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刻,陸棲淮忽然擡劍利如閃電地刺出,疾喝道:“別動!”隨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吱聲響起,雲袖只瞥見劃破黑暗的雪亮劍光,揮舞如電,細密地織成一張網,將他們護在裡面,不斷有什麼細小的東西試圖靠近,卻被劍花猛地摔落在地上,彈幾下,不動了。
雲袖藉着微弱的光看明白那似乎是一種毒蟲,提劍便要上前相幫,卻被沈竹晞按住了拖到後面前。他沉聲道:“我去幫陸瀾,你守着後面。”
“當心!”陸棲淮反手在沈竹晞肩頭一刺,挑出一隻汩汩蠕動的毒蟲,那蟲全身烏青,鬚髮畢現,看起來令人作嘔,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沈竹晞趁機上前去持刀護住他,陸棲淮藉着一剎的喘息,擡手從腰間抽出了玉笛,嗚嗚吹奏出聲。沈竹晞默契地屏息不打斷這音律,隨着他慢慢向後退卻,看瘋狂撲過來的毒蟲雖然依舊兇悍,卻慢慢改變了方向,攢聚在一起,越堆越高。
“快退!”後面落地長窗洞開,冷風從洞開的領口裡灌進來,沈竹晞第一反應竟是瑟縮着向前,避開直視這駭人的高度!
然而,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功夫,陸棲淮忽然死死抓住他胸口,又一手將雲袖一推,毫無阻礙地跳了下去!
一線朗月下,沈竹晞瞥見幾只幾乎透明的蟲子扒在窗邊,沒有餘力下來再追擊他們。
直到落地了,沈竹晞還是臉色煞白,看着陸棲淮從容地將玉笛收入懷中,將目光凝在館舍進門的地方。
那裡,倒吊着掌櫃的屍體,雙眼外翻死白,嘴脣一張一翕,死不瞑目的樣子,依稀是不斷念叨着:“不要去琴河,不要去琴河……”
“嘔”,雖然有陸棲淮在一旁相扶,沈竹晞還是覺得一陣反胃,彎腰重重的咳嗽了幾聲。
陸棲淮無奈地轉過來看着他,刻意加重了語氣:“朝微,堅強些,你還比不過雲姑娘一個女子。”
果然,沈竹晞一聽這話立即倔強地挺直腰板,推開他扶着的手,看向旁邊的雲袖,關切地詢問:“阿袖,你的腳沒事吧?”
雲袖這時已除去鞋襪,提劍挑出早已死去的毒蟲,忽而撲哧一笑,緩解了這緊張的氣氛:“沒事了,想來是我的血裡青蘿拂的毒性太深,連這樣的毒蟲都受不住了。”
月光映着她韶容麗色,如詩如畫,眉間卻有硃砂也掩不住的死氣,映着額角粉色的花萼格外突兀。
沈竹晞心下頗有幾分澀然,不忍道:“阿袖,你的毒會好的,我……”
他一句話未說完,忽然再度被陸棲淮扯住袖口:“噤聲,聽。”
沈竹晞一安靜下來,幾乎汗毛倒豎——沙沙的聲音,像風吹過落葉,在這一片平地上,此起彼伏地響起來。
是剛纔的毒蟲!比那還要多上百倍的分量。
幾乎是毫不遲疑地,陸棲淮雙手在胸前結了一個印,拉着他們二人御風而上。因爲剛纔的一場劇鬥,他的靈力消弱很多,此刻跌跌撞撞飛得有些不穩,雲袖看見了,握住他的手,緩緩地源源不斷輸入靈力。
站在高風中,沈竹晞儘量閉眼不去看下面高高躍起的毒蟲,緊張感慢慢平定下來,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陸瀾,你知道方向嗎?”
“不知道,不過天快亮了。”陸棲淮答道。
掌心雲袖的手細膩柔軟,卻冷如玉石雕刻,指尖有意無意間在他掌心輕輕勾畫,陸棲淮微微蹙眉,掙開她的手,淡淡道:“雲姑娘,謝謝。”
雲袖似乎怔了一下,咬脣一笑,就把目光放到了遠方。
“那裡似乎有亮光。”她指着天邊一線熹微的弱光,有些不確定地說,“莫不是天光?”
沈竹晞徒勞地睜大眼,任憑他如何地用力去看,也只能看出那是一點點微弱的光,而頭頂是漸漸暗淡的月色:“陸瀾,反正也不知道方向,不如先去看看吧。”
陸棲淮應了。在呼嘯的冷風中,他伸出手來比劃着光的距離,良久,有些不安:“時遠時近,我測不出。”
三人又飛行了大半個時辰,纔看到那一點亮光慢慢放大,然而,最先看清楚的沈竹晞心下一沉——那不是朝霞的光,是大片的燈火。
“莫不是那掌櫃說的地方?”沈竹晞顫聲道。
“我們大概已經進了琴河。”陸棲淮神色平靜,不慌不忙地說,他斜揹着手,祝東風迎着滿目璀璨。
被他毫不動容的冷靜氣度所震,沈竹晞也漸漸平和下來,思索一番,忽而一拍腿:“這人驅使毒蟲來,就是爲了逼我們進去?”
“或許是吧。”雲袖答道,秀氣的眉鎖成疙瘩。
“我們已經深入琴河一段,只能在這裡待到天亮,再做打算。”陸棲淮隨手撿了塊頭蓋骨,拍去上面的灰,一掠衣服坐下。
沈竹晞坐在另一邊,扶着額頭陷入沉思。他細細一想,內心不覺泛起了深重的寒意。他們走的每一步,竟似都在別人的預料之中,從雲袖的毒,到前行的路線,也許最終是在南離古寺收筆。
這人大費周章、不惜殺傷地安排這一切,到底有什麼目的?
他想起來出發之前林青釋的勸告,低頭看了看掌心微微亮起的燃燈咒。這是林青釋執意在他們三人掌心畫下的咒術符號,說是可以在遇險時分擔他們的傷害,及時地醫治。
那個藥醫谷主,明明也不是多麼強健的身體,如何還能做到分擔、甚至救治他們的傷害?
沈竹晞閉了閉眼,他清楚地記得,分別時,白衣醫者半邊側臉籠罩在雪光裡的模樣,一字一句地說着,命運之輪已然開轉,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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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算得上是命運,他因爲雲袖這個萍水相逢、似曾相識的人而奔波萬里,身側相伴的,是同樣只有一面之緣的陸棲淮。他們似命運棋盤上的棋子,在幾下撥弄中匯聚到一起,共同奔赴各自的前程。
或許,對於命運這盤大棋來說,不論是他,還是陸棲淮、雲袖,甚至七年前落幕的奪朱之戰,兩方參戰的數以百萬的人,都不算什麼吧?
“朝微,別亂想。”陸棲淮擔憂的眸光落定在他身上,迎面向他走過來。
沈竹晞髮現,陸棲淮的眼眸真是好看,幾乎容納了整片天空的雲蒸霞蔚、燦爛星光。他忽然擡頭,看着陸棲淮頭頂的那一片天空,朝霞聚攏在一起,形狀也似一雙巨大的眼瞳,無聲地俯瞰他們。 “轟!”
陸棲淮冷眼看着面前轟然落下的門,毫不猶豫地揚手便是一劍。
他覺得內心焦急如烈火灼燒,天光乍亮時分,他們三人相繼往前走,纔剛入琴河不久,卻發生了這樣的事——在他望見遠遠近近綿延的石屋時,去喚落在最後的沈竹晞,竟然聽不到對方的回答。
陸棲淮慌亂地轉身,就看見一片鴉青衣角被重重地掩在白骨門背後,還有植物纖細的葉脈被壓到門縫下,乖覺地捲曲着縮了回去。
那門由一塊一塊的白骨打磨光滑後壘成的,正中顱骨豎起,望之森然。他連連砍了幾劍,火石交迸中,竟是紋絲不動。
進來之後,他總覺得似乎在暗處有一雙眼睛窺伺着他們一行,細細察覺,卻又似乎什麼都沒有。
“陸公子”,雲袖遲疑了一下,從後面喚住了他,“這門被下了禁制,只能從裡面打開,你就是把祝東風劈壞了也是無用。”
她走上前去,手腕一翻,手中的菱花鏡直直地面向骨門,映照出凡眼看不到的景象。那一排屍骨上有幽幽的藍光曲曲流動,至上而下貫穿着,組成繁奧無名的深邃紋路。藍光簇擁如火苗,在骨與骨之間黑色的填充物上恣肆盛放。
雲袖指尖一挑,鏡子的中心恰好正對着門中顱骨的眼,空洞的雙眼中幽光頓作,簇涌過來接連沒入鏡中。感覺到菱花鏡越來越沉,雲袖手一抖,倒轉方向,光束轟然掃落在地上,砰,磚石飛濺,滿地的殘骨迸裂在腳下。
“破不開。”她撕下袖口的紋飾,黏在菱花鏡面上綻開的縫隙中,神情憂慮,“陸公子,在此等待並非良計。”
“二公子他帶着兵刃,不論遇到何種艱險,都還有抵抗之力,我們到前面去看看,說不定能遇上他。”雲袖細聲細語地建議。
陸棲淮垂下眉眼,死死地盯着骨門正中的眼瞳看了幾息,忽然一點頭:“走吧,雲姑娘。”
順着綿亙的石牆往前走,他們越發覺得心驚。
走一段後,視野陡然開闊起來,白天的琴河竟與那掌櫃所講的完全不同,。這是一條原本繁華富庶的城中街道,兩邊石牆延伸開去,露出一處圓形的廣場,四面都有小路蜿蜒遠去。
廣場上兩邊樓閣林立,各式招牌爭高直指,挨擠在一起的旗幟密密麻麻,像是錯落挑起的頭顱。街邊二三兜售食物的小車,鍋爐俱在,瓢盆桌椅放置一旁,竈頭炕着的熱囊餅清晰可見。不遠處有人搭戲臺演出,臺前的柱子宛然立在那裡,後臺的圓形廂房裡整整齊齊地堆疊着演出的一整套行頭。
放眼望去,沒有半個人影,聽不到一點聲音,雖然平和,卻少生機。
雲袖驚歎連連,走過去近看。
她現在站立的地方是一間胭脂水粉鋪,進門的桌上,老闆用來記賬的本子平攤在那裡,毛筆閒閒地擱置在筆架上,硯臺裡的墨還未乾涸。堂中的櫃子打開了一小半,一卷紗巾半豎在簾上,似乎是要拿出來給客人看。
“這裡不像是一座著名的兇城,彷彿其中的人只是短暫地去往外地,隨時會回來居住。”雲袖感嘆道,她隔着衣袖握起梳妝檯裡的一支髮簪,在發間一比劃,“居然還能用。”
陸棲淮不置可否,淡淡道:“越是平靜,越是兇險。”
他俯下身來翻閱桌上的賬本,唰唰地翻過一頁一頁,忽然手凝住了。沉默良久,他將簿子推到雲袖面前,聲音乾澀:“這本賬本最後的日期,是六天前。”
“喀!”雲袖手裡的髮簪被她無意識地一使力,從中折斷。
她看着陸棲淮,神情駭然:“琴河滿城的人早已死去,怎麼會還有記錄?”
“難道說,這些鬼魂死得不甘不願,死後還眷戀着這個地方,時常來這裡嗎?”她聲音發苦地說出了自己的猜想。
“或者說——琴河的人根本沒死,只是訛傳?那,那,它是怎麼得來兇城的這個名號?”雲袖按住額頭,苦苦思索。
她從衣兜裡掏出路上取來的凝碧樓傳訊紙,展開和陸棲淮並肩看,上面簡敘了凝碧樓幾位弟子路過琴河遇難,其中也有一位高階領袖,事情經過卻都語焉不詳,一筆帶過。
“奇怪,凝碧樓能算上高階領導的不過就四五位,都是威名赫赫、震動一方的大人物,折了其中一個,應該會有很大影響纔對,怎麼就這樣簡單地一提?”雲袖思索幾番仍是不得解。
陸棲淮不置可否,一抖手中的賬本:“這裡面每一道條目都列的很清楚,六天前賣出了左首第二格櫃子裡的一包簪花——”
他打開第二格的櫃子,掃視了一遍,指過去:“東西的標籤都還在,確實少了一包簪花。”
“價格是……”陸棲淮又念道,他忽然頓住了,眼瞳微微一縮,“一錢犀角。這是什麼東西?你可聽說過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