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93.迷舟(三)
兩人隔得近,昭昭能聞到修逸身上的沉香味,她沒好氣道:“你這機會未免給得太早。”
天下哪有白收徒弟的師父?昭昭如今連字都認不全,身上的銀子也不夠多,拿什麼打動席應真?
“嫌早?”修逸激她,“那你別去。”
這是趕鴨子上架。昭昭暗罵自己又偷懶了,說好要學着識文斷字,結果到現在還沒開動,當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
她沒底氣,又不能不去。機會難得,哪敢錯過?
來傳話的管事眼巴巴地等着答覆,昭昭看向他,笑道:“勞煩,我想打聽個事情。”
管事愣了愣:“何事?”
昭昭回憶了下那些貨倉都在何處,問道:“清分壩離這兒有多遠?”
十幾處貨倉分佈得零零散散,在清分壩的最多。
管事擺擺手:“清分壩在縣那頭,坐牛車得半天吶。”
昭昭退而求其次:“那寧明坡呢?”
管事想了想:“也不近。”
還剩最後幾個地方。昭昭瞟了眼外面的江景,問道:“民屏港在哪兒?”
管事聽後笑了笑:“姑娘您果然是外鄉人,咱這兒就是民屏港吶。”
竟有這麼巧?昭昭瞬間有了底氣,“勞煩您在前面帶路。”
管事彎腰做請,她起身要走,修逸輕輕扯住她的衣袖,想提醒她少賣聰明。
沒等修逸開口,昭昭衝他笑道:“放心,有機會我就抓得住,絕不白瞎那三首詩。”
說罷,便跟着管事出了隔子間,往頂閣去。
越往上走,樓梯越陡窄,裝潢越樸素,夥計也越少見,想必是到了席應真的私人地方。
昭昭好奇道:“叔叔,敢問你們這酒樓開多少年了?”
管事很和氣,實話回道:“沒多少年,四五年吧。”
昭昭環視,見四周梁木的顏色淺,果然是砍下來沒幾年的新木,含水多,容易被蟲蛀。
樓下用的是上等老木,樓上用的卻是廉價新木,並且形制規格都有些潦草,像是急匆匆加蓋的。
昭昭略一思索,定論道:“你們掌櫃當時是先盤下了這棟舊樓,再加以改建的吧。”
管事點點頭道:“這樓原本是個荒了十幾年的凶宅,沒人要,被官府收了去,後來不知怎的就到了我們掌櫃手裡,開起了酒樓……”
“起初大家都說這樓鬧鬼,沒人敢上門做工,幸好掌櫃的開出高價,才慢慢籠絡了一羣夥計。她漂亮聰明又有手段,很快就把青崖樓的牌子打響,成了雲州一代遠近聞名的酒樓。”
昭昭心生敬佩,白手起家已是不易,不知要有多厲害的手段,才能平地起高樓?
這裡的日收銀最少在一萬兩以上,哪怕只有一成利,一月下來的利潤也有三萬兩。敢情席應真不止是才女,還是范蠡再世。
思緒間,兩人已經到了頂閣。管事的敲了敲門,恭敬道:“掌櫃的,您請的人到了。”
裡面遲遲無人迴應,昭昭在心中猜測着席應真的模樣。她見過席應真的字,圓融不失鋒芒,秀麗卻又清高,都說字如其人……
“還不快請進來?”門內的女人輕笑,一道酥得讓人心癢的聲音飄到昭昭耳裡。
昭昭自小在青樓中長大,見過各種柔美嫵媚的姐兒,卻從沒遇到過這種光是一聲輕笑就能令人神魂顛倒的。
管事拉開木門,衝昭昭道:“姑娘,請。”
昭昭邁入閣中,只見佈設十分簡潔素淨,毫無半點浮華裝飾。再往前望,危欄邊,席應真懶懶倚立,伸出瑩白的指尖上供小鳥停留。
她沒有轉過身,背對昭昭輕聲道:“姑娘好才華,竟能作出那樣的詩。”
若是從前,昭昭要麼絞盡腦汁演下去,要麼拼命地揣摩和賣弄。
但自上次在言宗憐那兒栽了一回,昭昭便發現世上比她聰明老練的人數不勝數,根本容不得她個生瓜蛋子耍小伎倆。
“姐姐誇錯人了。”昭昭直言道,“那詩是我朋友作的,我沒有那麼大的才。”
“哦?”席應真放走指尖的小鳥,一雙含情似水目緩緩看向昭昭,笑道:“你那朋友可真擡舉你。”
“爲何?”
“你不妨猜猜看,就這麼一會兒,有多少愛舞文弄墨的老闆來向我打聽青陽縣昭昭是誰?”席應真拿起茶案上被壓住的三張詩頁晃了晃,笑道:“還有人想花重金買這三張墨寶,一字千金啊……小姑娘,你怕是要出名了。”
昭昭有些尷尬,老實道:“說出來不怕姐姐笑話,我是個連字都認不全的泥腿子。”
席應真提壺倒了杯茶,遞給昭昭:“那你朋友爲何讓你上來見我?”
聽她語氣中無不悅,昭昭回道:“我敬仰姐姐已久,所以厚着臉皮求朋友讓了機會。”
席應真柳眉微挑:“敬仰已久?”
昭昭笑道:“我知道姐姐姓席,名應真。”
席應真雖然才名在外,但一向不在人前露面。她的詩作墨寶只贈予熟識,若非達官顯貴或清流名士難得一見。
“你如何得知?”
“說來我與姐姐也算是有緣。”昭昭抿了口茶,“前些日子,我那作詩的朋友仿寫了你的字給我看,我一見,頓時生了想學習文墨的念頭,忙問朋友這是何人墨寶,是否可以上門拜訪。”
“朋友說姐姐行蹤飄忽,從不與外人見面,我怕是沒這個機會。幸而今日緣分使然,我到了這酒樓,又在檐下風鈴的木箋上瞧見了姐姐的字,便心懷僥倖,猜測姐姐或許就是酒樓掌櫃,厚着臉上來一見。”
席應真聽得出昭昭在刻意奉承討好,問道:“你見我一面有何用?”
昭昭起身,恭敬地行了個禮:“我想拜姐姐爲師。”
“我與你無親無故,說話不過百句,儼然路人。”席應真笑了笑,“更何況我沒有收徒弟的先例,也討厭沒天資的蠢人,費心費力的事我不做。”
昭昭擡起頭,定眼與她對視:“姐姐收我爲徒的理由起碼有二。”
“哦?”
“姐姐知不知道樑惜樑老闆?”
“他名頭響,雲州的生意人都知道他。”
“那您定然也知道他在青崖樓附近有一處貨倉了。”昭昭誠懇道,“姐姐若肯收我爲徒,讓我跟着學些本事,我便把貨倉的地免費給姐姐使,您可以拿去囤貨,也可以把舊樑拆了建新樓。”
席應真輕輕笑了,心想這果然還是個孩子:“小姑娘,你有誠意,但這誠意未免太小。我三個月的利潤便夠買那塊兒地,可我三個月卻不一定能教出個像模像樣的學生。若收下你,豈不是誤人誤己?”
昭昭無言以對,她沒讀過什麼書,也不知道自己在這方面天資如何。
她平了平心緒,說出下一條理由:“姐姐若肯我做徒弟,能幫這樓裡漲不少營收。”“說說看。”
昭昭指了指茶案上修逸的詩作:“方纔姐姐也說了,有人千金買詩,我怕是要出名了。”
席應真起了點興致:“那又如何?”
昭昭猶豫着要不要說下去,但念及席應真開了好幾年黑店,想來也不是個多有道德底線的人,便道:“我若真有了名氣,日日在樓裡坐館,一來能吸引愛風雅的客人,二來還能賣詩賺錢。”
席應真反問道:“你剛不還說自己是個大字不識的泥腿子?”
昭昭再次拱手:“所以得請您一邊教我文墨,一邊幫我代筆。銅臭氣我來沾,錢全由您來賺。將來我名聲臭了,沒人再買單,您一腳把我踢開就行。”
席應真這下是真被昭昭逗笑了,臥在躺椅上笑得搖曳生姿:“小姑娘,我若有心思賺這份錢,早就這麼做了,哪能輪到你來?”
這話不好聽,卻是實情。
昭昭的心沉下去,暗歎一聲可惜。
她被趕鴨子上架,雖然遇上了對的人,但又因爲自己毫無長處丟了機會。她想起自己方纔對修逸說的那番話,不由羞紅了耳朵。
話已說盡,昭昭的兩板斧都不管用。她起身就要告辭,席應真卻開口了:“小姑娘,你想拜我爲師,本該說說自己有哪些優點,你卻一直在說錢錢錢。”
昭昭不解地看向她。
席應真將昭昭上下打量一番:“你年紀輕,長得漂亮,會使手段,腦子清醒也豁得出去臉。而且你手裡還有樑老闆的地,想來與他關係也不淺。”
“你不誇揚自己的容貌,也不炫耀自己的人脈,大概是因爲你覺得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不足以放到桌上談。這很好,我欣賞你。”
她毫不留情地點出昭昭的鄙陋:“可你只跟我談銀子利益,未免有些荒謬。商人重利是不假,但我難道缺你那點兒銀子麼?”
“你覺得自己一文不值,又把兜裡的三瓜兩棗看得比天還高。這種習性我只在一類人身上見到過……”席應真笑了笑,“你不會是個妓女吧?”
昭昭愣住,若說方纔只是挫敗和失落,現在則是被人踩住尾巴的羞惱。
她從沒想過自己的言行舉止會透露着生平經歷,哪怕脫籍文書已經在辦,別人也能看出她從前是個妓女。
“我是。”昭昭掐了掐掌心,坦然地笑了:“剛贖身脫籍,習性還沒改過來。”
席應真瞧着昭昭羞紅的耳尖,指着旁邊的椅子:“坐回來。”
她聲音柔柔的,像是醉人的風。昭昭被哄得乖乖坐下,聽她問:“你想跟我學什麼。”
“文墨。”昭昭想了想,又說:“經營。”
席應真笑:“爲什麼要學文墨。”
“我見識太淺,懂得太少。我想知道更多東西,一點點變強,將來再遇上什麼機會時不再錯過,更不會讓自己後悔。”昭昭認真答道,“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去試試考女官。”
席應真又問:“那爲何要學經營?你心裡有沒有打算。”
昭昭依舊實話實說:“還沒有。但我手裡有錢和地,還有人。”
“人?”
“一羣想換個活法的妓女和龜公。”
席應真垂下眼沒說話,似是在思量,末了她嘆氣道:“我給你個機會。”
她用細白的手指沾了茶水,在桌案上寫下四字。
失馬猶尋。
“這是上聯。三天後你來找我,說你想出來的下聯。”席應真道,“你若想作弊,也可以求朋友幫你對。”
見昭昭一臉感激,她擺了擺手:“小姑娘,有什麼話先在肚子裡揣一揣,留待將來再說吧。”
失馬猶尋,失馬猶尋……昭昭口中喃喃着這四個字,跟在管事後面,被領回了隔子間。
小多的酒勁兒已經過了,他正和修逸下象棋:“言哥,我吃你的馬!”
見昭昭悄無聲息地回來了,口中還唸唸有詞,小多皺眉道:“昭昭兒,你魔怔啦?”
修逸也看過來:“她如何說?”
昭昭不答,指着棋盤上的馬說:“失馬是什麼意思?”
“塞翁失馬?”小多答道,“馬失前蹄?”
修逸卻道:“迷路的馬。”
適可而止,昭昭再不多問。
三人駕着馬車出了青崖樓,小多叼着狗尾巴草,盯着手裡的輿圖看:“昭昭兒,咱爲啥不把近地兒的貨倉先接手了,而要跑到最遠的清分壩?”
昭昭坐在車裡,專心推敲着對子。
沒等她回小多,修逸就解釋道:“清分壩離青條溝近,她若不早些去把貨倉的存貨清了,哪有地方放新囤的石頭。”
昭昭正要誇他懂行,卻猛地反應過來,她何時向修逸透露過自己的謀劃?這人難道查過她?
車外一陣喧鬧,小多挑開簾子道:“昭昭兒,前面橋塌了,咱得下來走水路。”
昭昭下了車,見自己身在一處繁華鬧市,商販如林,人流如雲,好吃好玩的應有盡有。
她看花了眼,小多更是玩心大起,拉着她和修逸的手四處逛,先是糖人攤,後是酥酪攤,最後到了射箭攤子上。
這射箭攤子極熱鬧,店家別出心裁,將靶子都畫成了胡人的模樣,引了一堆血氣正盛的少年人圍觀。他們用手中的銅錢去買店家的小箭,店家笑嘿嘿地收下,又把小箭和小弓都分下去。
店家拉了一條線,讓所有人只能在線外射,又裝模作樣地高聲道:“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話音剛落,衆少年手中的箭便離了弓,軟趴趴地紮在靶子上,粘了會就掉下來了。
“唉,可惜,可惜!”店家故作憂愁,“竟無一人中靶,看來我這獎勵是給不出去了。”
昭昭站在人羣外,這纔看見店家頭頂的樹上掛着一袋東西,也不知是什麼。
小多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昭昭兒,你想要嗎?”
沒等昭昭搖頭,店家已經在賣下一波小箭了。小多拉着修逸擠進人堆,拍下銅錢:“來兩份!”
兩人領了弓,小多才發現修逸的不對勁,他拿着那把小弓,一動不動地站着。
“言哥,你不玩麼?”小多好奇道。
修逸不語,用左手拿起了一根小箭,搭上弓,試着拉弦。
小多看見他的手不停地顫,很快,那根被刻意做輕了的小箭,如一片柳絮一朵浮萍般離開了修逸的指尖。
墜在地上,沒有掀起半點塵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