔,“嚐嚐。” щщщ ★тTkan ★¢o
那一刻,權若雪就像是被他盅惑了般,下意識的就抿了脣去喝。
一入口,一股酸甜冰涼的感覺就縈繞在她的舌尖,一路穿過喉嚨,一直清涼到她的心底。
確實很好喝。
“好喝嗎?”雖然明知道自己的手藝,納蘭瑾軒還是一臉殷切的看着她。
見他漆黑的眸裡閃着灼亮的光芒,權若雪低頭就着他的手又喝了一口,這才淡淡的嗯了一聲。
“那就都喝光。”納蘭瑾軒笑笑。
權若雪低頭喝着,腦海中忽然記起今日在太液池邊踢他下水的事情,心中終於有了一絲愧疚,於是,她輕聲問道,“在太液池是誰救你上來的。”
都說陷入情愛中的人會變得愚蠢,這話說得果然沒錯,這不權若雪的話音剛落,還沉浸在權若雪終於肯理自己的喜悅情緒中的三少隨口就接了一句。
“其實那裡的水一點都不深,站起來才只到我膝蓋。”
也許納蘭瑾軒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剛纔說了什麼,只顧端着自己的手中酸梅湯又湊到權若雪的脣邊,“來,再喝一點。”
“是嗎?”默了一秒的權若雪忽然陰測測的來了一句。
陰嗖嗖的眼神定格在他的身上,納蘭瑾軒愣了愣,心頭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感覺,“怎麼了?”
結果。
權若雪笑眯眯的伸手將他扣在自己腰間的大手扯開,然後用十分‘溫柔’的目光看着納蘭瑾軒,這樣溫柔似水的目光直看得納蘭瑾軒一愣。
然後,權若雪伸手用力的將他從牆頭一把給推了下去,推之前,她還不忘從納蘭瑾軒的手裡奪過那碗酸梅湯。
納蘭瑾軒怔忡了會,直到耳邊掠過風聲,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又說錯了話,與此同時,權若雪冷淡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以後別出現在我面前了。”
他甚至還聽到,權若雪在牆那邊施施然落地的聲音,落地的瞬間,她嘴上還嘀咕了一句,“男人果然沒一個好東西。”
納蘭瑾軒直接淚奔,這都是哪跟哪啊。
連玉站在牆角邊,看着納蘭瑾軒一路往下掉,直到他的身子快要接近地面時,他忽然一個漂亮的旋身,衣襬飄蕩,他姿態優的落了地。
然後哼着小曲,喜孜孜的離去,連玉直嘆,這是作了什麼孽啊。
**
四更的天,遠處的天邊只隱隱的透出一絲光亮。
還在睡夢中的權若雪忽然被人叫醒,她顰着眉尖,揉着惺忪的睡眼,眯眸瞧去。
只見,她的牀榻邊站着一個面無表情的嬤嬤,這嬤嬤她認得,正是上次公主宣她進宮時來的嬤嬤。
那嬤嬤姓顧,一身暗色掌事嬤嬤的宮裝,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可見平日裡是個極爲嚴謹的人。
這不,不等權若雪開口問話,顧嬤嬤的目光撇過權若雪,不帶絲毫感情的開了口,“公主想用太液池裡的荷花泡茶,她眼下正睡着,醒後便想直接喝到泡好的花茶。”
言外之意就是權若雪現在必須去給和碩公主摘荷花。
權若雪聽後,懶懶的打了個呵欠,也不動作,“最近宮裡很缺銀子嗎?”
顧嬤嬤微愣,隨後斥道,“你這個小蹄子,宮裡怎麼會缺銀子,這種話也是你說得的麼?”
“那怎麼會連一個宮人的俸銀都開不起,反而要我一個堂堂相府小姐去做這等奴役之事?”說到最後,權若雪的眉眼中微微的透出了一絲厲色。
“你!”顧嬤嬤不意權若雪竟是如此伶牙俐齒,這一番搶白,讓顧嬤嬤的臉色都變了。
但隨後權若雪就緩和了語氣,她輕嘆,“嬤嬤也是深明大義的人,自然明白這其中的理兒,再者說了,若是堂堂相府小姐去做下人的事情傳了出去,只怕有損的會是皇家的顏面吧。”
顧嬤嬤皺眉,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僵硬。
“我是不會說什麼,但是旁人肯定會說,怎麼堂堂皇室連一個宮人的月錢也支不出來了嗎?國庫空虛的消息一經傳出,只怕會導致民心不穩呢。”
這一頂又一頂的大帽子扣了上來,顧嬤嬤的臉都綠了,她冷冷的掃了一眼權若雪,拂袖離開開了。
權若雪看着顧嬤嬤有些氣急敗壞的背影,脣角上勾出一絲笑意,只是那水漾的眸底卻隱隱的透出一絲擔憂。
**
顧嬤嬤從僻靜的同心殿裡出來,一路匆匆的回到了公主所在的坤和宮,昨夜樓蘭太子殿下傍晚時候出宮,也不知什麼時候回宮的,聽說晚上便直接在皇上安排的長信宮住下了,甚至也沒過來坤和宮看公主一眼。
公主昨晚等到深夜,臨睡前特地吩咐顧嬤嬤一早叫權若雪起來去太液池摘荷花,只是卻不想那小蹄子如此能言善辯。
剛進殿,從侍候那裡的宮人得知,公主還在睡着,顧嬤嬤便沒有進去打擾。
一直等到五更天的時候,耳尖的顧嬤嬤聽到裡頭傳來一聲輕喚,連忙推門進去。
和碩從牀榻上坐起,見顧嬤嬤進來,眉梢一掠,她勾脣問,“怎麼,她去了麼?”
顧嬤嬤搖頭,走上前去,將剛纔權若雪說的一番話如實的告知了和碩。
和碩聽後,臉色一沉,眯得狹長且凌厲的鳳眸中一片陰騖,片刻後,她起身,顧嬤嬤連忙上前扶了她的手。
“替本宮更衣。”
顧嬤嬤聞言瞅了眼外頭的天色,“公主這是?”
和碩的紅脣一勾,“本公主要去清音閣聽戲,吩咐權若雪前來作陪。”
**
顧嬤嬤離去後,權若雪本想再睡個回籠覺,可惜她剛躺下,一個眼生的宮人又進了同心殿,這一次倒是難得的沒有推門而入。
“四小姐,公主殿下讓您去清音閣聽戲。”門口,宮人恭謹卻不容拒絕的聲音緩緩傳來。
權若雪一把將薄被蓋過頭頂,心裡知道,這一次是躲不過去了。
於是,在被子裡悶了會,她便起了身,轉眼看向門口,沒有半點聲息傳來,權若雪卻知道,那個宮人並沒有離開。
洗漱穿戴後,權若雪這才從屋裡出來。
等了這許久,那宮人的面上卻沒有絲毫不耐煩,權若雪心頭的疑惑一下子加驟。
那宮人彷彿沒看到權若雪臉上的異樣,只微微笑着說,“請四小姐隨我來。”
權若雪點頭的同時,心下一沉,果然連個宮人都不將她放在眼裡,居然沒有自稱奴婢。
她並不是什麼奴僕意識嚴重的人,但有些心思卻不代表她不懂。
穿過長廊,水榭,在高高的紅牆內走着,權若雪看着頭頂四方的天空,忽然感到了一股悲哀,爲這宮中的女人。
這座皇宮就像是一座金玉打造的籠子,困住了裡面所有女人的一生,卻偏偏還有人擠破了頭往裡鑽,只爲了從皇帝那裡分得一絲卑微的愛寵,這是何其的可悲!
只是現在的權若雪並不知道,有一天,自己也會被深深鎖在這籠裡,且還是她自願的,只因這裡頭有着她一生都難以捨棄的羈絆。
一路走了許久,連拐了好幾條道,權若雪這才意識到自己居住的同心殿離清音閣或者說正殿有多遠。
她到的時候,清音閣內已經鑼鼓的聲音傳來。
不同於其他宮殿,清音閣是一座獨立在水中的宮閣,依舊是飛檐斗拱,水榭亭臺,精緻繁複的壁畫,漢白玉鋪就的臺階,無一不昭示着這裡的奢華。
因爲獨立在水中,所以即使清音閣內的喧譁聲有多大,都不會對任何宮室有絲毫的影響。
其實,若捨去那些紛雜的念頭,權若雪不得不承認這座清音閣確實極美,只是眼下她卻沒有這個心情來欣賞這些。
宮人將她引進內殿。
推開硃紅色的宮門,進來便看到空曠的庭院中搭建了唱戲的高臺,正對面則是一座圓形的小樓,坐在上頭正好可以將戲臺的上一切盡收眼中。
此刻,正有武生打扮的男子在臺上咿咿呀呀的唱着,至於唱的是什麼,權若雪也聽不懂,從小她就不愛看這些。
幾步行至公主跟前,權若雪垂了眸子,彎下身子朝她行禮,“臣女參見公主,公主萬福金安。”
和碩頭也不擡,一雙美眸只津津有味的看着臺上,隨後,她伸手從桌几上端過一杯茶水喝着,剛掀開茶蓋抿了一口,和碩就皺緊了眉頭,“這麼燙,想燙死本宮嗎?”
語畢,她伸手拂了茶杯,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那茶杯裡的熱水頓時盡數的倒在了權若雪的身上。
茶水滾燙,權若雪白皙的手背上立刻通紅了一片,她咬了牙,愣是沒發出一絲聲音,只神色淡然的將身上的花瓣一一拂去。
過程中,權若雪始終保持行禮的動作不變。
和碩卻彷彿纔看到權若雪,隨即她眉梢一挑,眯起的鳳眸定定的看向權若雪,就這樣看了好一會兒,見權若雪始終低垂着眸子,和碩這纔將目光移到地面被權若雪從身上拂落的花瓣上。
只聽她道,“四小姐可知道,這花瓣是宮人辛苦早起爲本宮去太液池裡摘下的荷花。”
“臣女看到了。”權若雪淡淡的回答。
和碩卻笑了,她的笑聲開懷,仿若遇到了什麼好玩的事情,“那你可知道,本宮愛喝花茶。”
“臣女現在知道了。”被熱水燙到的地方火辣辣的刺疼,權若雪咬牙忍了,面上不卑不亢。
和碩挑了下眉梢,沒想到這個權若雪居然是個這麼硬氣的,但還沒等她再度開口,權若雪忽然又道。
“若公主喜歡喝花茶,臣女那裡有好些上等的花葉,改日可着人送上一些給公主。”
話音一落,和碩立即冷了眉眼,她垂下眸子,瞅着自己素白的手上精緻的金玉護甲,出聲道,“四小姐果然是個知書達禮的,只是你入宮不久,不知道宮裡的規矩,本宮不怪你。”
頓了頓,和碩側了頭,看向一旁侍立的顧嬤嬤,“嬤嬤,你便好好教教她規矩吧。”
“是。”顧嬤嬤應聲,幾步走到權若雪跟前,看着她彎曲的身子,毫不客氣的一腳踢向她的腳彎。
這一腳來得太突然,權若雪只覺膝上一痛,整個人就重重的跪倒在極硬的地面上了。
同時,顧嬤嬤冷冷的話音響起。
“在宮裡,向來只有奴才等主子的,主子等奴才的情況還從未有過,可是你今天竟讓公主等了這許久,你可知錯。”
話裡意思,刻意將權若雪歸於了奴才一類。
權若雪的眉眼一冷,隱在袖中的小手攥緊,她擡頭,沉戾的目光看向顧嬤嬤,“有一點嬤嬤說錯了,本小姐可不是奴才。”
她的目光太過凌厲竟看得顧嬤嬤這樣在宮裡摸爬打滾數十年的老人莫名的心頭一顫,但隨後顧嬤嬤就冷硬了聲音,“在宮裡,沒有位份的就是奴才。”
話音一落,權若雪就接了口,“本小姐不是宮中的人。”
顧嬤嬤沒想到權若雪會她說一句就頂一句,心頭一時怒了,揚起手掌就朝權若雪的臉上颳去。
一旁的和碩似乎沒看到這一切,一雙鳳眸彎起仍津津有味的看着臺上。
只是,顧嬤嬤的手還沒觸到權若雪的臉,就被她半空截住了,“在宮中,哪怕嬤嬤你地位再高,可奴才就是奴才。而本小姐,哪位在宮裡的地位再低,可主子就是主子。”
顧嬤嬤頓時一愣,一張老臉上青白交錯。
權若雪冷笑着鬆了手。
氣氛一時冷沉。
良久,直到戲臺上的戲曲結束,和碩才眉眼慵懶的收了目光,她輕輕的撫着掌,目光看着臺上,可這話卻是對權若雪說着。
“四小姐這話說得真不錯,但是本宮也要告訴你一個道理。”
說到這裡,和碩似乎刻意的頓了頓,等權若雪擡頭緩緩的朝自己看過來的時候,就在她擡頭的那一瞬間,一個重重的巴掌狠狠的甩上權若雪的頭臉。
“還從來沒有人敢在本宮跟前撒野。”
權若雪臉上鮮紅的巴掌印似乎看得和碩心情大好,只見她側過身,俯下身子到權若雪相等的高度,伸手捏了她的小臉,一字一字的說道。
“你記住,本宮的東西,若旁人敢覬覦,本宮會第一次挖了她那雙多事的眼睛,因爲太礙事了。”
“臣女不明白公主的意思。”冷冷的回視着和碩的目光,權若雪一臉倔強。
和碩將她的臉甩到一旁,起身,“你不需要明白,只需要記住就好。”
說完後,和碩毫不客氣的踩上權若雪垂在地面的裙襬,揚長而去。
頃刻間,宮人散去,高臺上的戲子也不知去向。
權若雪卻仍保持着剛纔那個姿勢,臉上的,手上的,還有腿上的疼痛,無一不刺激着她。
可她只覺得可笑,可笑的是自己竟莫名的被捲入了這個權力政治的漩渦中來,不管她願意還是不願意,主動還是被動,她似乎總是在承受着。
……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一雙烏黑長靴緩緩映入她的眼簾。
然後,一瓶藥膏遞到權若雪跟前。
權若雪微怔,長長的睫羽顫動了下,她擡眸,一隻修長骨節分明,十指如蔥鍛潔白美麗的手指闖入眼簾。
莫名的,僅僅看到一雙手,她竟覺得一陣熟悉,那種只有和納蘭瑾軒在一起時纔出現的安心在心裡頭沉澱。
於是,她快速的移上了目光,當那張畫着濃墨重彩的臉譜出現在自己眼中的時候,她着實被嚇了一跳。
“你……”
男子抿脣,伸手將她從地面扶起,又按着她坐在剛纔和碩坐着的椅子上,拿着藥膏一邊輕輕的在她的臉上和手上上着藥,一邊輕聲道。
“我是戲班裡的秦淮生。”
因爲捱得太近,說話間,權若雪甚至還能感覺到秦淮生的氣息噴薄在她的臉上,酥酥癢癢的。
聽到他的自我介紹,權若雪馬上就想起了那個在宮門處看到的,有着一雙太過涼薄眼睛的男人。
可是,看着眼前正細心替她上着藥的秦淮生,權若雪卻始終無法將他和在宮門前看到的那一個重疊起來。
見權若雪定定的看着自己,秦淮生的眼底快速的掠過一些什麼情緒,隨後他輕聲問,“怎麼了?”
權若雪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的搖了搖頭,她笑,“總覺得,你不像你。”
秦淮生聽後,手上的動作一頓,“怎麼不像我?你之前認識我麼?”
權若雪搖頭,“這是一種感覺,很奇怪。”
說着,她看着秦淮生眉眼如花的笑了起來。
清脆的笑聲如銀鈴兒輕響。
秦淮生卻迅速的暗了眼色,似乎帶着堵氣意味的將手中的藥膏往地上一扔,塗着濃墨重彩的眼睛瞪了權若雪一眼,他起身,硬梆梆的擲下一句。
“你一向都是對是陌生男人這樣笑的麼?”
權若雪聽着,漸漸的收斂了笑意,總覺得秦淮生此刻的模樣好像一個人。
也許是她過於專注的目光徹底惱了秦淮生,他又狠狠的瞪她一眼,衝權若雪說了句,“以後別這樣盯着陌生男人看。”就匆匆離去了。
那疾快的步伐,似乎還帶着幾分堵氣的意味。
看得權若雪卻一臉莫名,同時心裡不由的腹誹道,唱戲的男人果然心理有些不正常。
想着,權若雪聳聳肩膀,也許是上了藥的緣故,她的臉上和手上已經沒那麼疼痛了,只是被顧嬤嬤踢的那一腳卻還在隱隱作痛着。
一走出清音閣,權若雪便看到那個帶自己到這裡來的宮人守候在門口,見自己出來,連忙迎了上來。
“四小姐出來了,我送您回去。”
那宮人似乎對她臉上的傷視若無睹,抿了脣,衝她淡淡笑着。
權若雪擡頭撇了她一眼,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春華。”春華笑吟吟的答道。
權若雪走了一會兒,忽然頓住了腳步,她漆黑的眸子緊緊的盯着跟前的春華,一字一字道,“難道你在所有主子前都是自稱我的麼?”
春華眉心一皺,臉上的神色顯露出些微的不自然。
“四小姐這是什麼意思?”
權若雪輕笑,眉眼間卻俱是厲色,“本小姐以爲宮中紀律森嚴,卻沒想到連一個小小的宮女也可以這樣不分尊卑。”
春華的臉色微變,良久後,她抿了脣,垂下的眸裡閃過一絲狠厲,“四小姐說的是,奴婢知道了。”
權若雪也不應聲,只自顧自的朝前走着。
春華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行至拐彎處,也許是權若雪的步伐有些急快,一個端着酒壺的宮人與她迎面撞來,將酒水盡數的倒上了權若雪的右手手臂上。
宮人頓時驚呼一聲,完全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意外,不由的連連賠罪。
權若雪擺手示意那宮人離開。
也許是權若雪的衣着不像宮裡的貴人小主,宮人離開前還一連打量了她數眼。
身後的春華此時已經站到權若雪的身邊,看着她溼了半邊的衣裳,一臉的似笑非笑。
權若雪垂了眸,低頭撫上右手手臂,不知道她想到了什麼,眉眼中漸漸溢出絲懷念。
濃濃的酒氣和濡溼的衣裳讓她有些難受,於是她輕輕的拉高衣袖。
只見右手手臂處,被酒水浸溼的地方,一枝梅花刺青若隱若現。
權若雪輕輕的撫上上頭的紋絡,心頭忽然一陣難過,這還是幼年母親在世的時候爲她紋上的,她母親不僅是邊疆蘇家的大小姐,更是江湖中有名的刺青師。
從她手下所繪出的刺青個個精緻絕美,因此在未遇上權樓宇之前,她曾是快意江湖,醉臥蓮臺的蘇清淺,人稱千手觀音。
只是在嫁給權樓宇後,蘇清淺便與過去的一切斷絕了聯繫,以致於到現在江湖中還有人不斷的惋惜着當年千手觀音的忽然失蹤。
但世人不知的是,蘇清淺還有一項絕技,她可以用一種特殊的方法,使得繪出的刺青在皮膚上根本看不到,只有在用酒水打溼的時候方能得見。
說起來,這是這枝梅花第二次在她的手上出現了吧。
第一次的時候,是在她八九歲的時候,幼年的她曾救過一個少年,那少年長相絕美,就是在那少年離開後,又一個自稱是他哥哥的少年找到了她,兩人也共同度過了好些日子。
也就是在那個自稱是少年哥哥的面前,被他在無意中看到了這枝梅花。
但是很奇怪的,每每記起,她總是會想到那個她救過的少年,對此,她也曾疑惑過,只是後來年歲久遠,她也漸漸淡忘了。
紅牆盡頭,明黃儀仗,宮人,依次出現。
說來也巧,再拐一個彎,便是淑妃的承清宮,淑妃一早邀了皇帝用膳,於是皇帝下了朝後便朝這邊過來了。
卻不想,看到了在前頭髮呆的權若雪。
皇帝的脣上勾出一絲淡淡的笑,緩步上前,而正要想着事的權若雪卻絲毫沒有意識到皇帝的靠近。
眼尖的春華看到,她的臉上頓時流露出一抹驚慌,正想出聲行禮,皇帝卻衝着她輕輕搖了搖頭。
也許是好奇到底她的手上有什麼東西使得權若雪這樣失神,又或者是別的什麼原因,總之,皇帝讓周圍的人都噤了聲。
當權若雪手臂上的那枝梅花清晰的印入皇帝的眼中時,皇帝的臉色忽然大變,腦海中像是什麼匆匆閃過,只見皇帝一臉緊張的快步走到權若雪的跟前。
伸手,緊緊的拽住了權若雪的右手,漆黑深濃的鳳眸微睜,緊緊的盯着她手上的刺青。
“皇上?”手臂忽然被人用力攥緊,權若雪連忙擡頭,皇帝那張俊秀英美的面孔頓時印入眼簾。
她想掙脫,可是無奈皇帝的力度太緊,可見皇帝如此專注的看着自己手上的刺青,她的眼中不禁微微疑惑起來。
“皇上?”
良久的沉默,權若雪忍不住又喚了他一聲,畢竟,周圍衆多宮人,她的手被皇帝緊緊拽住,若是傳了出去,她只怕會成爲後宮女人們的公敵了。
頓了片刻,皇帝輕輕的鬆了手,看向她的時候深邃的鳳眸裡似乎隱隱的帶了一絲不確定,“你是……蘇小鳳?”
權若雪的身子卻狠狠的怔住了。
蘇小鳳,這是當年她在那兩個少年跟前胡謅的名字,那麼眼前這一個是?
當年看過她手上刺青的那一個?
可是她不過是隨手救了一個少年,他們怎麼會忽然成了皇家的人。而且其中一個還是皇帝?可明明皇帝的後面並沒有弟弟啊,那麼那個她救過的少年到底是誰?
一時間,腦海裡紛雜輾轉的竟都是這些念頭,震驚以外,她竟絲毫沒有遇見故人的驚喜。
見她怔愣在那裡,皇帝不由的輕輕一笑,同時也越發的確定了權若雪就是當年的蘇小鳳,那枝梅花刺青,他絕不會看錯!
“怎麼,高興傻了?”
皇帝輕淡卻隱隱帶着寵溺的聲音輕聲傳來。
權若雪的臉色又是一變,她眼神複雜的看了皇帝一眼,愣了愣後,竟轉了身準備離開。
只是,她剛走出一步,皇帝就快步擋住了她的去路,她擡頭,印上那張溫柔淺笑的俊秀臉孔,“皇上。”
皇帝的臉色卻微微一變,剛纔竟沒有發現,她的一側臉上,五指紅痕淡淡,還有些微腫,似乎剛剛被人打了巴掌。
“這是怎麼回事?誰打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