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紫樓裡二人圍住缺一老人劃字詢問的時候,不遠處的林中,一雙眼瞳靜靜地凝望着史府的方向,視線深邃如海,無波無瀾。
月光從他微張的五指間流逝,而他半掛在林梢間,身旁一折紙傘撐開,氤氳出一種奇特的光華,皎皎如月。
“神官,你在想什麼?”阿槿看他許久不動,有些奇怪,“您已經保持這個動作三個時辰了。”
簌簌的晚風吹過,她覺得有些涼意,擡手攏緊了衣服,眼神從腕間的玉鐲上掃過,心中有難以抑制的擔憂涌上來——她逃離了史府,不知道混亂中擷霜君去了哪裡,她在出門奔逃時,恰巧遇見撐傘獨行的神官。
神官聽說金浣煙離開到很遠的地方,微微凝眉,淡漠地說他並沒有生命危險。阿槿聞言,稍微放鬆下來,卻因爲他的下一句心又懸起,他說:“你們之所以被史府中人追殺,是因爲有一個和擷霜君帶着同款面具的人去刺殺史孤光,史孤光已經重傷。”
阿槿一驚,失聲道:“他若受傷了,豈不是要朝堂震盪?那還能統一組織起來抗擊隱族嗎?”
殷景吾淡淡地看她一眼,聲音無波無瀾:“你莫非是覺得,史孤光不知道隱族入侵的事?他爲明哲保身,只能裝聾作啞。”
“朝堂險惡,人心紛雜,更甚術法相鬥無數倍。”殷景吾平靜地告誡她,第一次開口講這許多話,“你以後遠離金浣煙和平逢山上的別人,以免涉足亂中。”
阿槿心中驚訝,神官講這話時,聲音平淡,眉目間卻隱約有恍然之色,莫非,神官以前也經歷過這樣的事嗎?
她雖然灑脫不羈,卻不敢胡亂猜測神官的事情,訥訥不語地點頭應了。
此時已是晚間,殷景吾已凝望許久。“神官?”阿槿見他沒有答覆,提高聲音,又叫了一聲。
殷景吾淡淡地應了一聲,轉頭來默不作聲地注視着她,眼神冷冷,如同在雲端俯瞰下方的人間,似是無聲地在詢問她有什麼事。
阿槿一梗,只得自顧自地硬着頭皮接上去:“我是擔心浣煙,他們倆睡在同一間,有誰能當着擷霜君的面搶走浣煙,那可真是……”她搖搖頭,“那可真是厲害到駭人聽聞的地步了。”
“若是你師傅出手呢?”殷景吾忽然問。
他沒有用平日慣常的玳瑁簪束髮,只是用長長的帶子鬆鬆挽起,這時低頭思索,一旁的鬢髮便滑落下來,遮住一半俊美高華的面龐,額頂的美人尖卻尤爲清晰。
阿槿看了他一眼,忽然覺得這樣的殷景吾不像高高在上的神官,而像借月流雲的濁世佳公子,微一拂袖,似有濃墨書卷氣翻涌上來。
莫非這就是他還沒有擔任神官時,以殷慈這個名字所存在的模樣?
她想起來,神官以前是南離殷府的小公子,也是風流恣肆、意氣飛揚的少年人,或許也有過一段風月故事,現在卻是清冷如高山明月的緘默神態。
她胡思亂想着,忽然覺得心跳得很快,有些慌張地伸手按住心口,答道:“我師傅武學和擷霜君差不多,擷霜君不會術法,我師傅也只會一些簡單的——他若要不驚動擷霜君帶走人,大概是希望不大了。”
“而且,我師傅是絕對不會和擷霜君動手的。”阿槿深吸一口氣,喃喃地講述,微微有些恍惚,“神官,您和我師傅是道義之交,多少也知道他是怎樣的人——看起來風流恣肆,灑脫不羈,爲人卻是極其冷漠疏離的。”
“我不敢說我這個弟子在他心目中分量到底有幾何,只是,擷霜君一定是他最重要的人。”說到這裡,她聲音發澀,似乎想起什麼事情,忍不住喟嘆一聲。
阿槿稚嫩而向來帶笑的面容忽然凝起愁意,“擷霜君沒說我師傅去哪裡了,只是憑我對師傅的瞭解,他多半是被我師傅救了。如果我師傅好端端的,一定不會放擷霜君一個人走,至少也會暗中護着他。”
殷景吾微微動了動脣,似乎想要說話,卻還是沉默住了。阿槿講的這個故事很耳熟,如果把其中的稱呼換掉的話。
——七年前那場慘烈的戰爭中,白衣如雪的道長也曾這樣對待他,在他負氣離去時,尾行七百里,看到自己遇險,拔劍而上。
只是,最後林望安還是毫不遲疑地將劍抵在他喉間,雖然再一次將他從烈火中拉出來,心頭的傷痕已如祈寧劍上無法消弭的裂縫一樣,久久難以癒合、釋懷。
他清修這七年,以爲已經無念無想、至臻空明,唯有每每念起林望安這個名字,卻還會從心底泛起澀然和喟嘆。如今又一場血腥的戰爭將至,無論自己是否全然放下,他總希望,林望安能遠離這盤亂棋。
然而,現在那個人就在不遠處的史府內淺眠,幾乎是無法抽身地在七年後,一腳重新踏入命運的漩渦——他爲什麼會在這裡,僅僅是來行醫的嗎?
“你對陸棲淮倒是很瞭解。”緘默許久,殷景吾也只語氣淡淡地說了這一句。
阿槿以爲他不相信自己的話,仍然懷疑是師傅下的手,頓時急了,揚眉道:“他們關係真的很好的——你知道沈竹晞叫我師傅什麼?叫陸瀾!還有他束髮的那個緞帶,系的是千千結,一看就是我師傅系的!以及……”
她絮絮叨叨講了一大堆,停下來喘了口氣,揮舞着手臂續道:“我以前在師傅身邊看過擷霜君的畫像,是我師傅自己畫的,神態形貌簡直畫得和擷霜君一模一樣。”
“你什麼時候看到的?”殷景吾忽然問,揚手攬住一天月光。
“我在您這裡學法術也有五個多月了,看到那張畫大概是半年前了。”阿槿想了一下,篤定地說。
殷景吾手指緩緩撫過傘的緞面,似乎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半年前,擷霜君應該還沒活過來纔對——你師傅難道七年前就認識他?我爲什麼對他沒有印象呢?”
阿槿奇怪地問:“那您是怎麼認識我師傅的?”
殷景吾擡手抵住她額頭,在她腦海中漸次呈現出畫面——
那是去年深雪時節,他難得地離開了平逢山,換了當年的深重紫衣,沒有施法,提燈一步一步地跋涉過風雪漫天,到殷府門前祭奠故去的親友。
殷府院子裡的那株枯樹的殘骸被大雪壓斷,發出噼啪的折枝脆響,殷景吾燃起廊下九曲回燈的時候,整個院子都映照出一片盈盈的翠碧色,他彎腰跪向樹下行了一禮。
樹下長眠着除了他以外的所有殷家人——不,或許不算長眠,他們只是暫時地閉眼,等待重見天日的時候。
行完禮起身的時候,他微低着頭,一劍刺出,看着結界裡落下的黑影,對方玉笛橫着抵住他劍尖。殷景吾盯着他異常俊秀的面容,冷冷道:“你怎麼進來的?”
那就是陸棲淮,他並沒有回答殷景吾的問題,只是握着祝東風,與他鬥得不分上下。殷景吾心有顧忌,不想毀了故園的草木磚瓦,於是停手,淡漠地問他:“你想要幹什麼?”
“我知道你在不斷加固不淨之城的封印,我也知道這株古樹下面是一支於幽冥重返的奇兵。”陸棲淮神色平靜地講出這兩個於他來說不啻驚雷的消息,而後續道,“我並不打算與你爲敵——”
平逢山神官無聲地冷笑起來:“你既然什麼都知道,怎麼會畏懼我與你爲敵?”
陸棲淮回答他:“我並不怕,只是不願——我是身有使命的人,除非你站到我的對立面去,否則我不會對你出手。”
殷景吾平平地直視着他,彷彿想看穿他毫無裂縫的俊美面容下的波動:“那你說說,什麼算是你的對立面?”
“目前來說,我們是一致的。”陸棲淮敏銳地看出他想要套話的意圖,避而不答,只是淡淡道,“爲了來年的和平考慮,神官不妨答應我兩件事。”
“你想要我答應你什麼?”殷景吾第一次覺得有人捉摸不透,只能順着他的話問。
陸棲淮附在他耳畔講了兩個條件,殷景吾聽了,面色平淡地緊盯着他,隨後掩門離去。
跨出舊宅里門檻的一刻,他忽然回頭問:“你能聽見天上之河的聲音嗎?”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對方擡頭仰望天空的一瞬間,他看見陸棲淮頸側密佈的白色瓷紋上,有雪亮的光芒一閃而過,居然像某種不屬於人間的力量。
因爲這一瞬間的遊移,殷景吾改變了主意,將通光術教給他,以便及時聯絡,後來又允許阿槿上平逢山學法術。他並不以陸棲淮爲友,然而對方談起對未來的洞見時,那種嘆息而篤定的神色讓他心中一震。
陸棲淮一定還知道更多,但他無意再去問——就在相識的那日晚上,他夜觀滿天星辰,發現許多顆星辰的軌道已經出現了偏差。
是因爲陸棲淮的介入嗎?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