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然而,那句話彷彿什麼不知明的利刃刺中了陸棲淮,他陡然間動作起來,祝東風毫不猶豫地往前遞出,聲音也寒涼入骨,“你不是人,對不對?你爲什麼要幻化成朝微的樣子來騙我?”
沈竹晞聽得皺眉,撇嘴:“什麼叫幻化?我真的是沈竹晞啊!”
他摸索着攥住對方的手指,覆住那片薄雪似的冰涼,帶住按上自己的臉:“你摸摸,我就在這裡!”
“好吧”,陸棲淮的手一滯,語氣忽然輕柔如嘆息,淡淡,“看來你真的是朝微……”字音還未消散在脣齒間,他忽然毫無徵兆地提劍而上,猛然刺出!
“你幹什麼!”沈竹晞料不到他講話間忽然出手,驚怒交加,又不願意傷了友人,只能狼狽閃避。然而,他幾次閃躲,換來的是陸棲淮步步緊逼,加上對方那種詭異莫測的術法,他很快左支右絀,右肩被劍氣劃上,鮮血泉涌。
沈竹晞終於忍無可忍,屈指在刀鞘上一彈,指間清光流瀉而出,卻仍舊小心地控制着不要重傷到對方,冷笑,“你失心瘋了?你做什麼?”
就在朝雪與祝東風鏗然相擊的一刻,陸棲淮陡然撤劍,點足後掠,衣袂翻涌如浪,掠到三丈外折衣站定,已然背靠着另一處牆。黑慘慘中,他忽然毫無預兆地擡手掐了一個生光訣,指尖璀光流落,映照在沈竹晞臉上。
便在那時,沈竹晞收束不及,朝雪已經點在對方心口,雖然他及時地撤劍後退,然而清冽的劍氣仍然劃上他心口,留下一道橫亙的傷口。
燈光下,沈竹晞看見他漆黑的眼瞳陡然間緊縮,露出極其難以置信的表情,咬緊下脣,驚喜交加:“朝微,真的是你?”
無關容貌,無關身手,只是那樣倔強而憤怒的眼神,讓陸棲淮一眼認出來,這便是他一直在尋找的摯友了。
“我……”沈竹晞只說了一個字,就被他抓住雙肩帶過去半攬住。對方衣袖上止不住的溼冷寒氣覆捲過他的臉,沈竹晞站在那裡怔住了。心中的憤懣悲傷一點一點消弭下去——是了,看陸瀾這個樣子,絕不是有意對他出手的,他一定是有什麼理由隱衷。
“是我。”話語在脣邊轉了幾轉,最終只說出這簡單的一句。沈竹晞手底下絲毫不曾緩慢,朝雪帶起刀風冷冽,織成虛無的細密光幕,將他們護在裡面。
陸棲淮緊抓住暌違已久的友人,按住他,用一種幾如夢囈的語調喃喃:“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朝微,我……我還以爲你被帶走了,以爲我沒能將你救出來。”
自分別之後的近一月,諸多事端接踵而至,那隻扼緊命運咽喉的手已然再度收緊,萬幸此刻得知友人安然無恙,心頭便有萬鈞巨巖釋放落地,雖然置身在修羅場中,一時心頭充盈着喜悅,居然覺得甘之如飴。
沈竹晞愕然截斷他的話:“什麼?我被誰帶走了?”
陸棲淮一凜,仔細打量着友人,看他臉上微露倦容,但氣色尚好,不像是被捉去受苦的樣子。他定了定神,鬆開沈竹晞,當機立斷:“先不管這個了,朝微,你沒事吧?”
沈竹晞搖頭,隨手撕了片衣袖裹住肩上被祝東風劃開的傷口,看見陸棲淮滿臉歉然,不贊同地盯着他,不禁訥訥撇嘴:“都是你,剛剛像瘋了一樣把我往牆上推!可疼了。”他轉過去,讓陸棲淮伸手在他背上將一層治傷的靈膏抹勻了,舒了口氣,整好衣服,直起身看着他。
“說起來,外面那些殭屍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懷疑我是幻影?難道你之前遇到過類似的情況?”沈竹晞拉着他,如倒豆子地噼啪問了一大堆,頓了一頓,他心知這其中層層關竅,必然有誤會,皺眉道:“那些要追殺你的凝碧樓弟子顯然在這裡嚴陣以待,你趕殭屍過來就是爲了對付他們——可是,你明知道他們要殺你,怎麼還到這裡來?”
“還有,這個墓裡面是什麼東西?”沈竹晞結束了一番滔滔不絕的問話,抱着手臂,靜待他的答覆。
陸棲淮看着他,終於忍不住失笑,搖頭:“朝微,你還是和從前一樣,真好……”話音未落,他忽然迅捷地出手一把拉住他,從地面上翻身躍起,十指緊扣在壁沿上,因爲一瞬間的用力過大,十指鮮血淋漓。
沈竹晞半靠着他,也吊在壁頂上,驚奇道:“陸瀾,你怎麼忽然上來?什麼也沒有……啊!”他難以抑制地發出一聲驚叫。
那是彷彿憑空出現的幾截殘軀,各自黏着碎成幾截的破爛衣服,在地上蠕動着拼湊在一起,已經組成了半個人形!其中的那隻缺拇指的腳,恰好踏在他們方纔所站立的牆角!
那半個人形扭曲着靠牆而立,身上沾滿了泥土和白沙,就像是從棺材裡爬出來的,他頭部以上全然是空空蕩蕩,缺一隻手臂,在那裡勉力協調着肢體,就要往外衝。正在這時,它“擡起”所餘的一半手臂勾了勾,只聽得嗖的一聲,有什麼東西咔哧咔哧地順着他們來時路正在進來。
沈竹晞瞪大了眼,那是一條貼着牆壁往裡的手臂,手指在牆上磨出了血,便是他先前看到的血痕!手臂一彈,便裝到了那人形上,那人只差一截脖子和頭顱,就已完整。
如此駭人悚然的屍體自行拼合之事,非但沈竹晞聞所未聞,只怕它是個什麼從幽冥重返得巨大邪祟,一旦走出墳塋,沿着洛水往上游走,被人看到,登時會掀起軒然大波。
“那是什麼東西!”沈竹晞顫聲道,一把抓住陸棲淮的手臂,瑟瑟發抖。
陸棲淮湊到他耳邊,安慰性地微微吐了口氣,低聲道:“我也不知道,不過你別怕啊!”他雙臂艱難地吊在壁沿上,由於怕發出聲音驚動下面的東西,一直沒有換成劍刃支撐身體,這時十指染血,顯然痛極,卻並沒有表現出來,只是微微蹙眉,分析給沈竹晞聽,“依我看,可能是這樣的——”
“我這幾夜來勘察,看到好幾個這樣的白沙墳冢,都貼着同樣的封印,每一處雖然都是白沙,卻有細微的差別,有的有泥土,有的沒有,有的溼潤,有的乾燥——朝微,你看,他每一截殘缺上沾的東西都不同,應該是先前被封印在不同的墳塋裡,墳塋裡的棺材很小,只能放下殘肢,到現在殘肢才拼合起來。”
沈竹晞更加害怕,勉勉強強地擺出鎮定的神色,澀然道:“這封印的力量很可怕,按照你的意思說,有人大費周章地安排這一切,就是爲了阻止殘屍拼合?”他倒抽一口涼氣,“天吶,我們遇見了什麼東西!”
陸棲淮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抿脣良久都沒有講話,再開口時,他所說的幾乎讓沈竹晞一頭栽下去:“朝微,你聽好了,我下去和它周旋片刻,你趕緊往外逃,不要回頭看。”
沈竹晞咬着牙,恨聲:“我找了你這麼久!才找到你,你又要丟下我,絕對不行!”在陸棲淮的注視中,他聲音逐漸軟下來,語調卻無比堅定,“怎麼能放你一個人去?這種邪門的東西,你怎麼是他的對手?”
陸棲淮垂下眼眸,似乎是微微地笑了一笑,手按在他肩上:“你說得對,那你和我一同去吧。”
沈竹晞見他妥協,鬆了口氣,提刀就要縱身躍下,然而,他手臂忽然一軟,一口氣提到胸口便潰散,居然無法使出半分靈力——這是怎麼回事?
陸棲淮發現他的異常,扣住他手腕,細細探察他筋脈間遊走的氣息,神色漸轉沉鬱:“你脈象怎麼會陡然亂起來?就好像——”他一頓,“就好像有什麼東西衝突着要出來一樣。”
沈竹晞蹙着眉,仔細回想着先前的經歷,陡然間一凜,是那藥!一定是先前那個冒充陸棲淮給他喂的藥出了問題!他感覺到頸上的絲縷一根一根繃直如針,在清脆的噼啪聲響中,居然開始斷裂——並非從中折斷,而是齊根而斷。
陸棲淮揚眉看去,那些絲縷貼着他頸間皮膚生長,伸在衣領裡,彷彿從身體裡生長出來,斷裂之後落在他掌心,撲簌簌一捏便盡數化爲灰燼。他眉頭跳個不停,再度探上他腕間,微顰:“居然似乎又平靜下來了——朝微,朝微?”
在他用力的晃動中,沈竹晞揉揉眼,摸摸自己的後頸,居然光滑如心生,那些被林青釋告誡過“有關生命”的絲縷已經完全消失不見了。奇怪的是,他並未因此感到痛苦不適,卻覺得一身輕鬆,好像羈絆着身子的繩索被轟然斬斷。
沈竹晞深吸一口氣,感覺到先前滯澀的四肢百骸間又充溢着靈氣,一時間也參透不了這到底是什麼原因,便暫且擱置一旁,往下看:“陸瀾,你上我下,去攻他。”
就在這一刻,未成形的屍體已經又起變化——他殘肢的皮膚陡然皸裂成千百塊,脫落如鱗片,那些脫落下的枯皮,簌簌地在地上化爲塵埃,而那半具身子,以人眼可見的速度再度生出一層新皮,這層皮是透明的,薄如蟬翼,覆在白生生的骸骨上,看起來如同一塊巨大的半人琉璃。
“哎呀!”沈竹晞一低頭,陡然看見它手臂上端有兩個圓洞,那本來與脖頸平齊,在雙肩上,如今因爲肢體殘缺,突兀地支離在那裡,看起來甚是可怖。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兩個洞似乎是貫穿肩頭的傷口,過去了這麼久,甚至換了一層皮,依然沒有癒合,甚至還有化毒的膿水往外流。
陸棲淮眉一擰,動了動脣,似是想到了什麼,一時間又不太確定。
“朝微”,他神色凝重,無聲無息地按住了朝雪的刃口,“我猜他可能有靈智——待會你儘量制住他,我用探幽試一試。”
沈竹晞應了,在驟起的幽幽笛聲中拔刀點足,趁着刀式一折身,整個人彷彿沒有重量一樣凌空而立,清凌凌掠出三丈外,定在另一面牆上,而後揮刀而下,身形輕靈,勢如疾風。他知道,這種陰邪妖物不可用常理度之,必須一擊制住,讓對方再無反抗餘地。
然而,這一刀揮下居然沒有受到任何阻攔,他輕而易舉地自下而上劈開半具屍體,屍體全身殘肢轟然落了一地,蠕動着想要拼合,被朝雪的刀氣所迫,遠遠隔開。
玉笛聲更加急促,不是探幽的調子,陸棲淮居然是在費心費力地與它對敵——沈竹晞茫然地看着一地殘肢,不知道他在對峙着什麼,然而,下一刻,如驚雷閃電般的,地上的手臂陡然躍起,嗖地一聲點在牆壁某處,沈竹晞從半空中落下的一剎,清楚地看見黑暗中有無數寒光無聲無息地迫近。
那是被開啓的機關,無數飛來的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