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晞一蕩一蕩地坐在古木上的高處,枯樹高百尺,隱約看到這裡和遠處的雪峰相平齊。
他向後一伸手,感覺到有冰涼的硬物硌着掌心,他小心地轉身湊過來看,是一方青玉木牌,上面鐫刻着玲瓏小字,一筆一畫,頗見秀頎,寫的是:“日暮途遠,人間何世;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
等等!沈竹晞將手放在字痕的凹槽上一比劃,驚道:“這居然是用手指刻出來的!”他用力一戳青玉板,玉板紋絲不動,反而指尖隱隱作痛。
陸棲淮坐在一旁垂落的藤蔓上,沒有理他,專注地低頭翻閱着手中的《斂貪嗔》。
沈竹晞眼珠一轉,又問道:“陸瀾,你說那個殷清緋被七妖劍客殺死了,他的族人到哪裡去了?也被那人殺死了?”
陸棲淮整張臉埋在書裡,擡也不擡,敷衍着答道:“不會是七妖劍客,他這人高傲得很,不會殺不配與他一戰的人。”
“可是殷府又沒有參與奪朱之戰,其他人到哪裡去了?”沈竹晞十分費解,將目光轉向一旁。
結界外風雪肆虐,斜斜打落的雪花在觸到結界時,被無形的手扼住,對撞、湮滅。先前聽到得流水聲愈發強烈,卻不是來自頭頂,好像是來自腳下。
他們坐的正好是枯木的一處假根,碧綠的藤蔓蜿蜒延伸開去,深深扎入地下,如同張向千百方的觸手。沈竹晞陡然感覺森森的冷意聰脊背蔓延,豁然擡頭,想也不想地一刀揮出。
清淡如波浪的刀光起伏掠過,沈竹晞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被刀光割裂開的藤蔓扭曲着蜷在一起,然後唰然斷爲兩截,斷處流出青碧的汁液來,汩汩滲入地下,彷彿道道碧色的鮮血。
陸棲淮似乎一直沉浸在書中的文字間,這時才被驚動。他唰地拔下頭上簪發得玉骨,遙指地上斷掉的枯藤,他按住少年的肩,不及說話,忽然瞳孔緊縮。
枯藤抖作一條筆直的線,忽然立起來了!宛如翠綠瑩瑩的長蛇,瞬間立起,撲面而來!
沈竹晞一擡袖,手腕一翻,袖間清光流瀉而出,只聽嗤地一聲輕響,枯藤轟然炸開,化作無數根鋒利的翠針,天上地下,交織刺來,如同密密的綠雨。
朝雪一連揮出十三刀,首尾相連,剎那間形成淡藍色的漩渦,將那些松針攔截住。然而,還是有三兩根逃脫了刀鋒的阻攔,錚地沒入樹根中,如金石相交。
回頭看去,那翠針不偏不倚地扎入青玉板,劃出深深的裂痕,將上面的詞句割裂開,組合成:“日暮……人去,將軍……途遠。”
日光下徹,他看着,陡然覺得心中涼意橫生,就連指尖也冰冷一片,彷彿掌心有塊虛無的玄冰,不論握緊或放手,都在那裡。
陸棲淮眉頭一蹙,緊拉住他,急迫地低聲說:“朝微,我剛剛將筆記看了一遍,我現在說的,你都聽好了。”
沈竹晞看見他掌心的燃燈咒再度被點亮,肅容點頭。
“聽着,待會不管看到什麼,你趕快跳到那口井裡面去。”周圍的聲響在一剎都停止了,只有陸棲淮凝重的聲音沉沉響起。
——是的,周圍的一切是凝固了!
有無法想象的力量停止了時間往前流走的腳步,枝葉的擺動停在風中,飛雪懸浮着不肯下落。這樣的萬籟俱寂,卻只預示着陰暗和死亡。
“你凝神想一個地方,通過傳送陣走掉。”陸棲淮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他。
想一個地方?沈竹晞一念至此,不由黯然神傷。雖然是在危急時刻,他仍忍不住問道:“陸瀾,你不跟我一起嗎?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陸棲淮眼神微微閃爍了下,手沉沉地按住他的肩:“那就夔川城的凝碧樓總壇,記住了。”
“朝微,你坐在這裡,我去引開他們。”他忽然迅捷地伸手,只是指尖微微一動,彷彿有絲線牽引着,沈竹晞四肢僵硬地坐在原地,他淡淡道,“我離開這裡五丈,你就能動了。”
沈竹晞不防他忽然動手,又聽他語氣低沉地交代諸般事項,竟好像要離開自己去做什麼。他知道,陸棲淮必然從《斂貪嗔》上看到了什麼,駭然失聲:“陸瀾,我——”
他想說的是“我跟你一起去”,然而,剩下的話卻被陡然捲起的勁風倒捲回嗓子裡!
陸棲淮將沈竹晞推到樹後,握劍縱身飛起,掠出樹蔭的剎那,身體陡然沉墜如折竹。無數的白色利劍擦着他身子飛過,釘在了後院的牆上。他手指屈起,指尖飛速地凝成一把竹葉,整個人如飛燕一樣輕盈掠到遠處。
他衣帶當風,宛如出水觀音,靈力貫注之下,指尖虛幻的竹葉抖得筆直,如一柄柄細小的短劍,他指尖迅速連彈,飛旋中翠劍破空而去,斬下地面上一截一截的慘白。
——那地上爭先冒出來的一截一截,森然可怖的,居然都是死人的白骨!
陸棲淮在蔥翠間縱橫來去,黑髮飛揚如旗幟。沈竹晞靜靜看着,感覺到身上束縛的力量已經解除,忽然拔刀而起,高飛低掠,宛如振翅八方的青鳥:“陸瀾,我來助你!”
“不要過來!”陸棲淮擡劍厲喝,手上動作絲毫不見緩滯。
沈竹晞剛衝到他身旁,預備着與他並肩作戰,然而,只是一靠近,那種壓迫着四肢百骸的束縛力量忽然再度襲來,他大驚失色,一口氣提不上來,直直地向地面墜去。
大地忽然裂開了,兵刃的寒光從土中刺出,無數蒼白如厲鬼的臉從土中冒出來,提劍搖晃着站起,身上白骨嶙峋,沾滿土塊。最前方的那一個,僵直着手臂捅出劍,迎頭擊上。
沈竹晞人在半空,心中微懼,偏偏全身被那奇怪的法訣束縛住了,動彈不得。他驚恐地側身看去,陸棲淮居然持劍點足向後,飄飄然掠出三丈。
——這奇怪的法訣超過五丈就不能生效了。
他先是一怔,隨即感覺到全身活絡起來,不假思索地探身而起,短刀探出,在碧綠的翠色上回轉飛翔,身手迅捷,出手犀利。
然而,那些殭屍毫無意識,悍然不畏死,只知木然拼殺。白骨身上黑黢黢的毒蟲箭一樣飛過來,張口對着喉嚨咬來,沈竹晞提刀去擋,噗的一聲,刀鋒過處,白骨身首分離,卻沒有鮮血飛濺出來。
沈竹晞不會御風,這時雙足落地,在數百狂舞的殭屍中周旋,一個不察,尖利的芒刺刺穿他的左肩。
“朝微!”陸棲淮一直站在結界最脆弱的地方,警惕地看着外面的動靜,這時隔得太遠,只來得及幻化出一把飛葉如劍刺來,斬斷白骨累累疊起的手。然而,還是晚了一步,沈竹晞捂着肩膀後退,背後抵上冰冷的牆。
“外面纔是你們要殺的人!”先前一直陸棲淮似乎一直在竭力剋制,此刻再也壓制不住心中的殺氣,陸棲淮驀然擡頭長嘯,一邊並指爲劍,霹靂而下,削向結界!
轟,他踉蹌着倒飛退卻,噴出血來,不是因爲結界反彈的力量,而是外面有人在同時攻進來!
陸棲淮立於高空,身如長虹,猛地一俯身,對着底下的數百白骨殺手做出當胸束手的姿勢,赫然和前些日殷景吾在冰湖上留下的影像一模一樣。
他終於明白殷景吾當初寫在虛空裡的託付是什麼意思,這是殷氏一門對陣的手印,表達的意思是——長劍出鞘,萬死莫贖。
埋在殷府枯木下的累累白骨,分明就是當年的殷家人和門客!他們沒有參與奪朱之戰,卻通過某種不爲人知的手段,立刻氣息中止,心脈斷絕,屍身卻沒有腐爛。他們保存着臨死之前最強的執念,等待着有人從地下召回他們,以殭屍的身份死戰到底。
這纔是殷府最後的雷霆一擊,也是七年後戰場的第一聲。
那些復活的兇屍空洞的瞳孔裡倏地金光暴漲,他們面色青白,順着陸棲淮手指的指引,僵直着身子前赴後繼地衝了出去。
陸棲淮合掌向屍羣行了一禮,足下如踏着流水毫無停頓。他終於有餘裕解了沈竹晞的束縛法術,伸出手:“一起。”
“我一個人怕是應付不來。”他們二人雙雙搶出門去,茫茫的雪原上,平靜荒涼如死,卻有無數東西潛伏在雪下游走,宛如水波一般潮潮逼近殷府的正門。隨着結界的打開,那些暗中窺伺的影子陡然騰身而起,浮現出來。
在正午的亮光下,沈竹晞看見此生最詭異的一幕場景——
厚厚的積雪被冰下的人捅破,清溪的人臉露出來,挨挨擠擠地排滿了遠處的驛道。鎖故石已經轟然倒下,黑洞洞的深淵旁,是被刻意掩護打低的地基。
這些人不知密謀了多久,在原本的驛道下面一米多深處,又挖了一條新的通道,他們藉着積雪的掩護,安然自如的行走,直到此刻暴露出來。
空氣中金戈鏗鏘,戰馬希律律地嘶鳴,馬蹄踏在地下的行道上達達作響。露出的這些人面,高顴骨、尖額頭、細眼,不是中州人。他們穿着藤甲,卻堅愈鋼鐵,雖然被殭屍刺穿打到,卻悍然無畏,奮戰至最後倒下的一刻。
這些人擡頭看向一羣守衛者中僅有的兩個活人,他和陸棲淮,無數雙眼瞳如同燃燒的幽冥烈火,居然有着吞天噬地、心旌動搖的力量。那不像是人該有的眼神,而是來自地獄的厲鬼,張牙舞爪着要取人性命。
沈竹晞忽然想要一種可能,掩脣死死地壓抑下一聲驚呼。這是隱族,是隱族人!他們在七年之後,又捲土重來了!
這是來自地獄的軍隊,七年後復仇的武裝。
他渾身僵硬地揮刀周旋在敵手中,憑藉本能揮刀抵抗。初始的震驚和難以置信一過,心底翻涌而起的擔憂和畏懼如潮水一般沒頂而來。
他不記得奪朱之戰的具體經過,卻知道那是一場無比慘烈的戰爭。在雙方旗鼓相當、鏖戰六年的情形下,終於元氣大傷地險勝。然而,現在隱族毫無預兆地悄然進攻,不知準備了多久,也不知道來了多少人,可以肯定的是,岱朝那裡一定毫無防備,第一戰會輸的措手不及。
天吶!沈竹晞心中陡然有驚雷掠過,僵在那裡。
這裡是南離的浮槎海,而隱族居於漠北,他們要想橫渡中洲大陸,是一項何其浩大的工程!然而這斷斷續續維持一年的項目,卻是隱族人暗中謀劃,沒有半點驚動岱朝的統治者文軒帝和駐守的士兵。
這是怎樣可怕的敵手?自己七年後的復活,雲袖的毒,琴河的劇變,以致南離的雪崩,不淨之城的動盪,無不指向幕後的隱族叛軍。甚至,是否他們一路南下被吸引過來,也出自隱族的手筆?讓這些燃燒復仇之火的將士,在他們落單之際,斬殺奪朱之戰中岱朝的英雄人物,以壯軍威?
“要想殺我,可不簡單!”沈竹晞大笑中點足掠去,大笑着踢到滾落的頭顱,他側身瞥了一眼陸棲淮,兩人一路斬殺敵手聚在一起,配合默契如人潮分海,背後是聚攏成陣的殭屍羣。
沈竹晞提刀聯揮,奮不顧身地護住陸棲淮,直到他終於能騰出手來,放任祝東風在一旁有靈自舞,轉而橫笛而吹。
殺伐之音驟起——殺,殺,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