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45.停光(十)
雀兒原是沒哭的,被他這麼一逗反倒流起淚了,她鼻尖眼尾溼溼紅紅,可愛又可憐,囁喏道:“我以爲你不記得我了。”
“怎麼會。”意行與先前的冷漠判若兩人,輕笑道:“下來,我帶你走。”
雀兒趴在窗邊,搖了搖頭:“不能亂跑,孫管事會擔心的。”
“管她做什麼?”意行下了馬,衝樓上的雀兒展開了雙臂,“跳下來,我接着你。”
她們住的樓雖不高,但好歹也有三層。昭昭聽小多說過不少英雄救美、空手接人的劇情,每每聽到都心想這可萬萬不能信,否則哪天一人跳一人接,砸得雙雙殞命。
眼見雀兒已經將上身支了出去,昭昭扯了扯她的袖子,提醒道:“下樓梯走正門不行嗎?萬一他沒接住你……”
話未說完,雀兒已經不管不顧地跳了下去。
她的綠裙如同初春新葉般在空中翩躚,輕飄飄地落在了意行懷裡,她回頭望向昭昭,笑得明媚:“昭昭兒,我會一直記得你的。”
她神情裡帶着捉摸不住的欣慰和得意。
昭昭想,當真是人各有命。相似的出身,有的人就是能輕而易舉攀上青雲,有的人卻要在泥裡摸爬滾打苟延殘喘。
她想說不公平,明明她比雀兒更聰明漂亮和努力,有好運理應降臨在她身上,種種美好都該像揮之不去的霧一樣籠罩着她的生命。
可她偏偏就是這麼倒黴。
昭昭不敢再想下去,她怕自己臉上露出自嘲或嫉妒的神情,傷了這段情誼,於是她強撐出笑:“雀兒,我也會記得你。”
雀兒上了馬,被意行的尊榮襯得高貴,真真正正像只飛上枝頭的金絲雀了。她最後笑着衝昭昭揮了揮手,縮在意行的懷裡,被一衆錦衣衛護送着遠去。
夜深人靜,蹄鐵敲在石板路上發出清脆的聲音,昭昭看見錦衣衛的繡春刀在月光下明晃晃地惹眼,像是跳動的星。
她忽然反應過來,在不久前她從女孩變成女人的那一天,她曾盼望過披甲帶刀騎馬上戰場,用自己的命拼出一番功業或者壯烈的死亡。
那些錦衣衛經歷過她渴求的刀光劍影,現在卻老老實實地擁護在雀兒的馬後。
僅僅因爲雀兒走了一次好運,撿了個地位尊榮的男人。
昭昭沒法不嫉妒。
有野心的人怎麼可能不嫉妒。
她呆呆地坐在牀邊,房間狹小一片昏暗,空氣中帶着淡淡的木腐味,不少擺設上都落了灰。
比她平庸愚笨的雀兒卻再也不用待在這種地方了。
人家不如你,可人家運氣比你好,你心裡再不平,又能如何呢。
默了良久,昭昭嘆了口氣,認命般地睡了過去。
昭昭做夢了。
夢裡的天空無邊無垠,透明澄淨如藍色琉璃。
而她是一隻鳥,幸運的鳥。
不必努力振翅,只需躺在風的掌心,睡在雲的懷裡,就能輕而易舉飄到青雲之上。
她喜悅,她猖狂。
她是離天際最近的一隻鳥,誰也高不過她。
接着。
風停了,雲散了。
她自以爲翱翔其中的天空不過是一塊藍色的絲綢,而她也不過是供人觀賞的籠中鳥。
她的主人站在籠外欣賞她的挫敗與失落,嘴角帶着若有若無的嘲弄,爲能把玩一隻鳥的命運而快活。
陽光刺眼,耳邊嘈雜。
昭昭醒了。
這夢不嚇人,她卻出了一身冷汗。
她望着陳舊發灰的牀簾,舌尖抵住虎牙,嚐到了腥甜,疼清醒了,才徹徹底底反應過來昨晚的心緒有多荒唐懦弱。
“昭昭兒!”門被拍響,是雲兒,“孫管事叫大家下去。”
昭昭起身換了衣服,和雲兒一起下了樓。
離寧王妃過壽還有三日,教坊得提前排舞編曲。
孫管事把教坊原有的和挑來的姐兒都叫到了後院,按名冊上記下的才藝,分了各自該領的差事。
散場前,孫管事淡淡地鼓勵道:“都好好練着吧。只要夠出彩,不愁沒有達官顯貴瞧上。昨晚有個姐兒,已經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她頓了頓,吊足了大家胃口,才繼續說:“她造化好,被七殿下看上了。殿下派人找我討了她,帶她去了淇河上的白魚舟。”
場子先是死寂般的靜了一會,才乍響起嘰嘰喳喳的聲音。
酸溜溜的情緒融進了空氣,鑽進每個人的心裡。大家交頭接耳地打聽是誰這麼好運,長得有多漂亮,到底用了什麼手段才勾搭上了高不可攀的皇子。
孫管事老練又精明,知道該如何調動女人的野心。她坐在圈椅上,接過婆子遞上的茶,淺淺地抿着茶,漠漠地睃巡着每個人的神情。
羨慕,嫉妒,憤怒,等着看笑話……平靜。
她的目光停在了昭昭平靜的臉上。
“她有她的造化,你們有你們的機遇。”孫管事瞧見大家心中的不平都到了頂點,悠悠道:“白天你們好好練着,晚上徐知州領了一衆官員在白魚舟爲七殿下接風洗塵,到時候有你們上進的時候。”
昨日意行到雲州時已是夜深。許多官兒的消息不夠靈通,沒來得及去白魚舟上獻媚,今晚的夜宴就是給他們補個機會。
一魚多吃,孫管事挑人時打着給寧王妃壽宴補缺的名頭,實際上乾的卻是拉皮條的活計。反正大家閒着也是閒着,倒不如去官員夜宴上碰碰運氣。
孫管事擺了擺手:“先散了吧。”
大家心中的怨氣被拂去,三三兩兩地離了場,私下去打磨自己的技藝。
雲兒彈琵琶,昭昭彈月琴,兩人被分到了同一聲部。正要走,卻被孫管事叫住:
“昭昭,你留下。”
昭昭走到孫管事面前,恭敬頷首:“媽媽,有什麼吩咐。”孫管事瞧着昭昭平靜的神色,有些失望。她本身是個含而不露的人,不太喜歡昭昭鋒芒畢露的性子。方纔說了那麼長一段話,她期待能從昭昭臉上看見貓兒沒抓到魚的挫敗,卻只看到了波瀾不興的平靜。
多半是在繃着,一戳就破。
孫管事指了指旁邊的小凳:“坐。”
昭昭沒客氣,利落坐了。
“你是親眼看着那姑娘被七殿下帶走的?”
昭昭回道:“是。殿下領了幾個錦衣衛,在樓外喚了她幾聲。她從窗戶跳下去,穩穩地落在了殿下懷裡。”
“夜抱美人騎白馬,迎風踏月赴王舟,倒風流。”孫管事觀摩着昭昭的神情,“你不嫉妒?”
覺出她玩味的意圖,昭昭有些自嘲地坦白道:“嫉妒得要死。恨不得從樓上跳下去,摔成一灘爛泥……後來睡了一覺,又清醒了。”
“哦?”
昭昭把那個夢給孫管事一五一十地講了,然後說:“如果我上天入地都只在他人的一念之間,那有什麼意思?”
她膽子小,受不了驚。這種榮華富貴她要不起,也攥不住,拿在手裡只會心虛。
昭昭垂下眼瞼,淡淡道:“更何況我與她算是有點交情,說不定將來還能沾點光。”
孫管事笑笑,這個年紀的孩子是什麼心性她還是知道的,想得通歸想得通,不痛快照樣不痛快。
“昭昭,人有人道,鬼有鬼道。她攀得上鳳子龍孫,那是她的造化。你的造化,在今晚。”孫管事話有深意,“聽你媽媽講,你來雲州不是奔着攀高枝來的,而是爲了賺銀子?”
昭昭聽出門道,連忙從凳上起身,拿起小木几上的扇子,湊近了爲孫管事扇風:“是有那麼點兒心思……奶奶若肯指點我,我定然像孝敬虞媽媽一樣孝敬您。”
與尋常青樓廣開客門不同,教坊接待的都是達官顯貴,消息異常靈通。
孫管事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私下做生意、入乾股發了不小的財。
她和虞媽媽交好,早就想拉着老姐妹一起做生意,可惜雲州和青陽縣隔得遠,虞媽媽那邊又缺個能信任的中間人,於是這事便漸漸耽擱了。
至於昭昭。
孫管事從虞媽媽那兒聽過她的事,知道她母親妹妹都還在虞媽媽手裡,嗷嗷待哺等着她養。
聰明,伶俐,市儈,務實,有軟肋。
“是塊好料子。”孫管事抿了口茶潤嗓,問道:“你可知咱們雲州地界上最大的官商是誰?”
昭昭搖搖頭,這倒真不知道。
“樑惜,樑老闆。”孫管事笑,“他與河督府和河道衙門交好,領的是河務上的事。治水嘛……明面看是拿朝廷的銀子往河裡填,實際上銀子都進了老爺們的口袋。”
髒錢總要洗一遍,樑惜便是那個藏污納垢的篩子。
“我說你的造化在今晚,便與他有關——去年尋安江塌了,淹死不少人,朝廷撥款重修了堤壩。今年的汛期眼瞧着又來了,堤壩頂不頂得住還是兩說。徐知州和王河督上旨請餉加固河堤,皇上遲遲不允,卻讓七殿下來雲州,未嘗沒有試探虛實的用意。”
孫管事握住昭昭搖扇子的手,把兩人距離拉近:“這事兒要是在今晚敲定,上面這三位爺是最先知道消息的,其次就是負責採買的樑惜。你若能和他搭上關係,就能知道石料木材泥沙等何時上漲,何時漲到頭,低買高賣,你說有賺頭沒有?”
朝廷修河的撥款次次都是幾十上百萬兩,找準機會喝點兒漏湯,賺的銀子都夠普通人過一輩子。
昭昭做夢也不想到自己有機會摻和進這種好事裡,趕緊俯身拜了拜孫管事。
“多謝奶奶提點。”她知道自己沾了是虞媽媽的光,懂事道:“若能打聽出消息,我先告知奶奶,再寫信給虞媽媽。”
*
入夜,掛着教坊燈籠的七八輛馬車停在了淇河畔,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姐兒們下了馬車,站在岸邊等渡船。
昭昭頭次上官宴,難免緊張。她望了望四周,俱是一片漆黑,靜謐得很,連個鬼影都沒有。於是問身邊的雲兒:“雲兒姐,那些達官貴人把馬車和轎子停哪兒了?”
雲兒正在給琵琶調音,頭也不擡道:“傻昭昭,老爺們還沒來呢。我們得先去候着,把場子熱一熱。”
正說着,一批小船靠了岸,划船的都是官兵,爲首的站在船頭高喊:“教坊的姑娘們上船!”
那船不大不小,剛好夠大家三三兩兩地坐了。
昭昭抱着月琴坐在船中,心中不停思索——她從沒去過官宴,不知是怎麼個流程。她一個彈曲兒的,多半是在宴上彈,如何能探聽得到機密?
這生意賺頭不小,孫管事不會只靠她一人,定然還安排了其他姑娘摸底。
徐知州,王河督,聽着年紀就大,不是她能靠近的。
至於樑惜……
河上風平浪靜,煙霧瀰漫,雲兒把手放到水中,柔柔的感覺像是握住了冰冷的風。
昭昭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雲兒姐,你知道樑惜這個人嗎?”
雲兒回過頭,有些疑惑她問這個做什麼,答道:“是個大商人,怎麼了?”
“什麼年紀?”
雲兒想了想,估摸着說:“聽說二十出頭?他家世代經商,據說富可敵國。可惜祖上福薄德淺,他爹三十七八就死了,他媳婦剛進門不到一年,也病死了。”
“世上有銀子治不好的病?”昭昭疑惑。
沒等雲兒答,昏暗的周圍忽然有了光,耳邊響起一陣陣興奮的叫聲:“白魚舟!”
昭昭順着光往前望,只見天水分界處有一點散着熏熏然的紅光,像是將落未落的殘陽。
等小船一點點靠近了,昭昭才大致看清了白魚舟的模樣。
那哪是舟?碩大無朋,上有亭臺樓閣,檐下一盞盞燈籠亮得正盛,一片片紅映襯着天空無邊的黑,彷彿一座巨大的宮殿漂浮在下紅上黑的半空中。
昭昭年紀小,沒見過世面,不由看呆了。
雲兒捏了捏她的肩,冷笑道:“徐知州下令修的——爲的就是在河上幹髒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是個蠅營狗苟的好地方。花着民脂民膏建了這東西,又在上面商量如何壓榨老百姓,你說荒唐不荒唐?”
昭昭不說話,漠漠地望着舟上的燈籠,眼底血一般的紅,似千萬點腥,似地獄景。
不公平。
一點也不公平。
咚的一聲,白魚舟上的侍衛將舢板放下,該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