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捷。
凱旋的消息像是幾點從前線崩濺過來的火星,被一場席捲北疆的大風吹着,兜兜轉轉,終究是落在了中軍大營這片枯草上。
於是,野火燎原。
火星子濺到哪兒,哪兒就騰起一片幾乎要將營帳頂棚都掀翻的喧天人聲。
那些在帳子裡纏着繃帶的傷兵聽見了。
起先是愣神,而後像是忘了自個兒身上那些深可見骨的傷,忘了那些剛剛還在哼哼唧唧的疼,一個個掙扎着想要爬起來。
有人撐着半截身子,咧開一張缺了門牙的嘴,先是嘿嘿傻笑,笑着笑着,眼淚就下來了,混着鼻涕,也分不清是哭是笑。
掌勺的火頭軍師傅們聽見了。
那把顛了十幾年的鐵勺在手裡沉甸甸的,忽然就有些拿不穩。
老師傅沒說話,只是紅着一雙眼圈默默轉身,將幾塊頂好的焦炭,狠狠砸進了燒得正旺的竈膛。
火苗呼地一下竄起老高,映得他那張滿是風霜的臉一片亮堂。
今夜這頓慶功飯,得讓那些從鬼門關爬回來的弟兄們,紮紮實實地吃出肉味兒來。
這股子能融化鐵石的熱乎氣,卻偏偏燒不進阿黛的心裡。
她獨自一人,站在一處營地邊緣毫不起眼的土坡上。
北地的風雪刮在臉上,像是最鈍的刀子在慢悠悠地割肉。
她卻感覺不到冷。
從那一聲嘶啞卻用盡了全身力氣的“勝了”傳進耳朵裡開始,她整個人就彷彿被丟進了一口燒得滾開的油鍋。
五臟六腑,四肢百骸,都在那鍋裡翻滾、煎熬、滋滋作響。
那不是喜悅。
那是一種比喜悅更烈,比傷痛更甚,幾乎要將她血肉連同魂魄都一併燒成飛灰的焦灼。
她攥緊了拳頭,修剪得圓潤的指甲此刻也成了利器,深深陷進掌心的嫩肉裡。
掐出了幾個滲着血珠的印子,她渾然不覺。
她要見李東樾。
此時,此刻,此地。
她要親眼看見那個人還喘着氣,要親耳聽見他說,小姐的輿圖送到了,北疆的危局解了。
唯有如此,她那顆自打離開長安城,就一直被根無形的線吊在嗓子眼的心,才能尋着個地兒,安安穩穩地落回去。
她從土坡上跑下來,腳步踉蹌,在這積雪沒過腳踝的地上,深一腳,淺一腳,朝着那片燈火最亮,人聲最鼎沸的地方衝了過去。
營地裡亂糟糟的,卻是一種快活的亂。
有人在抱着酒罈子灌酒,有人在扯着嗓子吼着北地那蒼涼得像是狼嚎的調子,還有人抱着一個斷了胳膊的兄弟,兩個滿臉胡茬的漢子,哭得像兩個走丟了的孩子。
悲與喜,生與死,在這片被風雪籠蓋的土地上,總是這般粗暴地攪和在一處,任誰也分不清,任誰也撕不開。
沒人注意到她。
一個穿着粗布衣裳,身形單薄得彷彿風一吹就要倒下的姑娘。
她逆着那股歡慶的人潮,像一尾拼了命也要溯流而上的魚。
“這位軍爺,敢問……”
她好不容易抓住一個路過的士兵,聲音因爲跑得太急,也因爲心裡的緊張,微微發着顫。
“李……李東樾都尉,他……在何處?”
那士兵喝得滿臉通紅,腳步虛浮,聽見“李東樾”三個字,一雙醉眼瞬間就亮了,像是窮秀才聽見了聖人文章。
“李都尉……李東樾……李將軍!?”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阿黛一眼,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你尋咱們的李將軍?”
“那可是咱們北疆的英雄!活菩薩!”
“暗河那一仗,嘖嘖,姑娘你是沒瞧見,咱們將軍一柄刀,一騎馬,就那麼衝進去,真個是砍瓜切菜一般!把那些騎着馬的狄人崽子殺得屁滾尿流,哭爹喊娘!”
那士兵說得眉飛色舞,唾沫星子橫飛,彷彿自己就是那個持刀的將軍。
阿黛的心卻隨着他每一個字,一點一點,往下沉。
她從這漢子樸素的言語裡,聽出了那場仗,究竟是何等的慘烈。
她的聲音繃得更緊了,像是拉滿的弓弦:“他……他如何了?可曾受傷?”
士兵臉上的醉意,似乎被她這過於緊張的語氣給沖淡了幾分,臉上的笑容也收斂了些許。
他撓了撓後腦勺,眼神有些躲閃,含糊其辭道:
“英雄嘛,哪有不掛彩的道理。”
“聽說……傷得不輕。”
“這會兒應是在大帳裡讓軍醫瞧着呢。”
阿黛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了一把。
疼得她眼前陣陣發黑,幾乎站立不穩。
“帳子……在何處?”
這幾個字是她從牙縫裡一個一個擠出來的。
“喏,就在前頭,那頂最大、最安靜的,門口有兩個親衛站崗的便是。”
士兵給她指了個方向,又好心補了一句:“不過我勸姑娘還是莫要去了,將軍的帳子,軍令如山,可不是誰都能進的。”
阿黛彷彿沒聽見他後頭的話。
她低低道了聲謝,甚至忘了行禮,轉身就朝着那個方向跑了過去。
那頂帳篷很好認。
在這一片喧囂沸騰的營地裡,它像是孤零零的一座島,比周圍所有的帳篷都要大,也都要安靜。
帳外燃着兩盆炭火,火光熊熊。
兩個身披玄甲的親衛,如兩尊不會言語的鐵塔,一動不動地守在門口。
一股生人勿進的肅殺之氣,隔着十幾步遠就撲面而來,凍得人骨頭髮寒。
阿黛被攔下了。
“軍機重地,閒人免進。”
其中一個親衛伸出戴着鐵護腕的手臂,聲音也像是淬了冰的鐵塊。
“我……我找李東樾……將軍。”
阿黛仰起頭,看着那張藏在頭盔陰影下、毫無表情的臉,急切地說道:“我是郡主的婢女,聽說他受了傷,想看看他。”
“將軍正在療傷,不便見客。”
親衛的回答,像是山崖上的石頭,沒有一絲可以商量的餘地。
“姑娘請回吧。”
阿黛站在原地,手腳一片冰涼。
她能聽見帳篷裡隱約傳出壓抑的交談聲,很低,聽不真切。
她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李東樾此刻的模樣,他一定流了很多血,傷口一定很疼很疼。
可她什麼也做不了。
她只能像個傻子一樣,站在這片無情無義的風雪裡,站在這道她無論如何也跨不過去的門檻前,徒勞地等着一個不知會不會有的結果。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久到風雪幾乎要將她堆成一個雪人,久到她的身子都快被凍僵了,一雙腳像是被凍在了地上,生了根,再也挪不動分毫。
就在她快要絕望,連眼眶裡的那點熱氣都快要結成冰的時候。
一個高大的身影,從不遠處的陰影裡,緩緩走了過來。
那人穿着一身厚重的鎧甲,腳步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沉悶聲響。那聲音不急不緩,卻像是每一步都踩在人的心尖上。
他走到了阿黛面前停下。
一股混雜着鐵鏽、血腥和久居上位者纔有的威壓氣息,如同一堵無形的牆,迎面壓來。
阿黛下意識地擡起頭。
一張被北地風霜雕刻得無比剛毅,卻又帶着幾分揮之不去的陰沉的臉,映入了她的眼簾。
她認得他。
韓徵。
韓徵也在看着她。
他的目光,像一把淬了毒的錐子,銳利,冰冷,帶着毫不客氣的審視,彷彿要將她從裡到外都剝開來,看個通透。
“你是誰?”
他的聲音,比這臘月的風雪還要冷上三分。
阿黛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識地想要後退。可她身後就是那兩個鐵塔一樣的親衛,她退無可退,避無可避。
“我……”
她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乾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韓徵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意浸在陰影裡,絲毫沒有抵達眼底。
“你不說,我也知道。”
他向前踏了一步。那股逼人的氣勢驟然加重,壓得阿黛幾乎喘不過氣來。
“你就是那個從長安城裡,千里迢迢跑過來,給李東樾送信的姑娘。”
他用的是陳述的語氣,而非疑問。
“對不對?”
阿黛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怎麼會知道?
這件事,在軍中應當是絕密纔對。
“聽說你跟我們那位新官上任的李將軍。”韓徵拖長了語調,那語氣裡的嘲弄,像一根根看不見的細密鋼針,扎得阿黛渾身都不自在:“關係匪淺?”
“本將軍有些事,想跟你問個清楚。”
他沒等阿黛回答,便徑直轉身,朝着自己營帳的方向走去。
“跟我來。”
那不是邀請。
是命令。
阿黛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她心底那個從離開長安後就時常響起的警鐘,此刻已經敲得震天響,幾乎要震碎她的耳膜。
她不能跟他走。這個念頭無比清晰。
韓徵走了幾步,察覺到身後沒有腳步聲,便停下,回過頭,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那一眼,很平靜。
可阿黛卻從那片死水般的平靜裡,看到了一閃而過的,屬於野獸盯住獵物時的兇光。
“怎麼?”他緩緩開口:“要本將軍,親自來請你麼?”
他話音未落,身後那兩個一直沉默不語的親兵,便很有默契地向前走了一步,寬厚的手掌,不輕不重地,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意思再明白不過。
阿黛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無人色。
她知道自己沒得選。
在這樣絕對的權勢與暴力面前,她那點微不足道的反抗,就像是夏日的飛蛾,去撲那燎原的野火。
她死死咬住下脣,幾乎要咬出血來,最終還是低下了頭,跟了上去。
韓徵的營帳,離此地不遠。
可那短短的一段路,阿黛卻覺得比她從長安走到北疆,還要漫長,還要煎熬。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火海上。
帳簾被一隻粗糙的大手掀開。
一股混雜着劣質酒氣和某種獸皮特有的腥羶味,撲面而來。
帳內很暗,只有一盞豆大的油燈,在桌案上跳動着昏黃的光,將人的影子在帳壁上拖拽得張牙舞爪。
韓徵大馬金刀地在主位上坐下,隨手拿起桌上的酒壺,給自己滿滿倒了一碗酒,一飲而盡。
酒水順着他剛硬的下巴流下,浸溼了衣襟。
他抹了把嘴,然後用一種打量獵物的眼神,看着那個站在帳門口,渾身僵硬,不敢踏入一步的姑娘。
“進來。”
他的聲音,在安靜的帳篷裡迴盪,帶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把門簾,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