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165.無益(五)
那日,修逸昭昭謝消慶把李清文押去江府,又喊來吳祥問話。
吳祥受賄多年,滑得像條捏不住的泥鰍,半點把柄也沒有,三言兩語就把罪責全數甩到李清文身上。
再加上昭昭推波助瀾,哪有李清文狡辯的餘地?
江尚書失望至極,沉默久久不語。
礙於這樁案子涉及內廷,又是江府家事,修逸不便多言,一干人告辭離去。
待人走後,廳內只剩江李二人。
李清文怕被治重罪,江尚書卻只說:“退婚的事我與阿盈說,你走罷。”
這一走便再也來不了,李清文豈肯甘心?冒雨跪求一夜,得了個更加狼狽的下場。
吳祥仍在咚咚磕頭,身前玉磚一片血痕。
意行不爲所動,散漫道:“別求我,求李大人。”
吳祥怔住,區區一個六品官,給他提鞋都不夠格,如何拉得下臉求?
他僵滯着,後背忽被重重一踹,他唉呦一聲撲倒在地,還未緩過神,冷硬靴底踩上了臉。
何妄腳下力道格外重:“不遵殿下的命?”
臉上被踩,吳祥滿嘴牙齒擠得生疼。
他混成大太監後就沒受過辱,下頭都捧着他,這會兒摔在地上,竟嗚咽着流淚:
“奴才……奴才冤吶!那些摯敬不是奴才要的,李大人自個兒送上門來,求奴才別因馬場一事心懷芥蒂,方便的話再在老祖宗面前美言幾句……奴才心動固然有罪,可官場哪有不受賄收禮的?罪在始作俑者啊!”
意行不喜聒噪,神情流露出幾分不耐。何妄察言觀色,腳下力道加重,吳祥的嘴被迫閉上,再嚷不出半個字。
“他跟江尚書也這麼說的?”意行瞥向李清文。
“……是。”李清文離座,屈身在吳祥旁邊跪下,“此事下官也有錯。”
到底是人微言輕,再冷靜也透着謹慎拘束。
意行打量李清文低眉順眼的模樣,莫名笑了一聲:
“區區一個太監,也值得你討好?好歹也是越過龍門的人了,怎還留着困頓時的習性?”
“事事圓滑,處處怕得罪人。李大人,沒鋒芒的刀能成甚麼事?”
何妄摸了摸鼻子,心說你當初從冷宮出來,不也是這副畏怯模樣?
做戲,逢迎,討好……
短短几年便哄得吳貴妃與吳尚書傾力相助,殺先太子,除盡兄弟,逼皇帝不得不把目光投向最嫌棄的你。
李清文隱約知曉這些舊事,明白意行並非在與他說話,遂把頭埋得更低:
“殿下教訓的是。”
內殿三人各有心思,唯有吳祥冷汗涔涔跪在地上。
太監身上有股臭味,出汗後尤甚,意行厭煩,吩咐何妄道:“取那把珠子來。”
何妄繞到屏風後,端出一面銀盤,十幾顆葡萄大小的玉珠隨着步伐滾動,冷雨落泉,叮叮咚咚停在意行手邊。
“吳祥。”意行微笑,取出一枚玉珠把玩:“你過來。”
他容貌生得極好,一雙桃花眼宛如晴日下波光瀲灩的湖面,帶着若有似無的引誘。
無論是誰望見這雙眼,都會心甘情願地沉溺,到死也是情願的——
吳祥回想起宮女們常說的話,鬼使神差的,手腳竟帶他爬到了意行腳邊。
“殿下……”
“擡頭。”意行語調溫柔。
吳祥顫顫擡頭,畏怯注視着意行手中的玉珠:
“殿、殿下……”
意行停住把玩的動作,用玉珠沾了吳祥額上冷汗,一點點順着他鼻樑下移:
“你很聽我外祖的話?” 吳祥雙瞳滿是恐懼:“奴才……奴才是吳府家生子,尚書和娘娘都誇奴才辦事用心。”
“既如此,我賞你點小玩意兒。”意行微笑,“來,嘴張開。”
他手中冰涼的玉珠已抵至嘴邊,吳祥悚然大懼,本能地想往後躲。誰料才一後傾,何妄便踹上來,兩三下制住他,把他下顎掰脫了臼。
人嘴大張,像黑黑的洞。
意行投擲玉珠,一發即中,連吳祥的牙都沒磕到。
何妄讚一句:“好準頭!”隨即用力壓住目眥欲裂的吳祥,摁死他的下顎不讓吐。
吳祥哽咽窒痛,面色充血鼓脹。
意行注視着他每一絲痛苦,漂亮的桃花眼泛起興致,似是頗得趣味,遂又投了幾枚。
人哪經得起這般糟踐?
吳祥沒法掙扎,也說不出求饒的話,痛苦漸漸成了麻木,只恨不能立即死了。
意行玩得沒趣了,向跪在一旁的李清文勾了勾手。
李清文不懼他,卻也沒敢起身,膝步挪上前,問:“殿下有何吩咐。”
“還剩十幾枚。”意行把盛滿玉珠的銀盤遞給他,“你拿去玩吧。”
李清文瞥一眼地上半死不活的吳祥,頷首道:“是。”
“李大人。”意行漫不經心,“這狗奴才若是死了,你能回江府嗎。”
李清文擡眸,目光定定:“下官有七成把握。”
吳祥若死,他大可說當初是迫不得已,被吳祥威脅索賄,才做出違心之舉。
江尚書信與不信並不重要,他還有一枚棋,一枚足以喊將聽殺的棋。
“好得很。”意行拍了拍李清文的肩,輕笑:“那就祝你重得江尚書信任,迎娶千金,做東牀快婿。”
——
小多舉着乾草,盯着嚼食的馬兒出神,連被咬到手指也沒反應。
旁邊的老馬伕拍醒他,奇怪道:“小郭兄弟,你怎麼回事?自從前天夜裡出去一趟,被蚊蟲咬了一臉包回來,你就魂不守舍的……難不成是鬼上身了?”
小多搖頭說沒事,抱着木簍去別的馬棚。
舉起一把乾草,湊到馬兒嘴邊,草根被嚼得越來越短……
小多想收回手,可心裡空落落的,聚不起力氣,稍一用力,所有念頭都化作與修逸並轡而行的昭昭,那麼驕傲、那麼高貴地浮現在腦海裡。
身後響起驚呼:“你這是在做甚麼?!”
小多後知後覺縮了手,怔怔回頭。
來人是謝消慶,急匆匆翻下馬背,撕了內衫一縷布條給小多的手止血,同時關心道:
“幾日不見,你怎失魂落魄的?”
小多沒說話,失神地望着謝消慶這身新袍子,想起他管昭昭叫老大,心說這衣裳和馬,多半是拿昭昭兒的錢買的。
曾幾何時,昭昭兒身邊只有他的位置,如今家毀了,人散了,連他在世上唯一的指望也被外人分乾淨了。
見他沉默不語,謝消慶又問:“那天夜裡,你爲何一聲不吭地跑了?”
“……我怕。”
“這有甚麼怕的?”謝消慶不以爲然,“我老大和世子爺人好得很。當時你若在,必定賞你不少錢,錢袋鼓鼓的回家鄉不好麼?你總唸叨妹妹,終於就要得見了!”
“是啊。”小多聲音很輕,“得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