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垂,一行風塵僕僕的行客悄然度過京城的城關。
“一行十四人,都帶着劍吶!”守衛在心裡暗自驚歎,檢查通關令牌無誤後,從鐵甲上取下緊扣的鑰匙,打開一扇通向外面的漆皮小門。小門很狹窄,可容一人正身通過,這一次卻遇見了難題——居中的那些人擡着一口描金檀木箱子,用浸泡過水的牛皮繩子正三道反三道捆緊了,裡面不知什麼東西,看起來極是沉重。
眼看箱子橫亙在小門口,通過不了,守衛不禁犯難——上頭沐王府傳達命令下來,這些日子,要準備帝王的壽宴,亥時後除卻軍情或政務緊急,來往便只允許從這一扇小門出入。他剛要發話,忽然被其中一人不耐煩地推搡到後面去:“讓讓!可別嚇着你!”
他只聽到“咄”的一聲,那口箱子在眼前陡然扭曲起來,而後如麻花一樣抖動着劇烈收縮!最中心那人手指如牽絲比劃着,直到箱子只有一人寬,被他們從門口擡過去。
守衛站在原地,嚇得魂不附體,以爲自己出現幻覺了。他不敢再多看,趕忙拾級而上,回到城牆上的瞭望亭內,將阻擋的簾子放下。然而,剛關上簾,眼前一晃,居然又有一個人影站在他面前。
他失聲驚呼,然而聲音剛到喉嚨便停住——一柄鋒利而短促到幾乎看不見的小刀陡然伸過來,輕巧無聲地割斷他的咽喉,鮮血如箭射出,卻被全數接住,沒有一滴淌到地上或是亭中。
一刀斃命,乾脆利落,殺人者無聲無息地向暗影中點了點頭,城牆上的一排亭子裡,有無數個同伴提着頭顱站出來。
“那樣東西已經拿到手,送到休與白塔底下了嗎?”
“不錯,主上當真神機妙算,殷景吾果然做出了和他預料之中一樣的反應。”
“太好了,接下來的事,得交給京城裡的人了,不過我們得在天亮前把活幹完,金浣煙是個厲害角色,恐怕已經生疑,這幾日派人巡查得厲害,說不定還會來這裡。”
“是。”那人短促地應了一聲,命令同伴將一排首級擺在地上,從懷裡取出一個盒子,將裡面的軟膏沾滿了手指,急速地抹在一個一個的死人臉上,等到那物事凝固的時候,那些人擡手,小心翼翼地將軟膏剝離下來,人皮和守衛們的血肉分離,成了容貌完全相同的人皮面具。
這羣外來者將屍體堆疊在一起,倒出化骨散,看着屍體迅速地萎靡、溶解,化爲一灘污水。外來者們接連覆上人皮面具,紛紛地到瞭望亭裡站好,那裡有無數可以遠望的神符,這些人相視而笑,然後紛紛對準了史府。
更深人靜,偌大的府宅只有一盞孤燈搖曳,那些遠方的暗中窺伺者看不到的是,有兩個人正並肩行走在迴廊中。
這裡靠近宅中的藥室,鮮花迴轉盛開,藥香濃烈馥郁,在夜風中撲鼻而來。白衣醫者被身旁少年攙扶着,聽到迴廊上掛着許多相擊的風鈴。他們每走一步,衣帶拂起滿院的風,鈴聲漸次相擊,宛如金聲玉振。
“倒真是宛如天籟一般。”林青釋溫和的語聲夾雜在風鈴的歌唱中響起,靜謐如後苑裡涓涓流淌的平溪。
“林谷主的聲音更好聽些。”金浣煙扶着他,真心誠意地讚美了一句。在夜色的沉澱中,他眉宇間少了平日的那種尖酸刻薄,反而清美如出水的玉石。
“你的聲音真像清風,和你人一樣,雖然我累了一天,聽到你開口,便覺得整個人都清爽了。”手中燈盞搖晃,金浣煙注視着那些在夜風裡搖曳的金玉鈴鐺,微微嘆息了一聲,“林谷主,這些日子真是宛如夢魘的生活。”
他平日毒舌自尊,難得示弱一次,彷彿自知失言,垂下眼簾,碎步前行,良久,才又接了一句:“已經十多日過去了,還沒有神官的音訊——我動用了目前可調配的資源,他宛如人間消失。”
“殷慈要是一心想藏起來,怎麼會讓一般人發現蹤跡。”林青釋微微哂然,“我只盼望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再來拿這一點作文章。”
金浣煙亦一陣默然:“當世還知道他身份的人,除了你我,大約都已經死了。”他感喟着,神色微有疑慮,“你爲何要告訴我?如此重大的事,關乎整個岱朝命脈……”
林青釋截斷他的話,微笑:“大約你是個值得信任的人,我獨自埋在心底七年了,總是忍不住要訴說。”
金浣煙無言以對,臉色蒼白。他默然無語地轉到前方的藥室,替林青釋掀起簾子:“林谷主,有勞了。”
然而,在邁進門檻的那一刻,林青釋忽然微彎下腰,掩脣重重地咳嗽起來,彷彿心肺都被擠壓着從指尖流逝。金浣煙瞥見他手中滿是血色,甚至比自己垂落的緋色衣角更爲觸目驚心,不禁大驚失色,伸手扶住他,按住後心渡進靈力:“林谷主?林谷主你沒事吧?”
林青釋微微一晃,手指痙攣着扣緊一片衣袂,手指脆弱而骨節分明,近乎於形狀優美的琉璃。溫暖的內息在他體內轉圜了許久,他卻仍是臉色慘白,一直未曾緩過神來。金浣煙慌亂地不斷輸入靈力,看他毫無起色,幾乎失了分寸。
怎麼會?這些日子一同處理政務時,林谷主也會發病,然而卻沒有一次持續這麼久的?金浣煙所習的度春風一系術法,恰好是殷神官所教的、可以溫暖肺腑的術法,對於沉痾在身的人有奇效。然而,這一次他指尖所觸,只覺得彷彿是攬着一塊冰,對方的後脊如同瞬間浸在了幽幽冰泉裡,寒涼徹骨。
金浣煙不敢怠慢,用力打通對方體內每一寸因爲寒毒作祟而變狹逼仄的經脈——不知道爲何,林谷主身上居然有如此重的寒毒,難道是天生的嗎?這種寒毒與血肉靈胎連息,無法根除,每拔除一絲,氣血也微弱一分,所以即使是醫術冠絕天下的藥醫谷主,對自己的病症也束手無策,只能成日捧着手爐安養。
等等,難道林谷主是今晚吹了夜風着涼了?金浣煙感覺到晚風帶着柔和的溫度從他頸間打旋掠過,想到或許這樣的溫度對於林谷主來說便是毒藥,不由得無聲嘆了口氣。身下人終於漸漸回暖,手指也不再是透明的樣子,良久,林青釋微微喘息着,由他扶着站直,雖然臉容慘白,氣息微弱,身子卻挺得筆直,宛如一節峭拔的滴翠竹。
金浣煙半扶半抱着他,走進那一間白石的小屋,隔着白紗帳,長案几上擺着數十種遵照林青釋的吩咐從中州各地快馬加鞭找來的藥材,由阿槿監督着親自放在這裡——墨蛛汁、彩虹菌,雲蔥,因爲林青釋不願假借樞問堂之手配藥,這麼多日仍是少了兩味草藥。
或許是藥香安神,也或許是出於對藥草的敬重,林青釋的臉色頓時清淡而微凝起來。他手指從案上掠過,逐一感知:“似乎少兩味藥也可以,畢竟不是要煉出真正的石中火,只要讓他們暫時遺忘這件事就好。”
金浣煙點頭,退後將那一方鎏金銅爐推到他面前,爐煙嫋嫋中,白衣醫者手指靈活翻飛,將藥材緩緩地投進去一樣,伸進長柄銀湯匙攪攪,忽然間雙眉蹙起:“不對勁!”
金浣煙面色微變,嗅着那些許溢出的草藥香,急迫地問:“怎麼了?”
林青釋手指一滯,嚴肅地問:“金公子,平日藥室有人進來嗎?譬如打掃的下人。”
“絕對不會”,金浣煙篤定地說,“自從史府驚變後我來接管,府內外原先的一百多位童僕傭人,除卻被抓下獄的,其餘都被我暗中辭退,換上了一批可靠的心腹。”
林青釋微微搖頭:“零朱的紋路有了些許變化,應該不是有人刻意動過,我以爲是被人不小心觸碰到,既然你這樣說,那想來是我多心了——它生長中紋路自然扭曲也是有可能的。”
“零朱的紋路?那是什麼東西?”金浣煙微感好奇,抱着手臂提問。
林青釋解釋:“零朱長在深海,它生長的紋路,那裡壓的力道重些,哪裡的紋路就密一些——我雖然看不到,但紋路不同,燒製出來的湯藥氣味便也有些微的不同。”說話間,他手指從容而冷定,一勺一勺將藥材放入爐中滾炙的沸水裡。
爐煙漸漸不再是純然的白色,而是深沉的鉛灰,蝶一樣在他指尖飛旋流轉。金浣煙欣賞着他輕盈而靈巧的模樣,心卻微微一沉,眼眸中也依稀蘊雜了嘆息之意。
可見造物者還是公平的,畢竟人無完人——雖然單從行雲流水的動作來看,決計發現不了林谷主是盲人,還是個沉痾在身的盲人。
白衣醫者矇眼的錦緞洇染了霧氣,溼潤地貼在皮膚上,綽約露出深碧色的眼眸。金浣煙無意中側身看了一眼,忽然間怔住了,那雙眼眸好生熟悉,這麼漂亮的眼瞳,似乎曾經見過見過。
他想起來了,他真的見過,那時候,這雙眼眸還是清亮如凝碧珠的模樣——那是在喝火令中,對樓主幻境的驚鴻一瞥!難道說,險些導致樓主自刎、成他心魔的,便是眼前的林谷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