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消慶繫好衣裳,扭頭問身後的小胖子:“寧王府何時有過甚麼少爺?那小公子明擺着和我們不是一路人,哪扯得上‘同誼之情’?”
小胖子費力提上布鞋,笑道:“謝兄,你真猜不出他是誰?”
見謝消慶疑惑,壓低聲音道:“朝廷明面諭令,世族寒門皆可入學,那令史不過七品小官,哪來的膽子和上頭對着幹?”
話說到這份上,謝消慶再不懂就是迂了:“你是說,他唱白臉在前頭開路……”指了指樓下,“好讓別人唱紅臉現身,來燒我們這些冷竈?”
“前半句對,後半句有些自視過高了。”小胖子笑,“謝兄,咱們家中無權無勢,沒錢沒兵,算哪門子的冷竈?稍加籠絡,怕我們跟別家罷了。”
朝中有黨派,謝消慶早有耳聞,卻沒料到才進京就被盯上了:“如此說來,他們向咱們示好,和遛狗牽羊沒什麼區別。”
“誒,話不能這樣說。”
小胖子拉他到窗邊,只見樓下不知何時停了十幾輛馬車,幾個華服少年正領着隨從往裡走,各家隨從有的肩上擎鷹、有的手裡拎着鬥雞,一溜煙兒似地往花廳去。
不用猜,這些人都是來赴宴的,和窮學生們一樣,赴那小公子的宴。
“你猜領咱們來這兒的人是誰?”小胖子附耳道,“有此財力和排場的京中子弟,只能是吳尚書家的二公子,吳貴妃的弟弟,太子殿下的小叔,吳究。”
謝消慶眉頭一皺:“他爹誤國誤民,他大哥在前線屢戰屢敗,他還好意思在後方肆意揮霍?”
“你管這麼多做甚?眼下挑明瞭,他向咱們示好,讓咱們和這些少爺們同桌吃飯……”小胖子理了理前領:“隨便搭上一段人脈,都夠咱們在京中混得風生水起了。”
“你怎如此世故?”謝消慶拿開他手,“我以爲你有骨氣肯吃苦,是不貪權勢一心報國的好漢子!”
“謝兄,這話該我問你——你怎如此不世故?”小胖子倒也不氣,笑道:“你要報國,不得先在京中站穩腳跟嗎?清高未必真君子,圓滑成事非小人!”
謝消慶說不過他,背起行李要走,小胖子攔住他:“誒,你包裡的餅都散給大夥兒了,往後幾日你吃甚麼?”
盤纏乾糧都沒了,謝消慶步子頓住,小胖子笑道:
“謝兄,你面黃肌瘦,有多久沒吃過肉了?今晚這宴不吃白不吃,你好好補補,吃飽再走不好麼?”
謝消慶清高,但想開葷得緊,最終卸下了行李,和小胖子往花廳去。
他們到的不算早,廳外已經圍了一堆人,鬧哄哄的,也不知在看什麼。
湊上去一瞧,只見場中兩隻大公雞鬥得起勁,翻騰撲閃,啄、抓、蹬、撕,雞毛亂飛,血滴了一地。
這叫鬥雞,京中紈絝做席必有開場戲,還會設小賭局助興。
謝消慶回頭一看,果然望見人堆外擺了小桌,設了賭局,有小廝負責收錢,見他們倆個是纔來的,便用鼻孔喏了一聲:“你們兩個玩不玩?”
謝消慶正要搖頭,小胖子卻連聲答應,瞥了眼人堆裡吶喊助威的窮學生們,耳語道:“謝兄,咱得合羣。”
等走過去,兩人才發現這羣難合,桌上擺的都是金銀錠。
小胖子翻出幾枚銅錢遞上去,還沒說押哪邊贏,小廝就嗤笑着把銅板收進兜裡:“小錢不錄。”
其餘窮學生押的銅板,想必也是同樣遭遇。這倒沒什麼,就當是隨個份子錢。
忽聽人堆中響起幾道耳光聲,一個窮學生被踹出人堆,在青石地上滾了好遠。
一個富家子弟攆出來,追着踹了幾腳,大罵道:“晦氣玩意兒!老子的威武大將軍從來不輸,都怪你幫忙叫好!”
好不講理!
謝消慶要上去理論,卻被小胖子扯住,這時他才注意到,四周都是冷眼旁觀的人,誰也不肯爲了道義得罪官貴。
那窮學生疼得厲害,捂着腦袋認錯,富家子弟卻不解氣,還要打,人堆外傳來輕飄飄的一句:“輸點銀錢而已,何必動手打人?”
圍觀衆人分開一條道,走出來的正是攢局的吳究。
他換了一身錦衣華服,手裡搖着花鳥檀骨扇,瞟了眼腳邊鼻青臉腫的窮學生,對動手那人道:
“你的威武大將軍早不頂用了,改天來我府上拿個好的。”
動手那人不敢鬧了:“小的多謝二爺。”又從腰間扯出一袋銀子,丟到捱打窮學生的臉上,冷哼道:“也算你賺了,滾吧,別礙老子眼。”
如此辱人,捱打窮學生卻沒說甚麼,彎腰道謝退了下去。開場戲罷,該用席了。
小花廳內擺了七八張大桌,富的坐上幾桌,窮的坐下幾桌。
上頭都是相熟的,很快就聊成一片,下頭卻冷清得很——因方纔那場鬧劇,窮學生們都有些侷促,別說動筷了,連個糖纏果碟也不敢撿來吃。
“諸位,先前招待不週,怪我。”吳究從首座起身,他一開口,廳中就靜了:
“今日在座的都是官學同窗,往後還要一起報效朝廷,同心同德齊頭並進,還請諸位莫要掛懷。”
同窗?
謝消慶冷眼打量着上幾桌的富家子弟,驕奢淫逸,個個臉上都掛着輕浮的笑……就是這些人擠掉了席位,讓更多有志少年人報國無門。
甚麼同心同德?甚麼齊頭並進?這些紈袴膏粱哪能擔得起國事!
他心中憤憤,身邊人也大多不平。可窮學生中不乏懂事的,三三兩兩站了起來,舉杯道謝還酒。
被這些世故人一襯,呆坐着倒顯得不識擡舉了。
大家陸續起身還酒,謝消慶是最後一個站起來的。
吳究留意他一眼,遙遙發問:“那位兄臺籍貫何處,姓甚名誰?”
這是被記恨上了。
謝消慶掌心滲出汗來,明知答不得,還是說:“雍州,謝消慶。”
聞言,上幾桌的富貴子弟都皺起眉,覺得這名字哪聽過,忽有人問:“你從前是不是駁過江老頭兒的臉?”
立馬有人接話:“就是他!江老頭兒請他進京做官,他不肯,氣得江老頭兒吹鬍子瞪眼!”
他們一片鬨笑,謝消慶懵了,不知眼前吉凶。
卻見幾個隨從走到身邊,擡手做請:“謝公子,我家少爺請你上主桌。”
趕鴨子上架,謝消慶只好過去,被引到吳究身邊坐下。
眼前金盃玉碟閃爍,他被晃得恍惚,耳邊響起吳究帶笑的聲音:“謝兄,江尚書可不輕易擡舉人。你當初爲何要拒了他呢?”
謝消慶是個老實人,只會說真心話,一五一十地答了。
誰料,四周的富家子弟根本沒把他寄情山水間的說辭當回事,一味只是笑,笑腦海中臆想出的江尚書吃癟樣。
又有人醉醺醺問他:“兄弟,你當初寫的那首詩是怎麼個內容來着?”
謝消慶曉得這不是真心問,原本不想答,可週圍人都在起鬨,他只好唸了。唸完,周圍人聽不出哪好,但都啪啪鼓掌。
謝消慶待得沒意思,告辭要走,吳究卻拉住他的手,笑道:“謝兄,你是有才的,以後跟我吧。”
謝消慶哪肯與他同流合污,淡淡道:“在下才學淺陋,實不堪用……”
話沒說完,吳究忽然湊到他耳邊,用無比冷靜的聲音道:“跟我,就是跟太子殿下,天下未來主,你也不肯麼?”
謝消慶眼皮一跳,猛地想起小胖子先前說的話……錄人的令史在前唱白臉,是爲讓後來的唱紅臉,籠絡人心加以利用。
原來這唱紅臉的不是寧王府,也不是吳家,而是當今太子爺。明面上是爲國選才,實則還是培植黨羽內鬥!
“前途要緊,你好好想想吧。”吳究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不着急回絕我。”
這時,旁邊跑來一個小子,慌忙道:“少爺,寧王府的人來了!”
吳究神情驟沉:“來做甚麼?打發走了事。”
卻見廳門忽然大開,夜風冷雨猛灌,兩列輕甲近侍在廳邊站定。
只聽幾聲刀鞘撞玉佩的噔噔響,一身鴉青流銀的昭昭踏進來,步子微側,露出後面鼻青臉腫的人,正是先前捱打那個窮學生。
她冷冷發問:“誰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