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長淵冷然開口:“它們在七年的奪朱之戰中遺失了,那時候,京城一度失守,權貴帝王忙於奔逃,不曾有人顧及這個,也或許,是因爲它們自身有靈,覺察到亂世將至,自動飛去尋找岱朝皇族最純淨的血裔。”
“總之”,他最後斬釘截鐵地下了定論,“這一戒一鐲,擁有極其強悍的力量,而如今的岱朝文軒帝在其位卻沒有皇天碧鸞戒指,便算是名不正言不順——這是一種先人對皇族後人血脈的傳承與認可。”
“可是據說當朝帝王並無子嗣,也沒有兄弟姐妹,難道還有別的皇族血脈?”陸棲淮對這些掌故不算熟稔,維持着微微奇特的表情,“說到底,也不過是兩件有靈的器物而已,大概精神寄託更甚於實際效用吧?”
紀長淵頗不贊同地看了他一眼,冷笑:“當然不是,先人術法何等高深莫測,豈是我等可以管中窺得。”他頓了頓,娓娓道來,“傳聞,開國帝后在休與白塔方圓百里埋藏了可以守護京城、甚至整個中州的力量,如今白塔周圍是一片空地,一旦被激活,想來對抗隱族的勝算就大了許多。”
他解釋:“更重要的是,岱朝傳承千年,若無這一戒一鐲的認可,當朝的統治便是一紙虛談,老一輩如史孤光等,人人對此心知肚明,只是暗中隱而不發,卻還是潛藏下動盪的根基。”
沈竹晞默然:“先不說這個了,問題是,這隻本來屬於你的斷手上爲什麼會有皇天碧鸞?”
“在殷清緋進入不淨之城做內應前,他同我交換了執劍的手。”紀長淵雙眉豎起,沉思,“我也不知他是如何得到這個戒指的,只是被施法困在斷手上,靜待來人。”
“那爲何神戒看到我會忽然噴出紅蓮劫焰?”沈竹晞不依不饒地追問。
紀長淵沉吟:“大概是你近日來和有皇天血脈的人接觸過,所以身上殘留了一些他的氣息,讓神戒覺得熟悉。”
他補充道:“每一輩的皇族,神戒只認可一個人,這一代的,它並不認可文軒帝——同樣,玉鐲也不在當朝皇后手中——雖然明面上文軒帝並無同輩抑或子嗣,或許是什麼流落民間”
沈竹晞絞盡腦汁:“我這些日子見過的,又認識殷清緋的,就只有兩個人。”他豎起兩根手指,晃晃,“林谷主那樣超然出塵的人不可能吧,那剩下就只有殷神官了。”
“你不覺得比起林青釋來說,殷慈更不可能嗎?”陸棲淮驀地抓住他的手,再度打量那枚戒指,指尖相觸的寒意讓沈竹晞微微一縮,然而那人卻似乎惡作劇似的貼得更緊,一邊沉吟,“平逢山一脈是中州術法官星的至高處,堪稱帝王之師,殷慈雖然是半路出家,也算能夠上窺天道、下臨六合,應該不會是殷慈。”
沈竹晞茫然地看他:“可我覺得林谷主也不可能,那難道是另有其人?”他絞盡腦汁,“莫非是一個擦肩而過的路人?那範圍可太廣了,只怕找不出來。”
“說起來,后土玉鐲不會是阿槿的那隻吧?”沈竹晞面色古怪,陡然想起這一茬,“皇天后土本是一對,陸瀾,你那徒弟喜歡誰?”
陸棲淮同樣面色奇異,吹一口氣鼓着雙頰,含糊不清地說:“應該不會啊,她心智灑脫慧黠,又靈臺空明,應該沒有喜歡的人。況且天底下相似的首飾何其多,你匆匆看了一眼,怎麼就確定是后土幽荻玉鐲了?”
沈竹晞悻悻搖頭:“我當然也不確定啊,所以這枚戒指怎麼辦?”
陸棲淮一時間也沒能想出什麼對策,施了個訣,讓戒指叮地一聲亮起:“皇天碧鸞應該有靈,會指引我們去找到它的下一任主人。”他等了許久,果然看到鳳首璀光流落,無數道光輝交匯,黯淡而又逐漸分明,隱約指向上游的某處。
“我們要順着追過去。”紀長淵用一種決然而不容置疑的口吻說。
沈竹晞扯住陸棲淮,遲疑不決:“你不是說先前這裡長着東西,被人採走了?這件事有蹊蹺,我們應該先去追查它。”
“那件事被有心人掩蓋了蹤跡,只怕很難找到。”陸棲淮搖頭,他向來不輕言棄,這時簡單地說一個“很難”,可見已經是無跡可尋,“本來長的應當是某種靈草,若是被凝碧樓的人摘走,掩藏形跡,憑藉着凝碧樓的勢力,你我二人上天入地,也未必能找到。”
沈竹晞注意到他說的是你我二人,並沒有將紀長淵包括在內,默了一默,掐訣將辜顏從袖口拎出來:“辜顏,你快仔細看看,這裡本來到底有些什麼?”白鳥飛撲過去啜飲一口河水,忽然毫無預兆地盡數吐了出來,尖叫着後退。
沈竹晞大驚失色,捏住它尾巴細細察看,辜顏的喙並沒有變色,說明水是無毒的,既然如此,爲什麼它會有這麼大反應?辜顏在他手裡安安地叫喚着,頗爲着急,有什麼發現卻又無法宣之於口。它驀地回頭咬下一根羽毛,在沈竹晞掌心低低地書寫。
陸棲淮在一旁看着,心微微一沉,上一次辜顏寫字,還是在琴河兇城裡面對燃犀之陣的時候。
沈竹晞凝神感知着,因爲緊張而疑慮的面容卻漸漸鬆開了,他吁了口氣:“辜顏不是緊張,只是太激動了,又有些惱悍,他說,這下面長的是霧露九蕖芝,是一樣天材地寶可惜被人摘走了。而那些白骨,已經被它在夜間吸收爲養料,消化乾淨了。”
陸棲淮放鬆了些:“原來如此,不是什麼陰邪物品就好。”他將臉轉向沈竹晞,試探着問,“朝微,我覺得草木已沒有追查下去的必要,不如你便隨我去送戒指。”
“有多遠?”沈竹晞蹙眉。
“不知道,或許十里,或許百里,或許要翻山,也或許……”陸棲淮神色疑慮地盯着皇天碧鸞,十分不確信,“總之就是說不清有多遠。”
“好人做到底,朝微,我們將它送到主人手中,也算是對抵禦隱族入侵大有裨益。”陸棲淮看他滿臉不情願,忍不住失笑,再度抓緊他的手,放緩了語氣,“朝微,說不定那是一位你的故人,你還想不想找到記憶?”
他突兀地提起記憶這個話題,沈竹晞忽然愣住了,站在那裡,心潮如沸。他幾個月前初醒時,害怕這種空茫的感覺,一心想要尋找到過去的痕跡,然而他漸漸覺得,就如現在這般,不再想起過去的事,有摯友相伴,短刀在身,隨處便可埋骨,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擷霜君,你要是真想恢復記憶,我倒是有個法子。”紀長淵眼神湛湛地對着他,宛如凝視着不見底的深淵,“紀家有一味毒藥名爲隙中駒,是從藥醫谷改良而來,藥醫谷的石中火會使人忘卻生命中一個最重要的人,紀家的隙中駒能讓你想起最重要的人。”
“不過隙中駒只剩最後一味,而且也不能與石中火同服。”紀長淵聲音低沉下來,一字一字敲打在他心上,“怎麼?要試試嗎?”
沈竹晞微感茫然地怔在那裡,良久,終於下定決心,緩緩搖頭:“還是不了——如果那個人已經死了,思之無益,徒增傷感,如果那個人還活着,已成陌路,那更不如不要記起。”
他轉轉眼珠,想起自己在墓室裡看到的一半引夢,撲哧一笑:“陸瀾,該不會我失憶的那些年裡,最重要的人也是你吧?那可真是……嘖嘖嘖,你要禍害我多少年啊!”
“禍害?”陸棲淮微微挑眉,心知他這便已是變相的答允,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目光凝視着掌中的皇天碧鸞,神情嚴肅,口中卻在說,“朝微,你是我好友,我是禍害,你是什麼?”
“你長這麼好看,不是禍害是什麼?”沈竹晞撲過來,毫無預兆地擡手抓了把他的臉,在友人向後躲避的時候劈手奪過戒指,握在手上嘖嘖讚歎,看着上面光芒流轉的方向,大度地揮揮手,“好了,我答應你了,這就走吧!”
“不急”,紀長淵抱着手臂阻止了他們,忽然露出遲疑之色,“我,我想寄一封信給湄……朱倚湄,擷霜君,你能幫我寫一下嗎?我把內容說給你聽。”
他撕下一片衣袂作紙,滿臉期盼地盯着沈竹晞。
沈竹晞架不住一個瘋瘋癲癲的人忽然轉變得認真柔軟的眼神,點點頭:“讓辜顏去送信吧,它飛得快,快去快回。”
“即使是七月十五那晚,十里紅蓮夜的景象,也不過如此吧?”派出了辜顏送信,沿着來時路走,望着水面上星星點點漂浮的燈光,沈竹晞忽然感慨了一句。
深夜裡兩岸的人,已不單純是在悼念史孤光,也有喃喃唸經的人爲自己失去的親人祈禱。聲音在風裡彌散開,有一種奇特的力量讓人心寧靜下來。
陸棲淮沒有接話,只是慢慢俯下身去,將手中一盞素白蓮燈推入水中,看它順水流下。他站起身,雙手合十默唸。沈竹晞側身望去,他臨風在爲不知名的友人祈禱,神色是如此的安寧遼遠,完全不同於平日的狷介疏狂。
河面上河燈千百盞,宛如琉璃世界。沈竹晞忽然有些無端地羨慕起陸棲淮所悼念的那位友人,一句感喟的話便脫口而出:“陸瀾,你所想到的人,一定是你的至交好友吧?”他想起來初見時陸棲淮提過的那人,微微抿脣,澀然道,“莫非是那位姓方的友人?”
陸棲淮不置可否,望着水面上一盞漸漸飄遠的河燈,聽到沈竹晞接下來的話,面色卻微微地變了:“陸瀾,我挺羨慕你這位好友雖然死了,還有人念想着,有一日我死了,你也別忘了給我放一盞燈,或是燒一堆紙錢。”
“你不會死,所以我不會爲你祈禱。”陸棲淮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眼神深處卻有波瀾迭涌,宛如堅冰乍迸。
沈竹晞失笑搖頭:“人哪能不死?”
“你會死在我後面,我不會也沒機會給你燒紙放燈。”陸棲淮聲音淡而柔和,如同拂鬢的春風,他聲音裡忽然有了些微嘆息之意,“好了,不開玩笑了——你這樣天真,又容易被騙,我一定要護着你對不對?”
沈竹晞眨眨眼,涌到脣邊的一句話忽然就滯住了,他勉強地笑了笑,低頭:“我們都出生入死那麼多回了,我哪裡還需要你護着?你保護好自己就成。”
他微微別過臉:“既然紀公子說隱族近來不會進攻,我們還能度過最後一次安定的紅蓮夜,陸瀾,你陪我去好不好?”他眼珠一轉,想到另一位飄零在外的友人,微覺悵然,“唉,阿袖現在不知在哪裡,不過那時候一定能見到的。”
陸棲淮摸摸他額頭,微笑:“當然好——不過雲沾衣就算了。朝微,她背後的水太深,你不要輕易觸碰。”
沈竹晞頗爲無語地翻了個白眼:“我不碰,你就能碰了?”他鼓鼓兩頰,正要反駁,忽然夜風拂捲過鬢邊長髮,將剩下的話卡在脣舌中。沈竹晞眼珠一轉,驀地一拍手:“陸瀾,這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呀——”
“所以?”陸棲淮側身微笑着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