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皆孽,無人不苦。”陸棲淮忽然從胸臆裡迸出一聲嘆息,感喟道。
沈竹晞不知道他說的這個“皆”是指什麼,卻覺得友人說這句話時,似乎觸動很深,就好像……好像感同身受。
慢着,感同身受?莫非陸瀾遇見了什麼喜歡的人嗎?沈竹晞被自己的想法驚得打了個寒顫,連忙搖頭,把奇怪的念頭從腦海中逐出去。
“陸瀾,你是怎麼知道的?”沈竹晞定了定神,問。
“我曾無意中進入朱倚湄的夢魘,看到了這樣的景象——據說凝碧樓的撲蝶點丹砂,便是利用那些靈蝶,將內心的妄念封印在眉間,輕易不能揭露出來,使得凝碧樓高層能夠更加殺伐果斷,不意氣用事。”
“那一日,我無意中破開了些許她眉間的丹砂——”陸棲淮一頓,微微搖頭,忽然意識到自己扯遠了,轉回去,淡淡,“紀公子,我所知道你和湄姑娘的那一段情事,便是如此了。”
在那場夢魘中,七妖劍客和湄姑娘初見的時候,他櫻草色衣衫,玉樹臨風,清俊峭拔如一枝剛抽芽的蘭花,而旁邊女子丁香長裙,風姿楚楚,與他交相輝映,宛若一對璧人。
如果不是刻在命運掌紋裡的不幸,如果不是這個病態的世界一次一次相逼,他們或許會平淡而笑語晏晏地攜手一生,就此終老,而非如今一人幾近化爲塵埃,另一人流落江湖多年,在總管這個高處不勝寒的職位上冰封了心底所有的愛恨。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還都是垂髫少年,京城錦繡盛世。他一身櫻草長袍,髮髻簪花,側身行禮的時候,微露出腰間的半支篳篥,道一聲,‘紀氏紀長淵’。”沈竹晞晶瑩的手指把玩着地上的樹枝,扯過來敲打着地面,忽然難以抑制地流露出惆悵之色。
“雖然我不記得那時候發生了什麼事,可這幅畫面一直鐫刻在我的腦海中——可見,他當時必然是風姿桌犖,才讓少年時代的我印象如此深刻。”
陸棲淮微覺好笑:“少年時候?你現在不是少年了?”
沈竹晞搖頭,嘆了口氣:“我當然還是——因爲我的生命中有七年沉睡是停滯了的,可其他人畢竟都老了七年的心境。”
檐下落雨如織,鋪成一層細密的珠簾,每一聲落雨,都應和着他吟詩的短短韻律:“舊遊無處不堪尋,無尋處,惟有少年心。”
陸棲淮也沉默下來,似有所感,手指扣緊了邊庭的欄杆,微垂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沈竹晞側頭看去,他用頎長的玉笛支撐着下頜,另一端微微擊打着掌心,眉目間如同暈染開一層薄霧,讓人望不真切。
滿堂寂靜,只有風過洛水,水聲潺潺。
良久,陸棲淮微微喟嘆着,斂眉:“紀公子,關於你其他生前生後諸事,我所瞭解的不多,也沒有什麼可靠的信息來源,這也是我爲什麼昨日要趁夜進入墓中一探虛實。”
“不過你弟弟紀少汀爲什麼會成爲忘癡的劍靈,我卻不知道了——看樣子,似乎是湄姑娘動手殺他的。”陸棲淮沉吟道,看見對面的骷髏一默,而後重重地連續敲擊臂骨,看樣子是他猜對了。
“話說……”他嘆了口氣,“後來的事都是我猜的,我想,湄姑娘應該是被金夜寒救起。至於你——”他手指陡然收緊,這才驚覺自己一直握緊了沈竹晞的手,微微一震,鬆開了,“把時間拉回去,在林谷主放走你的時候,你們大概有某種約定,甚至殷清緋也不是你殺的,是他動的手對不對?”
“什麼?”沈竹晞滿臉錯愕,想起自己聽聞的殷景吾當年爲了復仇的冷冽行徑,不禁心下一寒,“如果是這樣的話,殷慈豈非復仇都找錯了人?”
還有,林谷主若是對殷清緋下手,卻還與他們結伴七年,豈不是心機太深太可怕了嗎?可林谷主如光風朗月,絕不像是這樣的人!
陸棲淮看出他心中一瞬間閃過的疑慮,微微搖頭:“當然不是林谷主蓄意謀害他的——準確一些說,是殷清緋本人自知時日無多,和林谷主還有紀公子你共同演了一場戲。我說得對嗎?”
骷髏搖搖晃晃地伸出枯指在案上一拍,臉骨微微扯動,似哭似笑。
陸棲淮合掌當胸,他初次聽到這個消息時也極爲震驚,南離殷府的所有人,不論是黃土下重現人世的白骨戰士,還是最後一任家主殷清緋,不僅生前熱血滿襟,死後也不曾泯滅鬥志,當真算得上是滿門忠烈。
——雖然這樣的忠烈,是以毀了殷景吾璞玉的心智,造就一柄殺伐利刃爲代價的。
他幽幽嘆息着,語調艱澀:“紀公子負責追殺他,而林谷主暗中保他安全,這一切都是爲了讓殷清緋在垂死之際,得以憑藉神念打開不淨之城的門。”
“生靈無法到達不淨之城,在林谷主的計劃中,殷清緋的神魂到達那裡,假裝投靠、對外宣稱要殺紀公子復仇,實際上留在裡面做爲內應。”
“而這一切,都是瞞着殷景吾進行的——事實上,殷清緋和林谷主本有仇怨,他曾殺死林谷主在璧月觀的師傅斂光散人,間接導致璧月觀後來被蘇晏所滅。不過我覺得,在最後這個計劃成型的一個,林谷主已經放下了這些仇怨,這兩個互相敵對的人之間,必然有旁人無法瞭解的惺惺相惜。”
“而殷景吾一心復仇,其實也做了許多錯事——你還記得我們在南離古寺裡面看到的那些被細長劍刃洞穿前額的顱骨吧?那些都是紀家的門客,在最後一戰中卻幫忙,卻被他提劍殺死。”
沈竹晞聽他抽絲撥繭地分析着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實,不禁心頭一寒,有些心疼七年前那個不惜一切代價去復仇的殷慈。他這才明白,爲何先前殷慈聽到他和林谷主夜談的零星話語,會是如此反應,想來,他內心已經隱約有懷疑了吧?
“等一下,陸瀾你又是怎麼知道這些的?”沈竹晞陡然意識到不對,睜圓眼睛,“這個湄姑娘的夢魘裡不會有啊——難道你是猜的?”
“因爲我在墓裡看到了這個”,陸棲淮手腕一翻,袖間露出的半截手帕包裹着一顆圓潤的黃色果子,如同蜜餞,沈竹晞定睛看去,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他努力回想着,忽然一凜,“啊!不錯,這是薦寒果,蘇晏給唐姑娘喂下去的那顆!”
陸棲淮並沒有立時答覆,而是沉吟着單手撐着側頰,微微偏頭,良久,他忽然道:“朝微,這件事牽扯甚多,我得簡單地講講這些日子的經歷,好向你說清楚。”
沈竹晞登時振作精神,仔細聆聽他講話。
陸棲淮道:“那一日我僥倖從殷府前離去,恰好又遇見一場雪崩,被雲袖救到平逢山上——”
沈竹晞愕然道:“阿袖?她解了毒還回去作甚?”
陸棲淮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先前給了她一隻能追蹤的玉環,後來又隨着她一起去了汝塵小鎮。”他深吸了一口氣,長眉蹙起,“後來的事很是奇怪?——我看見她半夜醒來在水井邊徘徊,似乎是要投藥下毒,可是我追蹤她回到客棧的時候,雲袖卻已經安睡了。”
“我們待了三日便已離去,再後來的事你已經知道了,整個小鎮的人都死了——那裡不知道如今是什麼情況。”陸棲淮聲音鋒利,如同寒刃的刀光一掠而過,“奇怪的是,那天我明明跟着雲袖,玉環的感知也一向靈敏,傳來的卻幾乎時斷時續。若說是雲袖殺了這些人,她又沒有什麼動機,可是那人又確實是她的模樣,也未曾帶人皮面具或是用惑心術之類的。”
“是她!”沈竹晞一拍欄杆,皺着眉講述了那個史家婚禮上假雲袖的事,氣憤道,“這人簡直一派胡言,顛倒黑白!她和你無冤無仇,爲何要這樣做!”
“照這麼說,那個投藥的就是假雲袖了——她到底是什麼來路,難道竟一直尾隨我們嗎?”沈竹晞絞盡腦汁地尋找線索,陡然又想起一人來,“陸瀾,當初在南離雪崩中救過我的人,他昨夜又出現了!居然還用惑心術扮成了你的模樣!”
他盯着對面友人,唉聲嘆氣:“陸瀾,你快想想,你最近有沒有見過這樣一個人?他模仿你很像,一定和你相處過的。”
陸棲淮搖頭,神色凝重:“他既然會惑心術,那你第二次所見到的也未必是真容——照你所說,他沒有修習過任何的武學,應該是純術法高手,至於你在南離看到他所配的名劍,應當不是他自己的。”
他蹙眉續道:“這樣一來,範圍就寬多了,他不學武,用術法將靈氣內斂,便和普通人沒有什麼不同。在街頭隨意擦肩而過的一個路人,都有可能是他。”
沈竹晞點點頭,忽然身子一晃,心口像是有驚雷掠過,陡然一陣心悸,他在細細察覺,卻又心跳平穩如常:“真奇怪,我剛纔陡然心亂了一下,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
他想起一個人滯留在客棧中的史畫頤,不知道她如今是不是已經離開,又到了哪裡,會不會遇見方纔的那個人。他搖搖頭,史畫頤武學造詣雖然不高,爲人卻甚是機靈,只要隱瞞身份,不去主動招惹有能耐的人,應該足以自保。
陸棲淮拍拍他的肩,冰涼的手指讓沈竹晞一瞬間鎮定下來,耳邊聽得友人說:“後來我回了夔川,按照約定去找你,曾三次潛入凝碧樓的追煦小築去搜尋你的信息,可是第三次我去的時候,居然看見了一張紙條——上面寫着,你關押帶到了凝碧樓。”
“什麼?”沈竹晞驚駭失聲,“那時候凝碧樓應該早已經放出我重出江湖的消息了!”
“我當時也曾懷疑過,但一來關心則亂,二來紙條的字跡和平時我所看到的一樣,不像是人僞造的,三來……”陸棲淮頓了頓,垂眸苦笑,“我未免也太過自信,覺得沒有人能夠覺察到我潛入了追煦小築。”
“如今看來,顯然是被設計了。”陸棲淮沉浸在回憶中,端起酒來急急地往下灌,因爲喝得太急,酒又辛辣,肺腑中彷彿有一把刀子在攪,身子陡然便是一踉蹌。沈竹晞立刻探手扶住了他,攙他坐穩,然而,手指剛觸及到對方手腕,他頓時變了臉色,不等陸棲淮急急抽回手,他已閃電般地搭上手指扣住他脈門:“你怎麼回事?”
“沒關係。”陸棲淮微微頷首,想要收回手,“小傷而已。”
沈竹晞生氣他這種輕描淡寫的語氣,不等他再說,忽地伸手卷起他袖口,看了一眼露出的半截手臂,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他蒼白的手臂上,赫然有十二枚弧形的烏青,沿着神門、內關二穴往上,直通曲池、太淵,最後止於尺澤、孔最二穴,居然將整條手臂都釘死了!
“這也是凝碧樓留下的?”沈竹晞抓着他衣袖,咬牙切齒,這句問話幾乎是一字一字從脣齒間迸濺出來的,他眼如寒星,冷光點點,叫人不寒而慄。