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如細長的緞帶縫在天幕上,今日是史府嫁女的良辰吉日。
七鳳彩輦停棲在史府門口,靖晏少將緋紅喜衣飄蕭,騎棗紅駿馬在前,前後無數的侍從、衛隊相擁,後面尾隨着無數的百姓綿延幾里長,滿目硃紅紫裳,金輝玉耀。
當真是富貴如熾,繁華勝錦。然而,這樣的熱鬧卻沒有傳進兩條街外的一間高廂房裡,由於殷景吾佈下了結界,這裡聽不到任何一點外界的喧囂。
這是一間華貴的客棧,屋內窗扉緊掩,昏昏沉沉中,桌上放着一點青燈如豆。白衣如雪的醫者早已習慣了黑暗,踏着行雲流水的步子,毫不滯澀地穿行在繁冗的室內傢俱中。
“神官,你爲什麼會在這裡?”林青釋眼睫微閃,在白綾後垂下,像鎖住萬重心事。
殷景吾一滯,彷彿心口被渡生瞬間洞穿,微微矮下了身。
七年後的第一次相見,林青釋居然如此陌生而疏離地稱呼自己——他說什麼?他說的是,“神官”,輕易地一言抹殺了所有的過去。
“我以爲你還會叫我一聲殷慈的。”儘管心中已經痛苦難當,他仍是表情冷淡,聲調平穩地講述,“我算到隱族將要入侵,前來京城報信,在朱紫樓遇到蘇晏。”
講到這個名字,他語聲一頓,咬牙切齒,卻很快剋制住情緒:“擷霜君和史畫頤一同去找缺一老人算一個人的下落,沒有結果,返回時恰好遇見激戰的我。我們當時已經制住蘇晏,殺死跟隨他的一批兇屍,就在我要將他殺死化灰的時候,擷霜君忽然變成了這樣。”
“是不是你提劍刺入蘇晏心口的時候,他就變成了這樣?”林青釋問道,若有所思,“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可就麻煩了。”
他無聲無息地伸手扣住少年的手腕,聲音一凝:“他的脈象比送來時平穩不少,奇怪,這和我想象的不同。”
殷景吾聽他低聲自語,不禁滿面疑色,等待他進一步解答。然而,林青釋只是微微抿着脣,一言不發,毫無血色的雙頰泛起淡淡的緋色,不知是激動還是憤駭。
“好了,我會找出法子來救擷霜君的,神官,告辭。”毫無預兆地,林青釋隱隱有下逐客令的意味。
殷景吾的聲音陡然冷下來,細聽有難以抑制的顫抖:“七年不見,你就打算和我說這個,然後趕我走?”
“你也知道有七年沒見了,那你如今爲何還要來找我?”林青釋霍然擡頭,臉龐籠罩的柔和笑意凝固如雕刻,而他語調悠悠,“殷慈,你不必在勸說我,莫說我沒有辦法一勞永逸地解決擷霜君這樣的情況,就是我能——”
他一頓,眉目微擡:“我是絕不會隨你再一次並肩征戰,‘同去同歸’的。”
林青釋所說的“同去同歸”四個字尤其輕微,宛如喟嘆,殷景吾聽在耳中,一時也感慨萬端。這是他們奪朱之戰前,堅定地撮土爲香立下的誓言,是他們最初征戰的初心。然而,在那血與火的七年中,戰爭將他們淬鍊爲傳奇,也一步步毀了他們自以爲堅不可摧的情誼。
他忽然想起一件很小的事,那年,戰爭的中途,他和林望安負雙劍從南離辭別,他們前日剛抓了前來行刺的紀長淵,羈押在殷氏的府牢裡。殷府十八般酷刑接連加身,縱然是鋼鐵般意志的七妖劍客,也委頓在水牢裡厲聲尖叫。
那樣淒厲的呼痛聲,即使是高高的院牆也阻擋不住,依稀可辨地落在他耳中,宛如陰風嘶吼而過。他聯想起那人身而爲藥人的悽慘身世,清凌凌地打了個冷顫,直到背後溫暖的手指捂住他雙耳。
“不要聽。”林望安護着他,語聲柔和,手指一直不曾鬆開。他頭上的道冠因爲這個動作微微歪斜,映着一天日光,刺目得讓殷景吾幾乎流出眼淚。
不要聽……不要聽……後來的很久很久,甚至一直到如今,林望安早就忘了,殷景吾卻都一直銘記着他說這話時,微弱而溫柔的吐息,和手指令人眷戀的溫度。他在戰場上一往無前時,總能聽到那些亡靈的咒罵耳語伴隨,然而,比這些陰魂不散的聲音更清晰的卻是一句話,“不要聽。”
因着這一句話,最後在南離古寺,在蘇晏拙劣的挑撥下,林望安橫握渡生刺進心口,他毫不抵抗,只是捂緊了耳朵,不想再聽那個人細碎而失望地詰責他。原來,他在那個人心目中的信任畢竟只有這麼一點點。
說好的同去同歸,最終卻是相失相忘。
然而,殷景吾明白,他們四人中的每一個,都不可能忘記這段過往,那幾千日夜裡發生過的所有事,已經如同烙印打在心底,埋藏在血脈深處,只待有一日炙騰成焰。
短短彈指間,他的思緒已掠過七年的飛沙歲月,耳邊聽得林青釋又淡聲說:“我如今一心只想着在即將到來的亂世中求個安穩,不再涉足任何紛爭。”
原來如此,青辭釋酒,十念皆安,他想要的不過是一刻安穩靜好,而不是像自己這樣關係着過去、來打攪他現世年華的人。
林青釋脣畔的溫潤笑意未曾斂去,啓脣卻毫不猶豫地說出如此冷漠無情的話:“殷神官,你曾經的戰友是林望安,不是我。”
“那個林望安,已經在七年前死在了南離的大火中。”他神色漠然,微微垂頭,驀然道。“不用再問——正如你所見,我已經是個朝不保夕的廢人了,雖然都會死去。”他側過身輕微的咳嗽,一聲一聲,單薄的脊背在不住地震顫,但他似乎仍是淡淡笑着,用沒有聚焦的深碧眼瞳緊盯着殷景吾。
明明知道他看不見,然而被一種莫名的情緒所懾,殷景吾居然忍不住垂下頭,看對面人手指拈出一朵雙萼的緋花,那些咳出來的血落在花瓣上,顏色嬌豔得駭人。
“這朵雙萼紅送你,就當留個念想。”林青釋語聲淡淡,撫掌無聲地做出送客的手勢。他聽到殷景吾衣衫簌簌起身,微微靜默了片刻,忍不住說:“你還是多保重。”
殷景吾又是失望又是苦笑,按住眉心,死死地盯着對面的白衣素影。他一開口,發覺自己的聲音也是意想不到的乾澀:“你既然叫我保重,你爲什麼不和我一起?”
“我是打算讓你同我一起,我,我一個人應付不來。”他第一次了軟,看着對面人震驚而微微意動,止不住地苦笑,“可我從來沒打算勉強你。望安,你好好地想一想,醫者應當心懷天下蒼生,我也是蒼生之一,你什麼時候真正地把我裝在你心裡過?”
他從未想到自己會說出這樣一番話,然而,一旦開口,接下來所說的就如同爆發出的地火,難以止息:“七年前你執意要殺我,七年後不過見了一面,你就要趕我走?那麼,我,殷慈,在你心裡到底是什麼呢?是同行者,是隊友,還是……摯友至交?”
“林望安,對於你我這樣的人,驕矜與自重幾乎是刻在骨子裡與生俱來的,可我現在覺得,畢竟也是歷經生與死的,那些都不再重要,我站在這裡,就在這裡,你看着我——”他深吸一口氣,站過去,手撐在桌案的沿上,居高臨下地凝望着神色微微躲閃的白衣谷主。
殷景吾再開口時,神情慌亂而迫切,他抓住對方的手,全然不顧背後的灼痛,嘶聲道:“你說,你有沒有一刻把我當成過你最重要的人?你有沒有真的把我裝在心裡,把我當成可以託付生死的至交?”
在林青釋長久的沉默中,他渾身的血一分一分地冷下去,內心如同冰火相煎,痛苦難當。白衣醫者的雙肩在他手指下微微顫抖,每抖一下,他的心也隨之劇烈一懸。
然而,林青釋仍然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微微頷首,脣邊明月一般的笑意如同無聲地諷刺。
“好,我知道了。”殷景吾頹然放開他,想要站直,卻因爲後背傷口的刺痛而足下微微踉蹌。他一動,林青釋便也發覺,一句“你怎麼了”在脣邊轉了幾轉,最終還是脫口而出。
“原來你還管我的死活?”殷景吾自嘲般地微微哂笑。
林青釋微微蹙眉:“你受了傷?還很嚴重?你怎麼不說?”
他語氣罕見地出現一絲急迫,雙手摸索着從對面人的臉頰上掠過,把人按在對面,手指按住他側頸,凝視覺察着那裡的氣息變化:“你怎麼這樣不小心?居然中毒了!”
殷景吾輕輕哼了一聲——他頸間向來敏感,不能觸碰,林青釋手指無意識地用力收緊,在他那裡按出一塊淤青。
“抱歉。”林青釋勾起半邊脣角,自己出現這樣劇烈的情緒波動,實在是不應該。他微微往後退卻,淡淡地嘲諷,“殷神官想必太自恃法術高明,都不屑讓藥醫谷的人爲你看病了?”
殷景吾垂下眉眼,淡淡道:“不是我不說,是你不關心我——按照你的醫術,莫說是受了重傷,就算只有一絲血腥氣,你也能察覺到。”
“住嘴。”彷彿忽然被他平淡的一言激起火氣,林青釋手指陡然一滯,溫和的聲音中微有冷意,“殷慈,你要任性到什麼時候?”
“身爲平逢山神官,不能心如止水,無念無想,是我之過。”殷景吾微微別過臉,漠然地一字一字回道,“之前的那些話你且忘記,我只問一次,未來再也不會問了,你……”
殷景吾忽然噤聲,僵在那裡,宛如忽然被擡手施了定身術。房間裡空蕩蕩的靜默無聲,因爲結界,外面的喧囂聲也傳不進來,他只聽見身後的舊友輕聲說:“不要聽。”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林青釋說的是和當年同樣的話。他雙手微按住平逢山神官的側額,覆手遮住他耳朵:“不要聽,接下來這些話或許不是說給你聽的。”
他指尖微微顫動,語聲也彷彿清風從殷景吾心中輕拂:“殷慈,你不要怪我,愛之深而責之切。七年前的我只希望你樣樣都好,所以對於某個瑕疵纔會耿耿於懷,堆積至最後的落幕時分,終於讓蘇晏有機可乘。
“我沒想到你會放棄自己的驕傲,說出這樣的話。既然你說了,我說來便也無妨——你是我這七年來最重要的人,也是……唯一的摯友。”林青釋語聲一頓,沉鬱下去,“爲七年前的事,我向你道歉。”
殷景吾略微茫然地凝視着他單薄的脣一張一闔,林青釋的手指按得並不緊,但他依舊如言沒有去細聽,然而,對方這一刻的神色和動作,無一不昭示着,他所說的,就是自己想要的答覆。
這就夠了。
殷景吾握住友人的手,微微停頓一下:“謝謝。”他一錯不錯地凝視着林青釋,看他雖然滿臉病容,眉目間微有倦意,笑起來卻仍是光風朗月的溫潤模樣,宛如一江川后靜謐無聲的波紋。
他的眸光定格在對方矇眼的白綾上,望安曾有一雙多麼美的眼眸,宛如織綃綺夢裡的深碧珠,如今雖然已盲蒙塵,然而,當他定定地面對着自己的時候,雙瞳的碧色冷光彷彿直接透進心裡。
“你的眼睛能治好嗎?”殷景吾忽然問。
“不能。”林青釋安撫式地捏捏他的手,翻身在藥箱裡挑挑揀揀,倒出藥來,注水和好,擡手將藥碗遞過去,“不要亂想,喝下去,等會我助你運功將毒逼出來。”
清苦刺鼻的氣味直面而來,殷景吾端住藥,心裡有些慶幸,因爲自己受傷,如今他們相處,還像是七年前的光景。他卻實在低估了藥醫谷主所配出來藥的變態程度,藥汁入口的一剎,他哇的一聲盡數吐出來:“呸呸呸,這什麼東西,真苦。”
林青釋失笑,擡手摸索着拿帕子拭去他脣邊的藥汁:“快喝下去。”聽到殷景吾捧起藥碗一飲而盡的聲音,他笑笑,“你把結界解了,我讓子珂送糖給你吃。”
平逢山的神官半仰在榻上,舔着子珂不情不願讓出來的龍鬚糖,眼神從平躺的擷霜君、趴在窗前看熱鬧的阿槿、在屋裡踱來踱去的史畫頤身上漸次掠過。他思緒有一刻的放空,只覺得此地此境,故友除了雲袖皆在,也算得上歲月靜好。
“婚禮開始了!”阿槿興奮地一拍窗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