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45.飛絮(五)
小兵被踩着臉,仍不服氣,咬牙切齒道:“憑什麼要我們南人拋家棄子,去守你們北人的土!”
何必冷笑了兩聲,用手指着自己說:“我們北人?”
似是覺得荒唐到了極點,他懶得再辯,一腳將那小兵踹開老遠,冷聲道:“滾。”
小兵被同僚扶起身,擦着嘴邊的血:“瘋狗!”
何必原本已經轉身上小轎了,忽然又轉過身陰狠道:“知道就好。誰再敢在我家爺的地界上說他壞話,我饒不了他!”
小兵不敢再頂嘴,只好讓何必大搖大擺地走。
經過這麼一番鬧,原本熱鬧的街頭已經空無一人。路過孫管事的馬車時,何必留意瞟了一眼,揮手道:“停。”
小轎落下,車簾挑開一線。
孫管事頂着一臉挑不出錯的笑:“何侍衛,好巧。”
“確實巧,又讓孫管事見笑了。”何必掃了眼前後十幾輛馬車,盤問道:“好大的陣仗,這是從哪來,往哪去?”
寧王一家剛從北邊兒遷來,根基雖不穩,但萬萬不能得罪。孫管事滴水不漏地答道:“這些都是從鄉縣選來的歌女舞姬,已經在城防司報備過了。”
“是給徐逢過壽用的?”
許是錯覺,徐逢兩字一出,昭昭察覺旁邊的王柳兒僵了一瞬。
“是給徐大人過壽的。”
何必冷笑道:“天高皇帝遠,他這官兒當得真舒坦。”
孫管事頷首不語,何必說了句告辭,上轎離去。
望着他的背影,孫管事輕聲罵了句晦氣,又趕緊吩咐車伕快走,生怕捲進了方纔的鬧劇。
——
教坊是處七八層高的臨江樓,金鑄就,玉雕成,花樓檐角都掛了燈籠,在霧灰色的夜色中紅得刺眼。
衆人下了馬車,規規矩矩地跟在瘸腿婆子身後,去管人事的部頭處記名入冊。
昭昭是其中年紀最小的。部頭捻着她薄薄的籍冊看了又看,反問道:“十三歲,太嫩了些,你是怎麼選進來的?”
身邊的姐兒們跟着笑:“就是就是,小娃娃一個,來湊什麼熱鬧?”
沒等昭昭解釋,部頭已把她的籍冊丟掉一邊,用筆桿敲着桌子道:“下一個!”
昭昭被周圍的人擠到門外,她想求婆子幫忙,卻沒找到婆子身影。只好拉了個龜公,問:“孫管事在哪兒?我有事找她。”
龜公將她手扯開,沒好氣道:“管事走了半月,一堆賬目等着她清點,哪有空搭理你?”
無奈,昭昭只好守在門外。
等姐兒們都記了名,昭昭拉住欲走的部頭:“叔,我是孫管事親自選來的。”
部頭揮手打斷她:“往年混進來的小女娃都像你這麼說。你去找孫管事寫張字條,我就信你。”
昭昭耐着性子:“孫管事在忙。”
“那就不關我的事了。”部頭衝門外記了名的姐兒們吼道:“按鄉縣站整齊了!”
這是要分晚上的住處了。
昭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肩膀被拍了拍,一個老練的姐兒提醒道:“他這是故意挑你毛病,想訛你銀子。”
又指了指牆角,那裡有個傻站着的姑娘:“喏,她也是被訛的。”
昭昭走到牆角,問那姑娘道:“部頭也挑你刺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
姑娘氣得跺了跺腳:“那綠毛王八說老孃長得黑,一看就是混進來的!黑黑黑,沒這孫子的屁股黑!”
兩人互相抱怨幾句,商量好了對策,決定一起去上告孫管事,絕不讓部頭奸計得逞。
原本說得好好的,可等部頭分好了住處、拿着名冊要走時,那姑娘卻恍然大悟了。
昭昭眼前閃過一道白影,幾乎在一瞬間,方纔同仇敵愾的姑娘就躥到了部頭身前,遞上銀票討好道:“叔,方纔那堂子裡的光不亮,顯得我黑了些,您現在再瞧瞧我的臉?”
部頭瞧了眼數字,搖頭道:“還是不夠白啊。”
姑娘懂事,把玉鐲取下來塞進部頭的手中。
部頭拿起玉鐲瞧,笑道:“夠白了,夠白了。”
一旁的昭昭暗罵自己傻。哪有人初來乍到就敢樹敵的?花錢消災纔是正理。
昭昭看着那姑娘如何行賄,又如何記名和分住處,待她走後,昭昭趕忙上去攔住部頭:“叔,剛纔那位姐姐孝敬了您多少?”
部頭一手摩挲着玉鐲,一手用銀票扇風:“什麼孝敬?我怎麼不曉得?”
做作。
昭昭瞥見那銀票的面額是十兩,便也掏了十兩銀票遞上去,學着剛纔那姑娘說:“叔,方纔我沒站直,顯得我個子矮年紀小,您現在再瞧瞧我的年紀?”
部頭瞟了一眼銀票,不屑道:“小。”
昭昭又掏了十兩出來。
部頭依舊不屑:“還是小。”
昭昭心一橫,直截了當地開口問道:“多少算大?”
部頭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五十兩。”
昭昭怔了一瞬,這次帶來的銀子有限,她得省着點花:“憑什麼她只用給十兩加個玉鐲,我卻要給五十兩?”
“水漲船高,獻殷勤要趁早。”部頭用鼻孔看昭昭,“不想給?那就滾回鄉縣去。”
見昭昭沒有加錢的意思,部頭哼着小曲兒要走。
昭昭攔住他,道:“我鴇母與孫管事是多年好友,你若敢挑我的事,怕沒那麼容易糊弄過去。”
部頭眼珠轉了轉:“此話當真?”
“當真。”
部頭盯着她,忽地笑了:“原來是自家人啊,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
走到一旁的石桌坐下,翻開名冊問:“姑娘,你叫什麼?”
昭昭報了名,部頭掏出袖裡的炭筆。好巧不巧的,那炭筆從石桌上滾到昭昭腳邊。 部頭笑着看她,意思是幫忙撿撿。
昭昭剛彎腰,後頸猛地一疼。她眼前昏得發黑,暈乎乎地倒在了地上。
意識霧濛濛的,還能感覺到周圍的動靜。昭昭知道自己被拖到了一邊,塞進了麻袋裡。
部頭踹了她一腳,對手下的龜公道:“真他孃的倒黴,在百來個人裡挑中了硬茬兒!”
“麻袋裡的這丫頭有來路?”
“她說自家鴇母和孫管事認識。”部頭啐了一口,“甭管真假,先丟出去再說……要是有人問起來,就說她昏了頭,不知跑哪兒去了。”
龜公領了吩咐,拉着麻袋往西側門去。那兒停了輛牛車,上面堆的全是妓女們穿剩的舊衣服,每月按時拉到鄉縣賣。
龜公將麻袋丟上去,拆開束口繩,藉着月光打量昭昭的臉。
“好嫩生的女娃娃……”
昭昭被龜公身上腥臊的汗味薰得作嘔,拼命想醒來逃跑,可連睜眼的力氣都攢不出。
幸好龜公喜歡豐腴嫵媚的女人,對黃毛丫頭沒興趣。他撤開身子,嘆氣道:“可惜年紀太小啦,不好用,只能直接賣啦。”
昭昭心中的噁心一點點結冰,變成了恐懼,部頭只讓把她丟出去,這畜生卻想把她轉手賣給人販子,再好好賺一筆。
要逃。
咕嚕咕嚕的車輪碾過空蕩的大街,青石路不平,一顛一顛的。昭昭後頸的疼麻感一點點消散,意識漸漸清明,手腳卻仍使不上力氣。
龜公哼着小曲兒趕着車,盤算着將昭昭賣去哪兒賺得多,野樓子給錢多但不爽快,暗窯子給錢少但利落……他扳着手指算着帳,卻聽身後啪的一聲,裝昭昭的麻袋摔在了地上。
“怪道!”
龜公停下牛車,將麻袋丟回車棚裡。走了幾步,又踅回去,扯開麻袋,扇了扇昭昭的臉。
還昏着。龜公滿意地嗯了兩聲,重新趕牛上路。
車輪聲滾滾,昭昭心裡急得發慌。她是賤籍,出城入城都要路引,若是裝在麻袋裡被稀裡糊塗帶了出去,喊破天也進不來了!
得快。
昭昭用虎牙咬住舌尖,力氣隨着疼痛與腥甜漸漸恢復。她試着屈了屈手腳,身上的筋骨仍是虛虛軟軟的,跑也跑不了多遠。
不知爲何,牛車忽然停了,似是擋了誰的路。
龜公將牛車往路邊帶了帶,涎着臉沖人打招呼道:“呦,柳兒姐,這是剛從哪家大人府上出來啊?”
他言辭尊敬,語氣中卻帶着不屑與戲謔。
妓女出坊伺候客人一般都會留宿,像這種大半夜坐車回教坊的,多半是惹了客人不高興,被趕出來了。
“關你屁事!”轅座上的馬伕罵道,“白長毬蛋的東西,一天天的淨瞎打聽!”
龜公笑笑,奸亮的目光往車簾裡擠,果然瞧見王柳兒臉上落了紅指痕。這賤人得罪過他相好的姐兒,被主顧打了也是活該。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嘴碎幾句,忽聽馬車後咚的一聲,那藏人的麻袋又摔出車棚了。
龜公臉色一變,忙回身想將麻袋丟回去。誰知麻袋在地上打滾,還開口說人話:“柳兒姐救我!”
聞聲,王柳兒放下手裡敷臉的雞蛋,頭支出馬車,盯着龜公手中不斷撲騰的麻袋:“誰?”
沒等龜公狡辯,馬伕已經上前按住他的手,扯開了束口繩。昭昭鑽出來,臉被悶得通紅,大口喘着氣說:“這龜公想賣我!”
龜公暗道一聲遭了,立馬開始狡辯:“不是我賣她,是李部頭他……”
王柳兒在教坊待得久,明白其中的彎彎繞繞和利益牽扯,冷冷道:“是你自己去向孫管事請罪,還是我領着這小丫頭去說?”
無奈,龜公只好回教坊領罪。
“多謝柳兒姐。”
王柳兒不自在地別過頭:“要謝就謝老天保佑,你運氣好遇上了我。”
望着她臉上的紅痕,昭昭想,她之前的市儈和瘋癲果然是裝的,眼下不知遇到了什麼事,連自娛自樂的心情都沒了。
“柳兒姐。”馬伕瞟了眼昭昭,“還去遊府不?”
做生意講究人拉人,做婊子卻得學會護食。
上任頭牌就因爲被王柳兒搶走了遊明,悲憤下溺湖而死。
如今遊明是王柳兒的大主顧,哪能帶昭昭去他面前露臉?
昭昭懂馬伕的意思,作勢就要走,王柳兒卻拉住她的手:“你留下,跟我一起去。”
見她疑惑,又補了一句:“孫管事之前特意讓我帶帶你,你忘了?”
昭昭自然不會忘,但王柳兒之前不情願,今晚爲何就情願了?
孫管事又爲何這麼擡舉她,讓頭牌帶着她出去露臉?
事有古怪,昭昭推脫道:“柳兒姐,我來葵水了,怕是不能去大人面前伺候。”
王柳兒在主顧家受了氣,原本鬱郁的,聽了昭昭這話,笑着嘲弄道:“嫩生生的小婊子,找藉口都不高明。老爺們嫖你睡你,纔不管你身上髒不髒呢,多的是法子折騰你。”
昭昭想走,馬伕卻已經把門關死,再用力都推不開。
見昭昭如此侷促,王柳兒斂了笑:“不逗你了。上次你那五十兩謝禮不夠,再幫我個忙吧。”
“什麼忙?”
陰影中,王柳兒神情倦然,慢悠悠地取下頭上手上的首飾,放進小木盒裡遞給昭昭:“幫我保管一會。小窮鬼,你不會偷我東西吧。”
“沒窮到那份上。”少了首飾,她身上的顏色黯了幾分,昭昭問:“遊大人喜歡素淨的?”
王柳兒笑了笑,沒笑出聲:“待會你就曉得我爲什麼要摘首飾了。”
稍時,馬車到了遊府,停在下人進出的角門外。
管家等候已久,歪聲怪氣道:“張府的人半個時辰前就來了,你倒好,拖拖拉拉現在纔來!老爺火冒三丈,就差沒掀屋頂了!”
王柳兒喏喏道歉,管家氣不打一處來,指了兩個婢子扶她進府。
昭昭和馬伕候在外面,望着王柳兒的背影消匿在夜色中。
方纔管家那番話,她聽後大致猜到了王柳兒爲何來遊府,問馬伕道:“柳兒姐是來領罪的?”
馬伕靠在轅座上,垂頭剝着花生米:“柳兒姐剛回教坊,就被指派去伺候張大人。那老頭子一看她裹了小腳,頓覺掃興,把人趕出來不說,還派下人來遊府告狀。”
手中的小木盒變得沉重,昭昭猜到了王柳兒爲何要摘首飾:“遊大人難不成要打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